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119、宜早不宜遲
李疇所言的安全,是由於寨子外圈豎著密密麻麻、用以防衛的尖銳柵欄,每隔一丈遠都安插着戍守的兵士,幾處寨門之內搭建起用以瞭望的望火樓,宛若一個密不透風的營壘。
再者寨民多自給自足,數日不出寨門,因而一旦有鬼鬼祟祟的可疑之徒出現,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識破。
然而崔凈空駐紮在前線,距離這裏有一段距離,免不了要出寨冒險。可田泰拗不過馮玉貞,加之寨外有隨從的人馬,他掂量了一下,還是帶上了馮玉貞。
到達營地,許多傷員身披殘損的甲胄,肢體包紮着布條,更有一些不幸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帷幕里□□。
鼻腔縈繞着一股混雜着血腥與腐臭的氣味,馮玉貞不敢仔細去看這些傷員,心中懼怕崔凈空也成這副生不如死的模樣。她面色蒼白,叫自己強行鎮靜下來,從田泰手裏奪過藥瓶。
順着田泰的指路,她快步走至軍中大帳,甫一打起簾籠,帳內空蕩蕩的,只有書岸上擺置着供軍中將領商議對策的輿圖。
田泰沒有跟進來,馮玉貞有些茫然地邁開腿,只聽到左側的有人咳了一聲,他嗓音沙啞,不虞道:“怎麼來得這麼慢?”
原是在這兒藏着呢!馮玉貞立馬繞過屏風,見崔凈空半敞着衣衫,半躺在一方窄塌上,腹部纏着的白布條上滲着星星點點的血。他面無血色,擰着眉心,正在閉目養神。
“還不過來?要我親自去門口請你嗎?”耳朵捕捉到這漸行漸止的腳步聲,崔凈空被疼痛折磨得愈發不耐。誰知這人卻好似腳底生根似的,愣是不走了。
他睜開眼,眼裏已經被激出了沉沉的怒氣,卻在看到來人時猛地頓滯住了。
崔凈空的聲音很低,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勢:“你怎麼來了?”
“……要不是我執意要田泰帶我過來,你還想瞞到什麼時候?”
馮玉貞坐到塌邊,腦袋低着,不叫崔凈空捕獲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兀自擰開藥瓶,語氣冷邦邦的:“既然不願意叫我知道,那我給你上完葯就走。”
崔凈空自知理虧,伸手解開布條,精瘦的側腰上,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錐得馮玉貞頭暈目眩。
這道被縫起的新傷瞧着有些不同尋常,下面還累着隱隱約約的深色疤痕。馮玉貞心尖打顫,又瞄一眼,不由得攥緊了藥瓶,抖着聲音質問道:“你究竟什麼時候受的傷?”
見瞞不過她,崔凈空放輕聲音,不欲惹她動怒,如實道:“前兩個月的舊傷,剛剛痊癒,只是刀槍無眼,今日碰巧傷到了同一處。”
那他彼時遭瘋馬拖行、隨她跳下懸崖,竟然都是帶着傷的?可她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還只顧着暗自竊喜……
馮玉貞抬起臉,兩隻眼睛紅彤彤的,見崔凈空略牽起唇角,清雋的臉上朝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淚水便急溜溜地打轉。
“都傷成這樣了還笑……”她抽噎着數落他,眼淚掉下來兩滴,她胡亂用衣袖拭去。
她呼出一口氣,用搭在一旁的濕布將雙手來來往往擦乾淨,這才屏氣凝神給他上藥。
雖說馮玉貞動作輕柔,可畢竟是如此猙獰嚴重的傷勢,崔凈空卻全程沒有喊一聲疼。
相反,他甚至支頤盯瞧着馮玉貞為他敷藥時認真專註的面容。愈看愈歡喜,眼睛一刻也離不了她。饒有閑心地探出手,將她垂落的一綹碎發別到耳後,自然又得了女人的一句軟和的訓斥。
給他重新換上乾淨的布條,馮玉貞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女人鼻尖擠着汗珠,同面無波瀾的崔凈空比,倒更像是負傷的那個。
將衣衫略略合上,崔凈空拉過馮玉貞的手,仗着她正心疼自己,不敢多強硬地抗拒,將人拽到自己眼前坐下才罷休。
他緩緩攥住女人的手,五指插入指縫,盯着兩人十指相扣的手,這才緩聲道:“我是怕你擔憂,才沒有叫田泰聲張,本想着今晚回去再同你細說。”
馮玉貞眼圈仍有些泛紅,晃了晃兩人相扣的手,輕言細語道:“你平時回來都是半夜三更了,我早就睡下,怎麼碰得着面?接連幾日都沒說上三句話,要不是我瞧田泰突然立在門口,追問之下他才鬆口,不然我還不知道你傷勢這樣兇險。”
崔凈空就等着她這句話呢,先是把營地的狀況告知她:“你且放心,今日襲來的殘兵只是強弩之末,待我三四日後圍剿乾淨,之後便清閑許多了。”
話音一轉,他斂起狡黠的眼眸,語聲刻意低下去,懇請的意味很重:“倒是你——何日才肯給我一個名分?”
“我……我不都答應你了嗎?”馮玉貞有些發窘,她難為情地想,崔凈空這一番話說出來真是聽着彆扭極了,怎麼將她說得跟一個見異思遷的負心漢似的。
崔凈空抬眼望她:“可我們尚未成親,更未入過洞房,算什麼夫妻?”
這句話才是關鍵,也是崔凈空的目的所在。馮玉貞好似被兜動了心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緘默了——當年離結為夫妻,不過一步之遙。倘若馮玉貞未曾及時逃離黔山,兩人估計早就於京城成親了。
可這樁子事趕到眼前,她要想好好跟崔凈空過日子,這就是早晚的事,容不得她逃避。
手一緊,原是崔凈空沒收着勁兒捏疼了。他輕拽着馮玉貞的手,放到自己臉上,喚她道:“貞貞?”
馮玉貞對上這雙黑而發亮的眼珠,男人眼中盛滿了熱切與渴求,神情卻是忐忑不安的,臉面緊緊繃著,鼻息咻咻,好似等她拍下驚堂木,宣判他罪名似的。
她曾無數次凝望過這張俊美的面孔,其上展露過漠然、發怒、譏諷、動情等等。可前世今生加一塊,卻沒見過幾回他惴惴然的模樣。馮玉貞心口一軟,種種往事自腦海飛速劃過,最後停留在眼前人身上。
她點了點頭。
真答應了?崔凈空倏地坐直了,將馮玉貞驚了一下,趕忙扶他穩穩躺好。
可惜他嘴角還沒咧開呢,馮玉貞又躊躇道:“我答應同你成親,只是……有這麼幾件事,我得同你提前說好,以免又出岔子。”
崔凈空沒有任何猶豫,心腔里的喜悅多得要溢出來,哪怕此刻她想要日月星辰,他也敢扶着雲梯爬上去摘,他徑直回道:“好。”
馮玉貞嗔怪地覷了一眼喜形於色的男人,她臉皮薄,禁不住逗,只覺得臉上發燙,兩頰宛若塗了胭脂似的俏麗。
一面將崔凈空又鬆散開的衣物細緻地合上,她一面說道:“第一件事,我不會隨你去京城。我不願困在高門大戶里過一輩子。空哥兒,我知曉這對你不公平,倘若你心有芥蒂……”
“不,從未。”
崔凈空極快地截住了她之後的話:“自你那日跟我提起,我便陸陸續續開始着手此事。貞貞,你只需再給我兩年的功夫。待我從京城裏徹底抽出身,到時定同你於鄉野間朝夕相伴,白首到老。”
坐擁的所有功名利祿,乃至置人於死地時上涌的快感,都不過是在得到的霎那間短暫地滿足了他。唯獨馮玉貞在他身旁,崔凈空這條無主的竹筏,才悠悠飄回了溫暖的岸邊。
他可以什麼都不在乎,除了馮玉貞。
馮玉貞怔着眼睛望他,喉嚨發乾,一時嘴裏沒了下文。半晌后才訥訥道:“我知曉了。第二件事,我此生不會再要別的孩子。喜安便是我唯一的女兒。”
這便是驚世駭俗的話了。哪個女子不是趁着年紀輕趕緊多生幾個孩子?她卻偏偏只肯要一個女兒。
她自知這一席話出格,不慎傳到外面,定要被一人一口的唾沫淹死。可馮玉貞斟酌數日,終究不肯讓喜安受自己挨過的委屈。
幸好崔凈空也並非常人,又一次乾脆地頷首,臉上不見半分勉強:“行,我們只要喜安。”
何止是不勉強,簡直正碰對了他的心意。光一個馮喜安就足夠與他成日慪氣了。況且他這人性情頑劣,不願看見馮玉貞將身心都投給別人,即使是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也不成。
見他無一例外,全都如此輕易地應下,雖然壓在心頭的大石挪開了,她復爾確認了一遍:“不再考慮了?”
崔凈空“嗯”了一聲,他真沒把這兩件事看得有多重,同馮玉貞本身相比,都是可以退讓的。他淡淡問道:“可還有別的?”
馮玉貞搖搖頭,無奈道:“是不是無論我現在說什麼,你都會答應?”
崔凈空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他掀起唇角,靜靜凝視着她白凈的臉盤,心念一動,這回輪到他來問了:“既然說准了,不易往後擱置,不若擇選良辰吉日,我們便在嶺南辦。”
“……這麼快?”談及婚事,倆輩子僅有的一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矇著蓋頭,全然被引導着稀里糊塗嫁了人。若是跟崔凈空成親,兩人都沒有雙親,許多事都得自己張羅,因而馮玉貞到底有些羞意。
其實這哪兒算快呢?要是依崔凈空的意思,他恨不得今晚就同馮玉貞拜堂。
崔凈空耐下性子解釋道:“啟知學院已知曉我是喜安生父,回荊城再辦婚宴便顯得怪異。總歸我們在嶺南呆不長,趁着秋日颯爽,宜早不宜遲,你覺得如何?”
他說得不無道理,可是馮玉貞握着手,還是心裏彆扭,覺得太快了。
看出女人的考量,崔凈空遂出手牽住她,口中低聲道:“貞貞,我已盼了整整七年了。你便看在我日思夜想的份上,應允我罷?”
自她重生歸來到同崔凈空和好,兩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曉其中究竟是什麼滋味。
馮玉貞有些恍然,十七歲時那個單薄的青年跟如今的崔凈空相貌重合起來,嘴裏吐露的卻還是那個相同的、不變的請求。她回握住他微涼的手,揚起一個淺笑,柔聲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