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上帝們的人生模擬器（9）

盡時知定定地看着那雙伸在自己面前的手。

他屏住呼吸,甚至不敢眨眼。他怕自己稍微晃神，就會從這場夢裏驚醒。他頭一次生出了幾乎這般膽怯的心理。

他似也醉倒在了這片夢裏，天上的月亮落入他的懷中。

太過於美好了。

美好到幾乎不真實。

在沉默許久后,盡時知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小孩的手很小、軟得就像落在地上的一片雲朵，輕飄飄地搭在南星掌心裏。

“……我想去。”

盡時知默默咽下了後半句話。

——因為是和你一起。

南星滿意地笑起來,他把小孩抱在懷中,注意避開了盡時知的傷口。

他就那樣徑直抱着盡時知出了門。

盡時知扯了扯他衣袖，“有安保人員在……”

“不必擔心,”南星說,“他們已經睡著了。”

南星沒做什麼，只是順便調整了一下看守人員的睡眠質量罷了。

盡時知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掩蓋下那雙紅寶石般的瞳眸中的異光。他乖巧地哦了一聲。

南星問：“你想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

懷裏的小孩乖乖巧巧的,不吵也不鬧，安靜得像個瓷娃娃，“只要是和你一起……我都可以。”

南星眨了眨眼：“要去外城看看嗎？我記得你還沒去外城看過吧。”

“外城……”

盡時知怔了下，“我沒去過。但我知道維納斯姐姐是被先生從外城帶回來的,她以前住在那裏。”

“維納斯……”

南星咀嚼着這個名字，眯了眯眼，突然問：“你喜歡這個姐姐嗎？”

盡時知想了想，搖頭：“不喜歡,但是也不討厭。”

“你不討厭她嗎？”南星語氣莫名,“明明她奪走了你的父親。”

“我知道。”

盡時知的表情很平淡，孩童那雙漂亮的紅瞳里泛着些微的笑意，卻語出驚人,“我知道母親是被她推下樓的,我也知道我這次被綁架是她勾結外人策劃的。”

“你都知道？”南星挑眉,“那你竟然不恨她嗎？”

“我為什麼要恨她？”

盡時知仰起臉看着南星。他仍笑着,眼底卻毫無波瀾，只是極輕地嘆了口氣，“夫人是自己想跟她爭，但是輸掉了。至於她想綁架我的事情……我早就注意到了。”

南星沉默了一瞬，“你是故意被綁走的？”

“我只是有點好奇，”盡時知垂眸，長睫蓋住了眸底的神色，聲音很輕，“我在好奇，我的父親知道這件事會是什麼反應。”

南星攥住對方的手下意識緊了緊，啞聲道：“……他放棄了你。”

“是，所以我賭輸了。”

“父親的反應在我的預料之中，而且是可能性最大的那種。”

盡時知笑着嘆道，“和母親一樣，我也輸給了她。”

“你不是輸給了她，”南星打斷了盡時知的話，“你是輸給了你的父親。”

小孩沉默下去，抓緊了南星的衣角。

“所以……”南星重複着問出了那個問題，“你真的不希望得到你父親的喜愛嗎？”

“無所謂。”

盡時知給出了相同的答覆。

他抬頭望着南星，眸底亮得驚人。因為他已經找到唯一想要的事物了，所以其他的都無所謂了。

“渴望、愛與恨都需要消耗太多感情了，而且會讓人失去理性。”

盡時知半彎着唇，“我不會去渴求不需要的事物，也不會去消耗多餘的感情在無關的人身上。這在我看來是資源和價值浪費的行為。”

南星聽了，沒忍住在小孩額頭上彈了下，“你這話說的，完全不像個五歲的小孩。……也可以表現得更像孩子一點吧。”

盡時知愣了下，手捂住自己的額頭。小孩抿起唇，模樣看上去竟然有點委屈和忐忑，“我說出了心理話，你會不喜歡我嗎？夫人每次聽到我這麼說都會生氣。”

他坦誠道：“但我不想隱瞞你，也不想欺騙你。”

“你不必擔心，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討厭你。”

——這是屬於他的“主角”。

南星認真地許諾道，“所以你在我面前表現出真實的一面就行。無論是成熟、還是任性，天真亦或是冷漠的一面，我都會接受。”

盡時知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像無數煙花在他耳邊綻放。

“我剛才那麼說是因為覺得你太成熟了……”

剩下的話南星沒說出口。成熟到……讓他有點心疼。

年幼的孩子似乎早就平靜地接受了自己不被父母喜歡的命運，也並不去奢求更多。

“會顯得成熟嗎？”盡時知活潑地眨了眨眼，像在炫耀自己最喜歡的玩具那般，“那可能是因為我是天才吧。”

他說著耳根又微微泛紅，露出點不好意思來，“從小到大，身邊的所有老師都說我是天才，無論什麼都是一學就會……”

“這下你倒是真的像個孩子了。”

南星好笑道，溫柔地摸了摸小孩的額頭，“是的，你確實是天才。”

如果盡時知不算是天才的話，那南星就不知道什麼算是天才了。

無論是那高達99的智力，還是他所選的人物標籤……

如若說常人的智力是50-60間的話，那盡時知的99可能是人類心智巔峰，或者說是超越了人類的智力水平吧。

盡時知猛然被誇，整張臉都泛上了鮮艷的紅，像顆熟透了的蘋果。他不是第一次被誇，卻是第一次有那麼一句話讓他怦然心動。

很高興……非常高興。

他反覆咂摸着自己此刻心底的情緒，像珍藏最喜歡的糖果那般，小心翼翼在腦海里摺疊起來。

“但維納斯的話……你還是注意一下她吧。”

南星語焉不詳說著，維納斯是杜鵑的主角，也同樣是他的競爭對手之一。但他是無法直接對其他人的主角出手的，如果維納斯還打算對盡時知動手的話，這隻能由盡時知自己來解決了。

他還剩一張獎勵牌。

獎勵牌明顯來之不易，南星還記得監督者所說的降臨只是獎勵牌的第一種作用。在獎勵牌其他用處沒有暴露出來前，用掉所剩的這張極為不明智。

而且降臨次數太多……過多干涉或許並不是好事。

不知道還有多少規則沒有揭露出來。

盡時知仰起頭看南星，“你希望我注意她嗎？”

南星答非所問：“她把你視為眼中釘。”

“我知道了。”

於是盡時知微笑起來。他的笑容鮮艷，聲音也是輕柔的。

“如果你希望我厭惡她的話，那麼我會這麼去做的。”

小孩乖巧地拉着南星的袖子，“你希望我討厭的，我都會討厭；你希望我喜歡的，我也都會喜歡。”

“我會遵循你的意志而行動。”

盡時知的話說得實在太過理所當然，讓南星都有了片刻的失神。

確實是他構築了、創造了盡時知這個角色。盡時知的喜好和性格也是由他一手編織。但盡時知並不知道這點，他現在卻是心甘情願，完完整整把自己的人生都託付給了南星。

他會去改變自己、去重新塑造自己，把自己重新打磨成未知的形狀。

——只因為南星的想法和意願。

他願意去做一個提線傀儡。

“……你不需要這樣。”

南星許久后只是輕飄飄丟下一句，“如果真的問我想要你變成什麼樣的人的話，我只希望你做每件事都是出自本心。是你自己想去這麼做，而不是別人希望你去這麼做。”

盡時知懵懂地抬頭，窺探着南星的神情。

他能察覺到對方話語中的細微無奈。

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想討眼前的人歡心。可能他太急了，反而太過倉促。是他的話讓這個人不高興了嗎？

要怎樣才能讓他開心起來？

盡時知已經分析出了答案，於是他乖巧地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

他們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尚是深夜。

從主城到外城很遙遠，更何況他們原本所在的位置是在主城最中心處。有盡時知在，南星也不好直接飛。不過好在南星有金手指，他帶着盡時知避開監控，上了去外城的觀光纜車。

玻璃制的車廂吊在頭頂的鐵索上，緩緩往下。

於上空，可以俯瞰整座迪達斯加拉。這座城市的夜晚燈火通明，富豪們徹夜狂歡，同時也滋生着陰影和罪惡。

南星還是第一次從纜車往下看，在現實中他會避開高空。不過這裏他發現自己似乎隨便折騰身體似乎都不會有大問題——血也是吐完就沒事了，也沒其他人管他，所以南星就大膽地可勁作了。

他趴在玻璃邊看得津津有味。

纜車無人操縱，穿梭在遍佈繁星的夜中，下面的燈海連綴成一片，透出現代城市的時尚和科技感。

盡時知坐在南星懷裏，跟着往下看。他看了幾眼就對這些看膩了的風景沒了興趣，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南星。

他歪頭問：“你喜歡這裏？”

“不算吧，”南星懶洋洋回答，“只是覺得這樣看，這座城市顯得更繁華了。”

盡時知伸出小手，隔着玻璃指着下方。他的手指不同於同齡孩童的胖乎乎，雖然圓潤卻也顯得精緻白皙，如玉石雕琢出的。

他認認真真指了幾個方位，“B區、E區、G20區……還有外城。”

“母親說這些未來都是屬於我的。”

南星垂眸，“因為你父親買下了這些區域。其他人在這些區域裏呼吸，都需要向你父親繳納費用。”

“你不喜歡這些地方就好，因為我剛才還在想……”

盡時知垂着腦袋，“如果你喜歡的話，那我……”

南星好笑地說著：“難道你還想把這些地方送給我嗎？”

“並不是。”

盡時知認真地搖頭，“這些是我父親的所有物，是他的資產。我不想把他的任何東西送給你。”

小孩微笑起來，天真的話語透露出一種殘酷，眼睛鮮紅欲滴。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會重新打造一座一模一樣的城市，把它送給你。”

南星對盡時知的話沒有表態，只是牛頭不對馬嘴說了句，“你知道我今天把你帶出來是為什麼嗎？”

盡時知觀察着南星的表情：“在現有的信息下，我還無法推論出原因。但你今天的情緒一直處於低落狀態。”

他遲疑了下，輕聲問，“你心情不好嗎？”

“沒錯，其實我在反思。”

南星薅了把小孩的頭髮，靠在玻璃窗邊喃喃，“我今天被人提醒了，也許我有點太傲慢了。”

他自嘲地笑了下，“我對別人說，他把自己當神。但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呢？”明明相比之下，他更傲慢。

南星不得不承認。

哪怕他極力去克制這種感覺，但在降臨到這裏后，他對待這個世界還是有着一種潛意識上的心理優越感。他知道這是遊戲，這些都是NPC，都是被創作出來的，是上帝們的提線木偶。

再加上金手指的存在。

似乎只要他想，他就能在這裏呼風喚雨，他無所不能。

他在阿九面前故意展示奇迹，也是因為他在這個世界裏有恃無恐。

——是貓咪提醒了他，讓他認識到了這點。

南星最後還是繞回了這句話：“所以我在反思自己。”

盡時知凝視他許久，那雙鮮紅的瞳仿若能窺透人心。他移過視線，用手遙遙指着下方的城市。

“這座城市裏很多人都把自己當成神。”

他語氣淡淡，年幼的孩子身上展現出和年紀不相符的冷靜與清醒。

“我的父親是，我的母親同樣也是。”

“因為他們是上位者，他們天生就帶着俯視一切的餘裕。他們有錢、有勢、有權，他們能買到一切。”

南星問：“你覺得他們是神嗎？”

“我不認為，”盡時知笑起來，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因為我很清楚他們的底氣都來源於什麼。”

“來源於錢、來源於權、來源於出生、來源於身份，都依託於這個社會體系，依託於這座城市。”盡時知緩緩捏緊手心，就像捏碎了某種東西般，眼睛隱約發亮，他說話慢條斯理的，“所以我有時候會好奇，如果把他們依託的這些社會憑證和認知體系全部清除，他們是否還會那麼傲慢和高高在上呢？”

“如果被你父親聽到你這些話，他說不定會把你趕出家門。”南星忍不住笑了聲。

白髮小孩認真說著：“所以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些。因為是在你面前，所以我才會說。”

南星盯着盡時知：“那你想成為神嗎？”

盡時知把這個問題拋了回來，“你希望我成為神嗎？”

“我問的是你想不想。”

盡時知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至少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但他很快笑起來，“你剛才說覺得自己傲慢……但沒事，沒關係的，不用擔心。”

他的語調輕柔。

“如果你真的想成為神的話……我會努力的，我會為你努力搭建起神龕。我會讓你高高在上，永遠不用擔心掉下來。我會成為你傲慢的資本，你可以盡情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南星按住額頭，“你才五歲……你是以首富之子的身份對我這麼說的嗎？”

“不，”盡時知搖了搖頭，“我是以‘盡時知’的身份對你說的。”

“這是‘盡時知’本人的意願。”

南星倒是不懷疑對方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

不說盡時知那逆天的數值和家世了……光是對方作為這個世界的主角之一，就註定對方享用常人難比的主角光環了。

南星沒有再繼續質疑，他只是說：“那就讓我看看吧。”

他刻意放緩了語調，“我一直覺得這座城市很扭曲。每個人出生時就被劃分為三六九等，1%的富人們享受着99%的資源，而普通人一輩子都難以躍升階級。”

——這是貓咪提醒南星的。

如果他不能干涉這個世界太多，那就讓故事裏的人去干涉。

南星面帶微笑：“所以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人人平等，所有人之間再也沒有階級和財富的劃分，那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樣子。”

晨曦乍起。

隱約的火燒雲自天邊連綴成一片，人造的太陽遙遙映照在天幕上。

黎明破曉，整座城市都被喚醒。

相繼有人走出街頭，無論是富裕豪華的主城、還是貧窮骯髒的外城、亦或是垃圾堆砌成了貧民窟……

無論年齡、性別、資產、個人。

所有人都在晨光中睜開了眼，享受着同樣的朝陽。

隱約的光映照在南星臉上。

那眼底也似是燃起了一片火燒雲，奪目到令人無法直視。

盡時知怔怔地看着。

接着，他露出完美無缺的笑容。

小孩認真地許諾着。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話，那麼，我會想辦法去改變這一切的。”

天徹底亮了。

南星所能停留的時間也不多了，趁其他人還沒發現時，他把盡時知偷偷送回了病房。臨走前，盡時知扯住了他的袖子。

“……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南星避而不談，“名字並不重要，你可以隨意稱呼我。”

盡時知眼中難掩失落，但小孩仍乖乖巧巧的，“我好像還沒認真向你自我介紹過。我叫盡時知。”

“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知道，”盡時知低低道，隱約帶着些委屈，“但是你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他咽下了其餘的話沒有說出口。

這個人望着他的視線，總讓他感覺南星真正凝視着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身上所附帶的某種象徵意義。

“我的名字很奇怪吧？”盡時知睫毛眨動着，像翩躚的蝶，“和我父親的姓氏也不同，身邊的人聽到這個名字都說很奇怪。我去問我父親，他也說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才取這個名字……”

南星：“……”

他有了一秒的心虛。

他總不能說，孩子，你名字那麼不像人名，是因為他是隨機抽取了一個幸運網友的名字給你命名的啊！

南星難得良心略痛，他打斷了盡時知的話。

“……時知。”

他第一次喊出了自己孩子的名字。

以往盡時知這個名字沒有給他任何歸屬感——畢竟這也不是南星自己取的，但在此刻念出來，卻給了他一種複雜而又奇妙的感覺。

名字是一種語言。

這一刻，像是盡時知真正從某種象徵的符號中走了出來，變為了活生生的人。

在名字被喚出的這瞬，盡時知身體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他垂着頭，極力按捺着幾乎洶湧的情緒。

“那我走了，再見。”

南星最後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病房。

在踏出病房的那一刻，他才聽見背後遙遙傳來聲音。

“嗯，再見。”

盡時知抬起頭，盯着重新關上的門，心裏像是空落落了一塊。他知道那人離開了，他沒有問什麼時候能再見，因為他知道那人不會回答他的。

“但沒關係。”

他扯出一抹笑容，喃喃着，“我會找到你的。”

那神色顯得鄭重到偏執的地步，“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

南星在一陣失重感中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他睜開眼環繞一圈，才發現自己重新回到了天堂。其他上帝都面色各異地看着他，眸光莫測。

監督者啪啪啪鼓起掌來，“真不錯，蝴蝶這次的表現非常精彩，為我們立了個很好的榜樣。”

“那麼接下來大家的第二集即將播出了，請大家迅速剪輯吧。”迷霧翻湧着，帶着隱隱的蠱惑，“這次收視率最高的可以獲得驚喜獎品哦——”

南星注意到杜鵑和小刀交換了個視線，兩人明顯關係密切了許多。他微微挑了挑眉。

貓咪還沒回到座位上。

南星打開剪輯界面，這次的素材包括從盡時知被綁架到他離開時的。

他看着影像最後盡時知失落的模樣。

視線定格了許久。

不知道觀眾們更期待什麼樣的劇情……南星喚出官博界面，想看看觀眾們有沒有更多的反饋，但新增評論數寥寥無幾，反而是粉絲多出了幾百個。

那個叫盡時知的網友的評論依然在最上面。

……不過這網名確實也挺奇怪的。

南星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好奇心，給對方留了條言。

[你這名字很特別，能問一下嗎，你取這個網名的原因是什麼(*’U`*)]

現在南星已經養成了不帶表情包就不會發微博的良好（並不）習慣了。

盡時知沒有立刻回。

南星重新審閱了一番剪輯素材，刷新博客，才看到了盡時知的回復。

[@盡時知：＾_＾]

[@盡時知：是“窮盡時間，無所不知”的意思。]

南星：“…………”

他瞬間瞭然無趣地關掉頁面。

得，原來這哥們是個中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