序幕 ? 月起 ? 三
“醒醒,快點醒醒!”
臉上傳來的一陣急促拍打,把將炎飄忽於夢境與回憶中的意識拉回了現實。他奮力將沉重的眼皮向上抬起,一雙帶着水紋的墨瞳中,隱約映出了身前立着的那個模糊身影。
“小子,船就要沉了,趁還有命趕緊隨我跑吧!”
喊醒少年的是艦上的庖廚。畢竟是在長身體的年紀,將炎私下裏時常去他那裏幫手,以換取一些食物,填入自己那似乎永遠也填不飽的肚子,彼此也算熟識了。只是少年人沒能想到,對面這個有些謝頂,平日裏對任何人都唯唯諾諾的男子,居然會是此時唯一不惜冒險搭救自己的人。
庖廚的語氣中透露着絲毫不加掩飾的惶恐,轉而便用平日裏切肉的刀割斷了綁縛在黑瞳少年周身的繩索。將炎的視線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終於注意到虎頭飛魚船四周一片漆黑的海面下,正忽明忽暗地閃動着一股詭異的藍光。
“那光是……什麼?”
“天知道水裏究竟是何物在發光!但是海中突然出現了無數旋渦,船底也不知怎地破開了一個大洞!眼下龍骨已受重創,如若不想沉到海底餵魚,就趕緊閉嘴跟我走!”
從未同人紅過臉的庖廚突然對着將炎咆哮了起來。少年這才注意到,片刻之前還於海面上擂響的戰鼓聲,此刻正愈漸低沉下去。充斥在自己耳中的聲音,是越來越多兵士們紛亂的叫喊,以及頻繁有人落水的呼救聲。
血色的孿月又一次升上了天空,就好似一對嗜血的惡魔之眼,靜靜地凝視着於黑水裏起伏着的這條孤艦上,那如螻蟻一般的人群,正如何一步步邁向死亡的終點。
“右滿舵,右滿舵!擅自棄船者,就地斬首!”
洛漸離的聲音也隨風飄入了將炎的耳中。然而在亂作一團的甲板上,森嚴的軍階等級早已化為了毫無意義的代號。指揮使的命令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反倒令越來越多的兵士邁開雙腿在甲板上驚惶逃竄起來,就好似洪水來臨前失措的鼠群。
庖廚把將炎的胳膊架在肩上,奮力拖着他朝飛魚船翹起的尾部奔去。船身變得傾斜起來,似乎進水處是在靠近右舷的側腹。而原本就高出船身其餘部分的船艉,則很快成為了眼下唯一能夠供人苟延殘喘的地方。
一聲巨響,主桅上的纜繩也再承受不住不斷變換方向的海風與旋渦的雙重拉扯,直接被硬生生地扯成了兩截。主帆轟然落下,令船隻也徹底失去了前進的動力,下沉得更快了。
“船艉有小舟,我們若再不麻利點,其他人便要搶先了!”
庖廚用一隻手使勁拽着將炎的腰帶,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可還沒踏出幾步,他卻突然將黑瞳少年朝側方推了開去,口中喝了一聲:“當心”!
在呼嘯的風中,失去了平衡的將炎聽見身後“嗚”地一聲怪響。頓時一股溫熱的液體在四周飛濺了開來,瞬間浸透了少年人的衣褲。
他掙扎着用胳膊重新支起了身子,卻看見身邊的庖廚竟是被從齊腰的地方切成了兩截,肚腸內臟流了滿地。而就在距離不遠的主桅上,正掛着半截沾滿了鮮血與碎肉的纜繩,在風中搖擺不定。
將炎攢起渾身氣力,迅速撲到了這個捨命救了自己的男人身邊,卻只能看見對方的四肢猶如剛剛被宰殺的生豬般微微抽搐着,滿是血沫的口中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未能說出,只輕輕呻吟了兩下,便已經徹底沒有了氣息。
男孩心中卻明白,這是對方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催促自己快點離開。自打上船之後,這個年過半百的庖廚便處處對將炎照顧有加,更時常說起自己因為飢荒而去世的兒子,以及對其無比的思念云云。
自打上船時起,少年人便已經隱約覺得對方几乎把自己當做親兒子一般處處關照。但對此他卻並未做出過任何回應,甚至連男子的確切名姓都未曾問起過。而現在,即便自己想要在這位恩人臨終前儘力撫慰一番,也已經為時太晚。
時間也並不給他任何哀傷的機會。虎頭船在驚濤中猛地衝上一道浪尖,劇烈的震顫登時順着甲板傳到了少年的腳底。隨後只聽“咔嚓”一聲巨響,船身粗大的龍骨終還是不堪海水的撕扯,生生斷成了兩截。
將炎掙扎着爬起了身,卻始終難以在搖晃的甲板上站立穩當,只能用十指緊扣住身側的船舷。遠處,之前曾經看似安全的船艉,竟只微微在海面上打了個迴旋,便帶着其上的百餘人沒入了泛着白沫的水中,浮沉三兩下后徹底消失不見了。
黑瞳少年意識到自己怕是難逃一劫了,生死之際他卻忽地想起了昨日被當作俘虜押解上船的那個可憐女孩。此刻那姑娘應該就被關在自己腳下的某間隔艙里,先不管能否活着上岸,至少也得先救她出來!
艦艏的隔水艙本就比船艉要多,眼下整艘船雖然斷成了兩截,一時間卻仍能勉強浮於海面。關押女孩的艙室也並不難找,因為附近的牆上與地上,到處都沾着兵士們肆意洩慾后留下的污穢。
將炎奮力用路上拾到的一柄長刀將門上的鎖頭敲了下來,可蜷縮在艙內一角的女孩卻好似完全不知外面發生了怎樣的變故,立即放聲尖叫起來。
“別怕,我不是來欺負你的。你,你先穿上我的衣服。”
少年人連忙扭過頭,不敢去看女孩遍體鱗傷的酮體,只是別過手去,將剛剛從身上脫下的外袍遞了過去。女孩雖很快也認出了他來,卻並沒有將衣服接過,只是無力地搖晃着腦袋。她的語氣平靜得令人有些害怕,同先前被捕時瘋狂反抗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是你——你自己走吧,何必費勁來救我?”
“船快要沉了!待在艙里肯定會被淹死的!”將炎又向姑娘的方向靠近了些。
“所以我讓你走啊!”對方卻是陡然抬高了聲調。
“一起走吧!沒準還能活下去呢!”將炎終於再也顧不得害臊,將手中的衣服一抖,當即衝到一絲不掛的女孩跟前,想要將她從隔艙內拽出來。
但令少年沒能想到的是,對方竟會突然張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外側。姑娘咬得是那樣狠,在將炎能夠感覺到疼痛之前,滾熱的血已經順着她的嘴角涌了出來。
將炎不得不鬆開拽着對方的手,任憑女孩瘋了似地將自己推出門外,口中還夢囈一般地叨念着:
“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全都死了……繼續活着……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意義。謝謝你,讓我至少能夠以自由之軀離開這醜惡的人世……”
少年扭過頭去,看着對方那雙恍若蒙了塵埃的雙眸。從裏面,他已再讀不出任何對生的眷戀,只有無窮無盡的怨恨與憎惡。將炎意識到對女孩而言,充滿着悲傷與絕望的未來,已經變得比死亡本身還要沉重,還要可怖。
湧入艙內的海水發出“嘭嘭”巨響,就像是古往今來歿於澶瀛海中的無數冤魂發出的嘶吼,不斷衝擊着將炎的耳鼓。他這才開始以雙臂盪開面前散落在水中的各類雜物,使出渾身力氣朝通向甲板的木階遊了過去。冰冷的海水迅速漫過了他的胸口,身後的女孩卻再沒有發出過半點聲響。
但一切都太遲了。闇黑色的水早已漫過船舷,順着甲板上的大小縫隙涌了進來。艙內的最後一絲火光也徹底熄滅了,陷入了一片漆黑。
“誰也救不了……我……誰也救不了……可是,我不想就這樣死掉……我想要去找妹妹,想要替父母報仇!我——想要活啊!”
少年知道自己或許再也無望活着離開這裏,卻依然在胸中奮力摒着最後一口氣,划動着手臂,游着。刺骨的寒冷很快便掐住了他的喉嚨,淹沒了他的口鼻,最終沒過了頭頂。苦澀的海水嗆入肺中的剎那,是火燒一般的灼痛。
將炎用雙手緊緊按住了似乎快要爆裂開來的胸口,卻仍無法控制地嗆了幾大口水,進而在海中猛烈地抽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