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血色婚禮（4）

血。

一地的血。

在踏進後台的那瞬間、南星的鞋踩到了滿地的鮮血。鮮血匯聚成薄薄的一層，宛如淌流的瀝青，在大理石地板上勾勒出殘酷的逆十字。

在看到屍體的實感湧上來之前，那幾乎鋪天蓋地的血腥味讓南星的臉色因生理上的反感而泛白。

湍急的腳步聲響起，伴隨着賓客們的尖叫。

——“有、有人死了！”

南星臉色蒼白地盯着前方，在房間正中央的雪白十字架上——正釘着一具屍體。

屍體的頭顱被砍下，接着又被硬生生接在十字架頂端。十字架上泛着一層血色的浮沫，那人直勾勾地睜着眼，仍然笑着直視前方。

如接受耶穌洗禮的聖子。

滿地的鮮血像是被折斷的玫瑰花枝。

南星原本漂亮而又夢幻的婚紗拖尾被血所浸沒，一片猩紅。

這真不愧是……

南星無端想起了這部電影的標題。

——《血色婚禮》啊。

他恍惚地往前走了幾步。

血蔓延在地上，他循着河流而去，每一步都像是碾碎了墜落的玫瑰花瓣。

直到他終於停留在了十字架的面前，十字架屹立着，雕刻着的天使圖案似悲似喜，卻盡數被鮮血所染紅。

南星停下腳步。

十字架頂端的人頭依然是那麼英俊，面帶着微笑。對方黑黝黝的瞳孔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前方，此刻對上南星的眼睛，依舊纏綿得仿若在訴說著愛語。

【叮！】

系統提示聲不合時宜地傳來。

【——恭喜玩家獲取劇情碎片[死者-蘇淮]。】

無孔不入的血腥味似乎攀爬進了毛孔，南星感到有些反胃。蒼白的、破碎的屍骸被釘在十字架上，無端讓南星聯想起了曾經夾在書中的昆蟲標本。

他捉住蜻蜓，然後夾進書中。

啪。

極輕的一聲。

蜻蜓的身體立刻被拍碎了，書頁也渲開一片血肉模糊。

南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其他來賓的尖叫聲響起。大概是也有人發現了屍體吧，但他已經無法去辨認這究竟是誰的聲音了。

他突然拼湊起來了，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時蘇淮對他的唇語。

——“我愛你。”

詛咒似的話語。

南星恍惚地想。

原來蘇淮說的是這句話啊。

我愛你。

陰魂不散的。

“學長——”

就在這時，有人從後方捂住了他的眼睛，“別看。”他幾乎是在哀求着，“不要看。”

南星感覺自己的身體都是冰涼的，手腳都在不住地發抖着。奇怪的、陌生的感覺在心底發酵……這是恐懼嗎？還是什麼？

南星無法辨別。

新奇的、陌生的、讓人着迷的感覺。

他渾身涼得可怕，只能任由自己放鬆支撐身體的力道，倚靠在背後人的懷中。

“顧景……”

他唇翕動着，叫那人的名字。

“學長，我在。”

那人溫柔地蓋住他的眼睛，南星感覺有人在自己額間落下鵝毛般的輕柔的吻，似在安撫。

“我在你身邊，所以別怕，也不用擔心。”

——對方圈着他的身體，低低喃語，“別待在這裏了，我帶你回大廳。”

——

禮堂的正中央，女神在上方俯瞰着人世間，表情仍然是悲憫而又聖潔的。鮮紅的長毯，宛如浸染了鮮血的色澤。

不知何時窗外已電閃雷鳴，烏雲蔽日，傾盆大雨驟然而下。如末日般的傾軋感，整座禮堂似乎都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世界在搖晃着。

南星的身體也在晃動着。

直到在大廳的圓桌邊坐了許久，南星依然感覺情緒沒有完全平息下來。他低頭凝視着自己潔白如玉的手，那隻手正在微微發顫着。

他新奇地盯着自己的手，就像在盯着某種不能理解的事物。

南星的虹膜和常人相比要淺上幾分，在日光下時有時會濃縮出一點近似金色般的暉芒，非常好看。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低着頭，而顧景也笑坐在旁邊看着。

……好喜歡。

顧景專註地盯着南星，視線里藏着幾分說不清的悱惻。

半晌后，南星才飄忽地開口。

“……他在笑。”

他收緊雙手，掌心並緊，視線遊離，“……為什麼他死的時候，還在笑呢？”

沒有人答覆他。

南星也沒有期待其他人的答覆。他只是仍然回味着剛才看到屍體的那瞬間、悄無聲息從心頭迸發出的一點情緒。

讓他戰慄、讓他發抖。

……卻也讓他着迷，讓他興奮。

這是……恐懼嗎？

南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點殷紅，剎那間顯得別樣的艷。如果這是恐懼，那麼……他希望能再次體會到這種感覺。

也許短訊里的內容沒有騙他，他真的能在這裏體會到“真實”的感情。

這是南星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屍體。

以往他自然也參與過恐怖片、懸疑劇的拍攝，也見到過添加特效后慘不忍睹的殺人現場。但是親身經歷，這還是第一次。

這一次也徹徹底底警醒了南星。

太真實了。

真的太真實了。

這不是一場普通的拍攝或者錄製現場。

如果他真的觸碰到了這個噩夢經紀公司的底線，那麼下一秒躺在血泊中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這次劇本上安排的是蘇淮死亡，如果下次安排的是他呢？

他有辦法規避死亡嗎？

南星心頭敲起了警鐘。事實上在這之前他對遊戲的態度都是消極的，只是順理成章按照遊戲進度來。這太輕率了，也是錯誤的。

這也許是能決定他生命的拍攝與錄製。他應該去做得更多，而不僅是等待劇本推動。

“……如果，我是說如果，”南星像是在問旁邊的顧景，又像是自言自語，“如果我能提早發現不對勁，是不是，就有可能阻止蘇淮的死亡了？”

“這不是你的責任，”顧景按住他的肩膀，認真道，“學長，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

“……”

他是這個片場裏唯一的玩家、唯一的演員。

他也是唯一能阻止劇情發展的人。

但……如果打破了劇本上的劇情，又會發生什麼事？

那就試探下吧。

南星目光奇異地定格在顧景身上，突然道：“我不想結婚了。”

顧景笑容不變，“學長，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南星吐出口氣，重複了遍，“我不想和你結婚了。”

顧景輕輕笑起來，他伸出手撫摸着南星的頰邊，目光縱容地像在看着一個小孩子，“別開玩笑了。”

他的手指卻稍微用力，在南星細釉般的頰上留下兩條紅痕，“我不喜歡這種玩笑。”

海面上狂風呼嘯，風聲颳得人耳膜都隱隱作響。

【警告、警告——】

【劇情已產生偏離——】

【當前偏離程度：20%】

“我沒有在開玩笑。”南星繼續往後說，“我是認真的——其實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們分手吧。”

大雨瓢潑。

所有人的影子都顯得影影綽綽，就像幾近熄滅的燭火。

“真好笑啊，學長……”

近在咫尺的人笑得很甜蜜，那雙漆黑的瞳眸里卻燃着攝人的光火。顧景聲音像是在輕嘆，“當初對我做出那種事情的人，難道不是學長嗎？”

“現在突然又在這麼說。”

那是瘋狂。

海平面被颶風給捲起，掀起驚天大浪。一葉小舟啪的被拍碎。

【警告、警告——】

【劇情當前偏離程度：40%】

當浪被卷至最高處時，卻又突兀地平息而下。海間倒映着一片幽暗，宛如藏匿着擇人而噬的深淵。

“不過沒關係的。”

顧景這麼說道。

眼前的青年露出了濃郁的、病態的笑容，“反正學長無論怎麼做，我都會原諒你的，所以都沒關係的。”

【警告——】

【劇情當前偏離程度：50%】

顧景的話像是在承諾着、又像是在剖析着。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急切，似乎迫切地想要切開自己的心臟，把蘊藏着愛語的血肉遞出。

“我只屬於你。”

“因為你想要我，所以我把我全部給你。”

【警告：劇情偏離程度過高，接下來有可能引發劇情脫軌和人物崩壞……】

【請玩家自負後果。】

警報聲一次次地響起。那刺耳的、急促的警告聲刺得人耳膜發疼。南星被顧景話語中的血腥味給溺住了，他怔在原地，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並不是想真的引起劇情脫軌，只是在試探規則。因此南星很快見好就收，“……開玩笑的。”

他順應着顧景的話往下安撫。

“你知道的，我喜歡你。”

——當然是騙人的。

顧景直直凝視他許久，半晌后也笑起來，“沒事。就算學長是騙我的，我也很開心，”他撒嬌似的蹭了蹭南星的手，“而且就算學長想要逃婚，也離不開這座小島啊，直升機和警方明天才能到……”

顧景笑得很開心，他指了指旁邊的其他賓客們。

“看，他們現在多慌張啊。”

南星順着顧景目光望去，而偏偏就在這時，一聲刺耳的尖叫聲迸發出來，“我要馬上離開這裏！”

那是小剛，小剛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蘇淮肯定是被人殺掉的吧！殺人犯就在我們中間！”

他恐懼地說著：“……他還會再動手的！”

宛如預言、又宛如詛咒。

南星此刻也意識到了這件事：他們被困在一座孤島上，一座封閉的孤島上。而海面上風雨大作，連沙灘邊的椰樹都被吹彎了腰肢。世界將傾。他們無法出航，亦不能出航。

孤立無援。

……真是暴風雪山莊似的常規展開啊。

南星打開面板，把收集到的劇情碎片【死者-蘇淮】填到了第二幕劇本上。

【劇情碎片已填充。】

【恭喜玩家補完第二幕劇本，玩家已完成《血色婚禮》第二幕的扮演。】

【第一幕扮演角色契合度：95%，評級：S】

【評價：請多露出點恐懼的樣子吧。】

評級上升了。

難道是因為他在看到蘇淮屍體時，真正感受到了一絲恐懼嗎？

【第三幕劇本已解鎖。】

【第三幕劇本：

蘇淮死了。

那是你從小到大的竹馬、你最重視的摯友、你的同謀、你的共犯。

你們曾一起犯下了________的罪行。

他死了，他是被人殺死的。

被困在孤島上的人們孤立無援，陷入惶恐與不安中。

你們被禁閉在這座不祥的血腥之島上，無法逃脫，亦不得安寧。

兇手就在你們之間。

你想，你要替蘇淮報仇，你一定得找出真正的兇手。

你召集了所有人，在大家面前說：“是______殺死了蘇淮。”】

南星視線定格在面板上。

第三幕劇本上只有一處紅色字體：召集其他人，說出兇手。

——

另一個世界裏。

一處明亮的辦公室內，綠植蒼鬱。這正是星天娛樂的總部，也是華國三大經紀公司之一。

一位儒雅的男人坐在桌前，他看上去保養得極好，但臉上細小的皺紋還是能暴露出其真實年齡。

——這正是星天娛樂的總裁，林正楠。

“所以郭導說了這樣的話？”

他正打着電話，說著說著就皺起眉來，“他說的話也太狠了，提前和他通個氣吧，實在不行就讓他刪減點小星的戲份……”

“郭導可能還在氣頭上，等他氣消了應該就好了。”

說到一半，男人面容突然變得獃滯，他眼中閃過了一瞬空白。

很快，他再次露出正常的、完全和剛剛一模一樣的笑容。

“……小星忙完這部戲，也能休息一段時間。”

“他之前參拍的電影不是要上映了嗎？讓小星專註於宣發也好。”

“嗯，對……”

林正楠面不改色地微笑着，明明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態都沒有異常，可卻偏偏又流露出一絲提線傀儡般的詭異感。

“這部是顧家投資的吧？”

——“我記得那部電影的名字叫做《血色婚禮》。”

*

與此同時。

街道上人流來往，穿行在城市間做着自己的事情。

突然。

宛如老舊電視上浮現出雪花噪音，又像是錄製的磁片突然卡帶。沉滯如水般的時空中，街上行人們不約而同地僵住了一秒。

很快，他們又笑着繼續往前。

沒有任何人發現不對勁。

所有人都沉浸於自己的日常中。

一如既往的、平靜的日常。

只是街邊的海報迅速地刷新着、被纂改成了新的內容。

“咦。”

一位制服少女停下腳步，“……南星又有新電影要上了啊。”

“他好久沒上過劇了吧？”她的同伴若無其事道，“不知道這次又會是怎樣的爛片。”

“之前沒聽過這部電影，是最近拍的嗎？”

她們在海報前駐足停留。

海報上是一位捧着玫瑰、穿着雪白婚紗的新娘。“新娘”笑着，從裙角卻不住往外滴落鮮血，懷中的玫瑰也將衣裙給染紅。

下面寫着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如涌動着的鮮血。

《血色婚禮》。

主演：南星，顧景

配角：蘇淮，葉若鶯，顧思

——2042年6月30日上映。

論壇上也熱議開了：

“希望星星這次演技能有進步吧……”

“不過星星女裝挺好看的，衝著這顏值我就打算去電影院裏看一下了。”

“算了吧，這種人品敗壞的偶像，別給他送錢了好不好。”

一切才剛剛開始。

黑暗處，有人輕笑着撥弄棋子，然後發出滿足而又悱惻的喟嘆。

“GameStart.”

——這是我為你所打造的遊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