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審訊
馮喜安被她阿娘緊緊抱住,她從來沒有覺得阿娘力氣這樣大過。
馮喜安的聲音悶在她的懷抱里,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安慰道:“阿娘,我沒事的。”
馮玉貞眼淚又流了下來,不想在眾目睽睽下太過失態,她鬆開手:“好好,沒事就好。”
失而復得的喜悅還未持續太久,一見馮喜安臉上的血痕,眼前一花,腳下都有些打滑,她顫聲道:“怎麼都是血?你受傷了?”
馮玉貞聲音裏帶了哭腔,她大抵是想上手拭去這些觸目驚心的血,卻又怕碰觸到其下的傷口,只得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
“阿娘,這些不是我的。只有這裏,”馮喜安指了指腦門,這時候臉上才湧上委屈的神色來:“他們揪住我的頭髮,往牆上砸我。”
“疼不疼?”馮玉貞心裏跟被劃了一刀似的,又氣又急,她內疚極了:“都怪阿娘沒有看好你……”
崔凈空在馮玉貞身後站着,瞧她一頓的噓寒問暖。他在馮喜安的身上從頭到尾仔細打量了一圈,連同她跑來的姿勢,可以斷定她身上的確沒受什麼傷。
況且……他的眼睛在馮喜安鮮血淋漓的手上瞥過,尖銳的、血跡斑斑的花剪異常熟悉,崔凈空尚且不算靈敏的右手比他的腦子更快地回憶起痛楚。
與他血脈相連的女兒也越過了阿娘,目光同他忽而對視,這或許提醒了她,馮喜安迅速地反手將那隻剪子塞進衣袖,崔凈空輕笑了一聲,說不清是不是讚賞,上前扶住馮玉貞的肩頭。
“先回去罷,喜安定然受了驚嚇。”
“對,是我糊塗了。”馮玉貞這才起身,不忘俯身牽住馮喜安的手,生怕孩子又在眼前消失不見。
馮喜安卻沒有走,她想起了什麼,扭過身,依着回憶往山林里指出大致的方位來:“阿娘,裏面除了我,還有很多人,都被關在一個屋子裏。”
這同崔凈空手裏所掌控的情報一致。實際上馮喜安早跑了一步,第一批手下已經快摸尋到了草屋附近,倘若她再緩一會兒,也不必如此狼狽了,只可惜馮喜安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
崔凈空頷首,表明自己知曉了此事,安排娘倆往回走,李疇忽而湊到他跟前,兩手捧上一隻箭,低聲稟報:“主子,咱們的人與一隊於此地徘徊的私兵交上手了,對方退得很快,這是撿到的箭。”
鐵鑄的扁平鏃頭,尾端接有兩個倒鉤,形制十分獨特。指腹在尖端輕輕擦過,崔凈空眼眸幽暗,吐出兩個字:“許家?”
他若有所思盯瞧了一會兒,將箭遞迴李疇手上,不動聲色道:“勿要打草驚蛇,將那個草屋裏的人全數解救出來,挑出其中最白凈顯貴的男孩,應該七八歲左右,運到府上,其他送回各家。”
李疇沒轉過身,崔凈空緊接着又叫住了他。他盯着地上的沙石,靜待崔凈空下一步的差遣。
馮玉貞不在身前,這兩日下來,總算得以一抒胸中的鬱氣,他掀起唇角,宛若露出了急待見血的獠牙。雖然極想自己動手,可他不放心母女二人。
可若是叫他們一死了之,未免太過便宜了。崔凈空摩挲着腰間那個陳舊的錦囊,垂眸道:“李疇,把他們都活着帶回來。”
李疇立馬明晰了他這是想要親自動手的意圖,遂低頭領命,按吩咐去做了。
*
回到原先的家裏,崔凈空帶來的那些奴僕門提前溫好了水,馮玉貞幫喜安里裡外外洗了一遍,血跡的確並非是她的,可光磕破的額頭就足以叫她心疼了。
馮玉貞捏住女兒的另一隻手,拿濕布清理她指縫間那些凝固的血痂。她眉心一跳,女兒匆匆奔來的畫面在腦中一晃,她的手裏拿着什麼發亮尖銳的物件。
她搖了搖頭,不去想了。除開對女兒柔軟的情緒之外,身為人母的本能翻湧上來,當自己的血脈受到威脅,即使僥倖安然無恙,心頭也被激出了火星子。
馮喜安肚子餓得咕咕響,捧着碗有些狼吞虎咽的架勢。馮玉貞嘴裏哼着輕柔的調子,將安安哄睡之後,方才輕步走出來。她合上門,崔凈空側身於門口候着,關切道:“睡下了?”
馮玉貞點了點頭,扯着他的一截袖口,哪怕也不消說,崔凈空更不清晰她的意圖,還是極為順從地被她拽去了偏房。
尋到一處僻靜的位置,馮玉貞扭過身,與他面對面,她抱起手臂,女人的面容一向如春日溪水一般柔和,這時候春水卻被凍成了寒冰,她問道:“空哥兒,那些賊人你是交到官府了嗎?”
崔凈空聽懂了她的話:“不,我放到荊城的府邸里去了。”他繼而牽過她的手,握在掌心裏,沉聲道:“你什麼都不必管,我來動手。”
兩個人各自的話都好似蒙在霧裏,只朦朦朧朧透出來半點意思。馮玉貞垂眼,唇角朝下兜着,堅持道:“帶我去看看。”
倘若如今是在京城,這些私自處決的人大多都會無聲無息消失在他的地牢裏。荊城不過算是一個暫時的落腳地,他慣常用的刑具都不齊全。
可崔凈空折磨人的辦法自有千百種,他擅長此道,哪怕骨頭在肉里斷了,表面能叫人看不出端倪,可這些陰司自然不能叫馮玉貞看見。
他面色不改,只是溫聲勸她:“我知你心裏氣得慌,只是到時候是要見血的,陰氣重。”
馮玉貞哪兒會不知道崔凈空狠辣的行事風格呢?然而喜安這件事實在惹惱了她,執意要去看兩眼,盯着他們吐出幕後真兇才好。
崔凈空不好強行阻攔她,何況馮玉貞此時正在氣頭上,大抵一時忘卻了,喜安歸根結底是因為眼前人才被牽扯進這一攤渾水裏的。
她卻不敢離女兒遠了,打算乾脆帶着女兒去荊城裏歇一晚。馮喜安睡到傍晚才悠悠轉醒,馮玉貞有些過度擔憂了。分明傍晚微風愜意,又給馮喜安披了一件外衫。
上了馬車后,馮喜安便覺得有些熱了,這並不是最困擾的,那個壞爹——趁着她在學堂,這些日子三番五次跑過來用花言巧語騙阿娘,如今同他們面對面坐在車廂里,神色似笑非笑,實在討厭。
再討厭也不能表露出來,馮喜安答應過她阿娘,至少明面上要過得去。她索性不去看了,馮玉貞也不會強迫她去喊人,一路安靜地到了荊城內的府邸。
落了地,馮喜安先被牽去了廳堂,她甫一抬腳進門,便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坐在桌旁,挑剔地對奴僕道:“棗泥酥太軟了,沒我們府上廚娘做的好吃。”
許清晏聽到了音響,循聲往門口一看,這便定住不動了。他匆匆從椅子上快步走上前,眼角居然滾出了幾滴淚:“安安?我還當你被他帶出去,定然是沒命了嗚嗚……”
馮喜安被他哭得腦瓜子嗡嗡地疼,她若有所察地仰頭望去,見崔凈空嘴角翹着,很是體貼道:“這個男孩是草屋裏被我們救下來的,尚未查到其家人目前在何處,便暫時歇在府上。正巧喜安同他年歲相仿,也算有個伴兒了。”
兩人還有要事去辦,馮玉貞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免得女兒一個人獃著煩悶。走時還不忘叮囑她:“便同哥哥一起玩罷,只是不能亂跑,阿娘過會兒便來接你。”
馮喜安等馮玉貞他們走後便垮下了臉,懶得在許清晏面前裝什麼受氣包了,一眼不往他那處瞟。許清晏卻不曉得寄人籬下、見好就收的道理,還在一旁喋喋不休,“安安”兩個字都要被他嚼爛了。
“安安,原來是你爹娘救了我,待我爹找到我,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安安,你爹是什麼官?”
“安安,我們不若一塊來解這個九連環罷?你怎麼不說話,也不叫我哥哥了?”
喜安將那盤棗泥酥推過去,臉上卻沒有笑:“能不能閉嘴?聒噪,吵到我了。”
許清晏好似頭一回被人下面子似的,磕磕巴巴道:“你、你罵我?”
見她低下頭,寧肯撐着腦袋發獃也不願意理他,許清晏頭一回嘗到碰壁的滋味。他紅着眼眶,鼻腔里哼出一聲,換了個離她遠點的位置坐下。
馮喜安眉毛也沒抬一下,叫許清晏更為委屈不滿了。
*
臨時審訊的地方定在後屋,越是靠近,從里傳出的陣陣痛呼便愈加清晰。
站在門前,崔凈空提醒道:“只要覺得不舒服,便直接退出來,不要勉強,身子要緊,知道嗎?”
崔凈空前腳推開門,隔開兩間屋室的牆早被打穿,從牆上垂下幾條鐵鐐銬,從西往北數,總共五個人,手腕都被懸空吊著,僅有腳尖堪堪着地。
最西側的瘦小的男人領口衣襟處洇濕大片暗紅,他歪着腦袋,好似是已經斷氣了。
馮玉貞咽了口唾沫,嘴裏發乾,她轉過來,北側的四個人雖然面色不佳,身上也有拷打的痕迹,卻都保留着一律精神氣,不像是垂死之人。
在來之前,崔凈空特意叫人為他們換過衣裳,餘光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看馮玉貞尚還撐得下去,這才領她坐到椅子上。崔凈空也不出聲,他只是偶爾抬下手,全由手下動手審問。
過程自然算不得溫情,崔凈空顧忌着馮玉貞在旁,一旁燒紅的烙鐵只當是擺設,更多的還是灌藥。饒是如此,這些人嘴裏大口大口吐出的血和偶爾神志不清、幾近癲狂的神態還是十分驚悚。
這五個人中,除開兩個牙子,剩下三個便是掠走喜安的人。其中二人喬裝成廚子混入書院,將喜安迷暈后藏到泔水車上,拿乾草、柴火蓋住,一路瞞天過海,偷偷運出來,另外一個則適時在外接應。
然而關於他們身後的效命之人,卻還是極難從嘴裏撬出來。崔凈空倒也不着急,到了後半夜,這些人才經受不住折磨,總算竹筒倒豆子似的供了出來。
周谷槐——遠在京城的周尚書,或許還有許雍的手筆呢。
結果印證了崔凈空這幾日的推測,好不容易挖出了幕後真兇是誰,出門已是月明星稀了。馮玉貞自然要於此借宿一晚,崔凈空卻不忘彬彬有禮地問她:“天色已晚,不若府上歇息罷?”
夜涼如水,馮玉貞面色泛白,總覺得鼻尖尚還縈繞着一股血腥氣,她緊了緊衣衫,輕聲道:“空哥兒……之後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