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早春
兩天後,松陽城。
戎澈一直沒醒,這兩天兩夜做了很多夢,一時是童年時在望舒宮裏追跑打鬧、歡聲笑語;
一時在岩漿地獄裏惡鬼詰問何德何能、心有何愧;
一時又是冰天雪地里長門修士問身在何處、去向何方……
冷得晶瑩又通透,冰碴凍進了骨縫裏。
好像白毛風又起了,飄飄洒洒,漫天漫地……
風中那個永遠溫柔澹然的女人在月光下輕柔地抱起瑟瑟顫抖的男孩,溫暖地說了一句:澈兒不怕。
澈兒不怕,澈兒要幫您護着阿琰,用命……
他一下醒了,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正是一雙離他特別近的夜藍色眸子,見他睜眼,噌的一下躲遠了。
“哇你怎麼這麼快就醒了!那個大巫說你得昏迷個五六天、或者半個月呢。”
羿琰剛剛正在研究戎澈喃喃說著什麼夢話呢,這人家一下醒了,搞得他略有些尷尬。趕快直起身子,摸了摸自己鼻子。
戎澈緩了一陣,腦子又很銹很空,身上倒是不疼了,還能感到融融暖意。
看周圍環境,身處的也不再是那座奇奇怪怪的溫泉行宮,而是實打實回到了松陽城裏。
羿琰及時解答了他的困惑:“大巫說他會對你負責的,讓你放心。先配了幾服藥給你應急,三天一服。還給了我藥方,在松陽城也能配製。剩下的,他要回他們那個冰湖的聖壇去給你找什麼龍血翡翠,引導精神力融合……我就不懂了。不過既然你醒了,來喝葯吧。”
羿琰說著,就看九梵端了葯來。
戎澈蹙着眉頭:“不喝行不行?這葯喝了渾身沒一點力氣……”
羿琰倒是很隨性:“行。大巫說你要是不喝葯,就放邊上。一會兒你自己就喝了。”
戎澈於是打算再睡一會兒,倦倦的,書都拿不動。
九梵在旁邊扇着火爐,輕輕說:“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
戎澈擺了擺手,迷迷糊糊再度睡去。直到又開始噩夢——藥效退了、自己的精神力醒了,那種如針扎、如火烤、如蟲爬的感覺又絲絲縷縷回來了……
咬牙忍了一陣,戎澈覺得自己敗了,對旁邊正在看書的羿琰舉了白旗:“葯呢?我喝……”
“這才對嘛。”羿琰滿意地揚起笑容來。
在等薩厥大巫的過程中,就讓我們就好好駐守松陽城吧。
哪裏也不想去。
————
日子過得也快。
陽春三月,此時松陽城裏遍佈着早春的味道,柳枝吐嫩,枝頭新葉花蕾,一派生機盎然。
松陽城不大,從北城門入城,眼睛好的人能直接看見南城門的城樓。
羿琰帶着八吉,兩人兩馬放韁而行,他們剛剛從盤嶺那邊駐紮的北庭中軍回來,還穿着軍中軟甲。
從主街拐了一個小彎就是太守府,側面的小跨院本來幽深清靜,正是戎公子養傷之處。但今天卻是熱鬧異常,有大姑娘小媳婦一圈一圈圍在側院門前,鶯歌燕語、一派春光。
院門裏擺着一張小矮案,九梵搬了把小馬扎坐在案前,忙叨着分發一隻一隻小瓷瓶,領到的女娘們就自覺地把銀銖放在案邊的木匣里。略略看去,已經快裝滿了。
馬上的羿琰蹙了眉頭,人山人海的,騎馬是擠不進家門了,只能下馬來牽着往前。
八吉幫他在前面疏散開一條通路:“讓一讓,勞駕。”
羿琰冷着臉、低着頭、牽着馬,
很快九梵也看到了,連忙站起迎出門來,滿面喜色:“主人,你們回來啦!”
不知哪個有眼力的姑娘忽然叫了一聲:“是四殿下吧,問四殿下安啊!”
女娘們於是笑語盈盈地拜倒了一片,此起彼伏地“問四殿下安”。
羿琰眉頭鎖成了疙瘩,趕快快步進了大門,馬都不要了直接交給八吉。
九梵還在後面遙遙一揖,朗聲說了一句:“抱歉各位姐姐們,今天主人回府,提前收了。各位明天再來吧!”
然後趕快跟上羿琰,關上了院門。
“這是什麼情況?你們在搞什麼?”羿琰沒好氣地問,大步向里走,牛皮靴子敲在青石板的甬道上。
九梵縮着脖子吐了吐舌頭:“主人還是直接問公子吧。我去給您準備洗漱更衣。”說著一溜煙兒跑沒了。
院中迎春開得正盛,玉蘭也挺立着驕傲的花苞。院子裏鋪開擺放着各種草藥,分門別類,正堂的台階下面是新壘的小灶。
戎公子一襲麻色布袍,坐在台階前細細看着小灶里的火候,手裏揮着一把小扇。
灶上陶罐子裏散着清苦但也好聞的草藥香。
羿琰走近,站定了,抱臂胸前睨着,也不說話,也不着急。
戎澈再又灑下幾味草藥之後,蓋上了陶罐蓋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藥渣,笑道:“陌上花開,四殿下怎麼這麼著急回來?”
“我再晚點回來,戎公子是不是就要開堂坐診、懸壺濟世了?”
戎澈笑,自顧自地挽了袖子,去井邊舀水洗手。
大巫這一去已有近三個月,配的葯早已吃完了,留下的方子戎澈覺得有可改良之處,就對着自己的身體試着不同的藥方。
府里堆滿了從藥鋪里和蠻族行商那裏收來的藥材,搞得松陽城的醫鋪一度覺得有人要搶他們生意,還派小廝前來打探,頗是緊張了一陣。
戎澈運氣不錯,現在用的方子效果持久又溫和,幾乎沒走什麼彎路。又正好趕上天氣暖融,萬物復蘇的春日,已幾乎看不出病色。
羿琰從懷裏拿出一袋錦囊,拍在了戎澈肩膀上:“你要的天珠我給你搞來了。不過聽說蘇摩的騎兵攔截了納爾遜河上遊河谷,大巫那一行被堵在薩厥湖畔,一時回不來。”
“不急,我這不是活的挺好嘛。”戎澈笑,在帕子上擦乾了手,走到石案邊坐下來,攤開那袋天珠細細查看。袋子裏還有幾顆長生石,散着溫潤的光澤,都是好東西。
羿琰可沒他這麼輕鬆,按牧術令兵的轉述,大巫對戎澈的傷依舊愁眉不展,擔心着他的病人能否撐到再見之時。
他的病人正對着陽光一顆一顆看天珠品相,陽光灑在眸子裏,暖融融一片,也看不出憂色。
九梵已經拿來了便裝常服,服侍羿琰卸甲換衣。羿琰看見九梵又想起來了,問戎澈:“門口那些女娘又是怎麼回事?”
戎澈低頭一哂:“北庭春日裏風燥,前段時間給自己配了些滋陰潤燥的葯湯,隨手給米凌也送了些。米凌借花獻佛,隨手送給了席千戶家的姑娘,席家妹子喝了說美容養顏、皮膚都變好了,於是很快松陽城全城的女娘們都爭相來買……”
戎澈調製成了藥丸讓九梵販售,貼補家用——四殿下因為開陽門的事被罰俸了一年,府里賬上正寒酸着。
羿琰夜藍的眸子裏滿滿溢着疑惑,閨閣里的事他是不想懂了,只能搖頭嘖嘖:“戎公子商業奇才!”
“過獎。”戎澈笑,收好了一袋子天珠和長生石。抬頭正色問道,“海拉的戰勢如何?”
“海拉的新汗拿博罕,私下聯繫了格勒部,想聯手一致對沁爾什科。雙方還沒談明白呢,就被牧術帶狼騎快如鬼魅地敲了格勒部一支帳篷,格勒部頓時啞了火。”
戎澈笑:“然後沁爾什科也不着急進攻海拉唄?馮代帥也樂得清閑唄?”
“是的。盤嶺和納爾遜河河灘都安平得很。薩厥的使臣團算算日子估計快到天啟了。”
“海拉現在就是沁爾什科掌中的玩物,他揮舞鞭子就能驅使這頭困獸威脅北庭。他正等着看能從天啟敲到什麼竹杠呢。去年薩厥納貢,今年薩厥討賞,連本帶利。”
韓傑的擔心早晚會成真,沁爾什科遠比海拉狡詐得多。
羿琰點點頭,嘆了一聲,又補了一句:“不過也是有好消息的。馮老頭上任以來,軍中倒是再不缺補給了,裝備比之前精良了一個級別。簇新的皮甲長矛、角弓羽箭源源不斷地運來,不少輜車上直接能看到南淮溫氏的家徽。”
宛州南淮,大晁最富庶的地方。南淮溫氏,在齊王的照拂下,這些年隱隱有成為宛州首富之勢。
“馮代帥是不是又敲打你了?齊王麾下兵強馬壯、財大氣粗,鳳凰擇良枝而棲,齊王才是那桿鳳凰枝。”戎澈學着馮千巒的語氣,縷了縷假想的長須。
羿琰噗一聲笑了出來:“還真是。聽說齊王在南疆已經打到昆彌王城,就快得勝回朝了。”
講到昆彌戎澈眼神閃了閃,低頭輕輕咳了一陣。九梵正好端來兩碗湯藥,給戎澈和羿琰一人一碗。
戎澈仰脖幹了,控制了咳嗽笑着勸羿琰,眼神亮亮的:“你也試試唄?我這幅方子真的很靈,有病治病、無病強身。”
“不喝。聽着就不靠譜。”羿琰絲毫不買賬,提着長劍站起身,“我去看看米凌,您老好好歇着。”
“他大概是在席家幹活呢,聽說席千戶最近在蓋新房。”戎澈笑着說完,緊了緊外袍也起身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