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致敬魯迅先生《死後》
一、
我死了。
沒人知道我是如何死的,我也不知道。生前的最後一幕映像也只告訴我:忽然聽見遠處“嘭”的一聲槍響,我的頭便很重的沉了下去,然後即再沒有然後。
二、
我再次蘇醒。
不知為何,我感覺不到身體的寄託,彷彿麻木木得沒有知覺。又很用力地踩了幾腳地面,發現感覺不到真切的觸感,我於是開始疑惑。低下頭,才發現地上竟躺着一具男屍,我馬上便認出了那是我,然而我不很願承認。因為這躺着的這幅面孔,與我理想中的自己相去甚遠,眼睛還沒有瞑目,翻着白。藏污納垢的臉傳遞給人不適的鄙陋,嘴角還在淌涎,叫人心生厭惡。
我開始好奇自己現下的模樣,於是跑到溪旁,照看起自己。
空無一物。
這時我才明白,我已化作魂靈,這已是另一個世界了。
待我再回去時,屍體旁已然圍上幾個人,腳踩高調的黑頭皮鞋,披着順得平滑的呢絨,頭髮則揩得鋥亮,看着像是紳士。
打頭的紳士走上前來,用炭黑的長手仗戳了戳我的臉,見我沒有反應,說:
“死了,理是剛死的,還淌着涎水。”
另一個紳士聽罷,當即甩開大步上前,去掏我的麻布口袋,摸索一番后,突然罵道:“豬玀!竟是個窮鬼!”
這又怎麼能怪罪於我呢?我已經身穿麻衣,瘦的像條精狗,哪裏還會像有錢的樣子呢?我想。這幾位老爺明明已經穿的這麼闊綽了,做什麼還念着我的那幾個破銅板呢?我想。
“不要上手摸呵,橫死街頭的,晦氣最深,還是快些走的好,’詩哲’先生還在候着我等去北海賞花呵!”剩下的那個紳士說。言罷,三個人調了調領結,揮着手杖,仰起頭向遠方離去。我還聽見臨走前,大概還有人啐了一口。
我於是憤慨起來,“若是早知自己要死,那麼死前也要在你們身上痛快發作一番!”
三、
屍首正對着的大門“咣”的一聲開了,門裏先後走出來一主一仆。奴才率先叫嚷起來:“主的,就是這,不知怎的,什麼時辰,死了個乞丐!”主人看了一眼,旋即扭過頭去,捏住鼻子,呵令道:“快些叉走,免得回來臭在家門口,熏着祖宗,倒要不保我們的財運了!”主人一面雨打芭蕉地罵著聽不懂的昏話,一面指使着奴才拿來糞叉,把我像蜣螂滾糞球一樣推着,翻着,一直滾到街市上,才笑盈盈地小跑回去向主人邀功。看着已滾得塵土滿面的我的屍首,那主人還不滿意地罵著:“今個卻是倒運,讓掃把星撞在門頭上......”
四、
街道上人煙稀少,過了不知多久才聽見漸漸接近的談笑聲。人們靠過來時,大都駭了一大跳,一齊地繞開一邊走,走時嘴裏含含糊糊的也不過都是“晦氣、倒運”之類的字眼,沒有什麼新意。我其時還以為死了人應當是件了不得的事。
我不由地浮上了疑惑,原來人的死,要挑時間,挑地點,最終還要挑對人物。我生前約莫只以為我大概沒有什麼生的權力,現在觀之,竟連死都須得小心謹慎,否則就要招致罵名......
我看見自己的臉大致有些開始泛黑了,一片一片的印跡不知是灰漬還是屍斑,頭髮也少了亮色,手指卻蜷縮着不放,像是要掄起拳頭搏鬥。就像我現在的心境,如若我的身體能動彈,手腳還能揮舞,我定要把他們都殺光。
一陣風刮過來,
是乾冷的西北風。吹罷一時后,我的臉上竟繃開了凍瘡,流下幾滴紫黑色的凝血。不覺間似乎能感到一絲隱隱的刺痛,好像在點醒我。這才使我醒悟過來:然而死了之後才喊打喊殺,又起到什麼作用呢?放着有生力量卻不反抗,又和奴才能差的了幾分呢?
五、
一輛氣派的洋車駛過來,把我撞起三四米高,然後又很重的摔在地上,頭也磕破了血。這種洋車聽說是才興起的,稀奇得很,須得官員老爺或賈至陶朱才買得起。撞在這樣的車下,應該是死得也堂之皇之不少。
車上緩緩走下一個衣着體面的司機,不知又小聲的咒罵了什麼,然後向車裏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又下來一個人,頭頂一個高別人不少的氈帽,一身青綠色軍服,和那個什麼“西裝”一樣體面,“西裝”,大概是這麼叫的,以前有人同我說過。扣子扣得很考究,腰間纏着漂亮的硬棕皮帶,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十分斯文。
他看見我,照舊大駭一跳。接着便跳出一大段話:“呵呀!怎麼大街上會有死人躺着?還沒人來清走,成什麼體統?快叫幾個兵來抬走!”我看見他右肩上綉着的圖案,一個畫在圓里的太陽,和整齊排在旁邊的三個三角形,那個同我說這些的人還說過,那個“三角形”越多,官位啊,就越高。“這該是個大官了,三個’三角形’哩!”我想。同時又十分感激着,終於有一個念着百姓死活的人了,終於不至於橫屍街頭了。
一會兒幾個官兵過來了,身後跟着幾個看客,大致是見有兵來,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事。他們擠着,撞着,人越來越多,像看宰豬一樣,嬉笑吵嚷。人們開始只是議論着無端的怎麼會死人,後來竟冒出了幾張我極陌生的面孔,演講似地吆喝道:
“這人是我同村的,是個惡周處!偷雞摸狗的事,沒有不幹的!”
“呀,那許是老天爺降怒了,遭罰了!”
“聽說先前還通過共,私下干過不少骯髒事!還有...還有...噢,對咯!聽着還和日本人有地下的交易!”
我出離地氣憤,不想我苟活這世間二十餘年,卻都不曾知道自己有過這般大的“作為”。“譽毀”這種事,在死人身上,真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呵!
幾個兵喝散人群,用一卷草席將我裹作一團,隨意地扔在手推車上,像綁牲口一樣纏在上面推走了。我一面跟着,一面疑惑他們要去哪。
六、
他們推我到一片寥無人煙的荒地,周遭堆滿了和我一樣的衣着單薄的橫死街頭的屍首,然而城裏有這麼多乞丐嗎,不見得吧?他們擺着各種各樣的死狀,但都一般顯着苦相,叫人噁心。死人的中間還有幾個兵,在刨着一口方圓八丈的大坑,一個軍官奉命守在一旁,扇開臉前的屍臭,說:“才幾天沒有清理,不想便又死了這麼多人,不清理乾淨,只怕來往的車還會撞到這些凍死鬼。——挖好了嗎?”
“報告少尉!已經好了。”一個兵放下手中的鐵鍬應道。
“那麼——埋!”
轟隆隆連天的拋屍聲大躁起來,頃刻,屍坑填滿,像一壇糞池,裏面橫七豎八的胡亂躺着密密麻麻的蛆蟲。
我親見自己焦土一般黃的臉一點點被沙土覆蓋,我就這樣同這世間數十個鮮活的生命和凍天裏人間最後一點“善意”存在的證據,一齊被“坑殺”,被湮葬。
七、
入土后的我感到一陣暖流流經,大約是證明已經“安葬”,到了投胎的時候......
八、
一聲槍聲響起,我應聲倒地,沒有流下哪怕一滴鮮紅的血液。而是從七竅中泄出軟弱無能的一縷冤魂。那槍聲,震耳欲聾,卻無人聞見;而那射槍者,沒有來處,卻遍佈任何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