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幕 ? 四主爭雄 ? 八
圍於塔下的群狼得令,再次向塔下的眾人發起了瘋狂圍攻。
甯月用盡全力施法,於陣前布下雷盾咒,方才將湧上前來的馳狼擊退。然而畢竟兵力懸殊,只此一個回合,雪靈仍被群狼圍攻得遍體鱗傷,姑娘不得不將重又變小的它抱回懷中。而勢單力薄,區區兩百餘人的隊伍也被傷了一半,甚至連完整的陣型都已難以維持。
將祁二人同僅存的甲士們並肩接踵,苦苦支撐着眼前這看似必然的敗局。每個人的口中皆噴吐着大團的白氣,體力也早已接近極限。然而他們心中求生的慾望,卻是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你們再撐片刻,我或許能有辦法讓大家避入塔內!”
忽然身後響起了甯月的聲音,雖虛弱不堪,卻是說得斬釘截鐵。
“那道門早已被昆頡封死了,還能有何辦法?”
不知已經揮了多少次刀的將炎回頭問道。然而稍不留神,一頭衝上前來的老狼便自他身側撲來,將少年人壓倒在地,張口向其頸上咬去。
突然一陣鮮血飛濺,一柄長刀自老狼的咽喉穿出,而後使勁一挑一旋,將其粗大的頸骨也當場折斷。那刀乃是自巨獸頸后刺入,刀身似被血浸透一般赤紅,正是祁子隱的寅牙。
“甯月會有辦法的。我不知道你們倆之間究竟怎麼了,但你必須信她!”
白衣少年沒有多說,只是抬腳蹬開了壓在年輕和罕身上的巨狼,而後向對方伸出手來。可將炎卻並沒有領他的情,只是自顧自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重又橫刀拉開架勢:
“你倒是全心全意信她!可我信不信她,與你何干?”
曾經摯友口中的一句話,當即令曄國公不知該如何應對,伸出的手有些尷尬地緩緩收了回去。他轉而去看立於門邊的甯月,雖不願承認,但三人間的裂痕,明顯並沒有想像中那般容易便能癒合。
而此時的紅髮少女,卻根本沒有在意身後發生的這些事。她面對着塔底那僅能容一人通過的水晶門,用並不算大的聲音喃喃應道:
“……自昆頡將我擄到靖樞城內軟禁時起,便稱大司鐸之血能夠助其進入聖城……或許眼下的這座尖塔,才是他一直苦苦尋找的那個地方。而我的血,或許便可將這扇門打開!”
她說著,竟是從腳邊拾起了一柄受傷甲士掉落的長刃。刀鋒上依舊沾着狼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少女腳邊。
甯月的心思卻只在面前的門上。只見她果決地揮刀,以刀尖畫過自己的掌心,緊接着將手貼在了面前的水晶門上,於其上劃出了一大一小兩隻近乎於完美的赤紅色的圓,又在周圍寫下了無數符文。與此同時,少女口中也振振有詞,念起了無人能懂的異族咒語。
這曾是珊瑚從小領着女兒捉迷藏時,用來逗樂的遊戲,更是少女印象中母親當著自己的面所使用過的唯一術法。所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原本用手指胡亂畫在沙地上的孿月,如今卻是由自己掌心滲出的滾燙的血所繪就的。
隨着咒文的吟誦,月輪上的血跡似乎有了生命,竟未沿着光滑的水晶滴落,反倒似溪流一般於門面上平移、重疊起來,匯聚成出交錯在一起的新的圖樣——那是七顆並不對稱的點,進而彼此連作了一隻斗勺的形狀。
母親從未告訴過甯月,教她所繪的這個圖案究竟代表了什麼。直至上陸后少女方才知道,這便是先民曾用來於夜晚指明方向的,喚作北斗的星座。
而眼下,夜空中的那七顆星卻是被天上的孿月徹底遮蔽起來,再不可見了。
鮮血沿着每顆星間的連線暗自涌動了起來。與此同時,那道阻隔了塔內塔外連接的水晶門,也伴隨着咒文的吟誦化作了無數細小的冰晶,再尋不見蹤影。
“快進門去!”
甯月虛弱地癱坐在地上,卻仍奮力回頭呼喚着即將被群狼吞噬的同伴。她意識中最後留下的一幕,是滿面憂心的祁子隱衝上前來,抱起自己沖入尖塔。而在他的身後,是不斷揮刀,擊退群狼的將炎與渾身浴血的一眾甲士。
“大家……都沒事……便好……”
少女腦海里隱約響起了一些聲音。昏昏沉沉之中,她聽見了不時傳來的隆隆轟鳴,以及同伴們的陣陣驚呼。待徐徐轉醒之後她方才意識到,整座冰原在自己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眼下,一行人似乎登至了尖塔的中段。甯月從未想過,看似狹窄的尖塔內,竟會如此寬敞——她正躺在一片足有半畝見方的平台之上,身邊所立的,則皆是自此前同群狼交戰後倖存下來的甲士,僅余不足百人。
四下里,回蕩着此起彼伏的鼾聲。頭頂上則垂下數不清的黑色線纜,恍若叢林之中虯曲的藤蔓。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即便於這片凍原之中存在了萬餘年,塔內並無一處結起冰凌。空氣中似有暖風吹來,溫潤的感覺,倒像是春夏時分的宛州。
唯一能夠提醒少女,自己仍被困於極北苦寒之地的,是附近一扇同樣由水晶製成的落地舷窗,以及其上結起的一層厚厚的霜。隔着一層纖薄卻極其平整的水晶,窗外的永夜較此前彷彿離得更近了,夜空中的光氣,在所有人臉上映出美麗卻有些詭異的顏色。
“喂,你們兩個!塔下那些狼呢?可曾追來?”
她有些吃力地起身,先是看了看緊閉雙眼的祁子隱,進而伸手輕輕扯了扯不遠處懷抱着嘯天陌,剛剛翻了個身的將炎。
年輕的和罕似睡得很沉,沒有動彈,更沒有應聲。姑娘另一側的白衣少年卻忽然睜開眼睛,小聲地回答道,好似壓根沒睡:
“不必擔心。那道水晶門很快便又重新出現,將狼盡數擋在了外面。”
“那這些——”
甯月說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四周。黑暗之中,牆壁上隱約露出許多排列整齊的光點,紅的、綠的、黃的、藍的,頗有節奏地閃動着。
曄國公搖了搖頭,似乎也無法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
“這些光點,自我們進入塔內之後不久便開始閃動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話還未說完,便好似為應證少年人所言不差,塔底再次傳來了一聲隆隆的響動。此前將眾人自地下帶回冰面的那種劇烈的震動再次襲來,並伴隨着聲聲“嗡嗡”的怪響,便似整座塔都是有生命的一般。而現如今,它甦醒時發出的喘息,將所有人都驚得醒了。
而後,一道筆直而耀眼的光柱自塔頂衝天而起,直射天穹。而那光柱射向的目標,竟是天空中那隻向來因黯淡,而被世人視作不詳之兆的濁月。
光柱轉瞬即逝,卻似一支用來引火的矢箭,竟是令濁月陡然間變得比日光更加白熾,更加奪目,便好似久別了多日的太陽終又回到了天空,將永夜一驅而盡,也令潛藏於黑暗之中的所有一切都再無所遁形。
而今的冰原上,密密麻麻皆是馳狼的影子。群狼形成的包圍圈內,還倒着無數身着各色甲胄的軍士。凝固的鮮血,幾乎令潔白的冰原化作了一片赤紅。而在那些巨獸的身後,甯月清楚地看到近千名身着鮹衣的蒼禺族死士,正手持法器,於狼群上空凝結起一片肉眼幾不可見的,泛着幽暗藍光的法陣。
而正是通過這道法陣,昆頡得以憑藉一人的意志,控制着這些食人異獸潛伏或進攻。
“你們別被昆頡騙了!他不過是在利用你們,就像當初利用滄流城中的百姓,利用岑婆婆他們一樣!”
甯月跌跌撞撞地沖至窗邊,用盡全力高聲喊道。她知道自己的聲音根本無法傳到那些族人的耳中,甚至無法穿透眼前的這道薄薄的水晶。但這卻是其眼下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努力。
“白費功夫。本座早已經說過,你若不肯同我一起活,便只能同這些陸上的螻蟻一起死!你們皆沒能想到吧?天上那顆始終如影相伴的濁月,乃是足以毀滅所有人的殺器!”
虛空中再次響起了一個男子冰冷的聲音,紅髮少女立刻便分辨出那是昆頡在說話。
“別說大話了!你一直以來費心籌劃的終局,不過是令濁月變得更亮了些。至於它會帶來毀滅?我可不會信!你躲在何處,快點現身出來!”
紅髮少女大聲質問起來,希望能夠儘快弄明白昆頡究竟做的什麼打算。可對方卻是難掩計謀得逞之後的得意,嘿嘿笑了起來:
“本座為何要現身?末世即將到來,而於此,你們什麼也做不了!”
就在二人說話間,甯月忽然瞥見窗外明亮的濁月,竟是在夜空中緩緩移動了起來,而且越行越快,不由得有些慌了:
“快說,你究竟想要用濁月做些什麼?!”
面對少女的質問,昆頡的笑聲中明顯多了一些偏執且變態的優越感:
“如果提前便知曉了自己將會怎樣死去,那活着還有何樂趣可言?曾經統治着這個世界的先民雖尋到了永生之法,卻無法看到此舉可能帶來的禍患。而那個建造了這一切的人,那個給先民帶來了永生希望的女子,卻是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這隻濁月,便是她留給這世上所有罪人,唯一的救贖!”
“一派胡言!尋求永生有何過錯?死亡又如何會是救贖!”
“為何死亡便不能是救贖了?萬物所以會生老病死,不僅僅是讓人感到悲傷的新舊更迭,更是為了使人們保持警醒,保持敬畏之心。可那些最終獲得了永生,最終獲得了神明之力的先民,卻將這一點徹底忘記了!他們更因此而受到了天罰,受到了神明的詛咒,帶着所有的秘密從這世上消失殆盡!
然而神明是仁慈的,即便降下懲罰,也並未斬草除根,而是希望我們這些後來人能夠警醒,能夠認清曾經的錯誤並加以改正。但很可惜,這麼做卻不值得!先民消失的萬年後,世人除了失去了永生之力,仍一如既往地身陷於貪婪、殘忍、傲慢、嫉妒之中,不得自拔!”
昆頡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起來,就好似在壓抑了多年之後,終於能將內心深處積攢的怨氣一吐為快。
“所以,這便是你意欲毀滅一切的理由?”
甯月卻是忽然冷靜了下來。她漸漸意識到,正在同自己對話的人,早已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而無論自己說些什麼,都絕無可能說服得了對方懸崖勒馬。
同時她意識到,眼下昆頡最有可能的藏身處,便是這座尖塔的頂端,當即推了推身邊的同伴,讓他們隨自己一道繼續向上去尋。
然而那個始終躲在幕後的罪魁禍首,卻是於暗中監視着眾人的一舉一動,用近乎於癲狂的尖利笑聲放肆地吼道:
“不,本座的理由比這還要充分得多!不過爾等不用再妄想着繼續拖延時間,並藉此尋到阻止本座的方法了!如今濁月已然錯位,爾等若是認為本座是在危言聳聽,大可以就這樣等下去,看看究竟會發生何事!”
“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那些依然活着的人,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須阻止你!”
甯月橫眉怒目,用盡渾身力氣吼道,不僅是給自己鼓勵,也是為了給同伴以信心。對方卻對此有恃無恐,語氣由極度的瘋癲眨眼便恢復成了其一如既往的冷漠森然,有恃無恐地訕笑起來:
“哦?那本座便在這塔頂上恭迎你們。但即便最終你們能夠活着見到本座,也會立刻明白:凡人,永遠是無法同神明抗爭的。而你們也會極度後悔,自己當初為何不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所以,你又為何不接受這世間的一切不完美?孤家寡人、眾叛親離的你,也不過是先民消失萬年後的一個平凡苗裔,憑什麼號稱自己所代表的便是真理,又憑什麼自封神明!”
紅髮少女此刻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該如何同對方去斗,卻是可以確定昆頡所言非虛。她知道對方處心積慮多年,不可能存在什麼破綻與疏漏。而自己眼下所有的支持,不過是一腔憤怒與慨然,還有身邊生死與共的同伴。
但她還是要說,要竭盡一切可能澆滅對方囂張的氣焰。
也不知是其間的哪一句話觸動了昆頡,虛空中那個如惡魔般的男子忽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而後似有些傷感,卻又自相矛盾地磨牙鑿齒道:
“既是如此,便也不用再多說了……若是爾等當真如自己口中所稱的那般高尚,那般無私,或許在做了足夠多的犧牲之後,你們當真能夠阻止本座,也未可知……但在那之前,本座還是為你們準備了一份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