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靄霏霏遠(四)
夜幕漸垂,風很輕的吹動水面。
許青靄叫完就不太敢說話,有些緊張的咽了咽唾沫,陸安然和陸黎書長得並不像但身上那股子壓迫力如出一轍,很輕易看出身居高位,慣常發號施令。
他其實不太會和長輩相處,也不太知道怎麼討男朋友家長輩的歡心,但想來她肯讓自己叫姑姑應該是不討厭。
他有些放了心,不由得回頭看了眼餐廳的位置。
“想他了?”
許青靄立即回頭,“啊?不、不是的。”
“不是么?”陸安然點點頭:“那就是不喜歡跟我說話了?”
許青靄簡直要蹦起來,手忙腳亂和她解釋:“不是不是!我就是……就是隨便看看,姑姑。”
陸安然看他一臉手足無措,乖乖軟軟一聲姑姑充滿求饒意味,忍不住想再逗逗這小孩。
她身居名利場,見慣阿諛奉承口蜜腹劍,哪一個拎出來心眼子都比個頭高,像許青靄這樣單純,喜形於色的小朋友基本不存在。
他這麼乖,在陸黎書跟前兒恐怕連個話語權都沒有,只能任由欺負。
“你跟姑姑說老實話,他真的沒有欺負你?”
許青靄耳朵根子發紅,估計是太緊張,本能的伸舌舔了舔唇角,“沒有,他對我真的很好。”
陸安然嗤了聲,儼然是不信。
許青靄看着很近的水面,倒影出細碎的光影,又落在他眼睛裏。
“陸先生只是看上去比別人稍微冷一些,其實他真的很細心很溫柔,很會照顧人。”
陸安然看着許青靄的側臉,到嘴邊的話有些猶豫。
許青靄發覺陸安然的目光,有為難還有一些他看不明白的情緒。
“姑姑,您、您有話可以直說。”許青靄頓了頓,說:“不用顧忌我的,我心臟很好,能承受的了。”
陸安然“噗”的一笑:“小寶貝,你這樣姑姑會忍不住把你帶回法國去的,唔,畢業了來姑姑工作室做模特好不好?姑姑給你設計漂亮衣服穿。”
許青靄嚇了一跳,不、不是吧?
陸安然斜着眼睛看他:“怎麼?不樂意?”
許青靄火速擺手,他哪敢,只是……法國?他畢業就去那豈不是又要跟陸黎書異地戀了?
“姑姑,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我還是喜歡畫畫,有、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去看您,您看這樣好不好?”
陸安然實在忍不住笑,“逗你的,不讓你去,我要是真把你帶走,陸黎書一定直接拆了我的工作室。”
許青靄赧然一笑,“他不會的。”
陸安然心道他什麼破脾氣我不清楚?不僅拆了,恐怕連見也不許我見你了。
“知道我為什麼讓你離開他么?”
許青靄垂眸,“是……是您看過那些新聞嗎?”
陸安然說:“什麼新聞?”
許青靄這才知道她沒聽過,便搖了下頭,“沒什麼。”
陸安然仰起頭看着天空一閃一閃的光,輕嘆了口氣:“我給你講個故事。”
許青靄轉過頭認真看她,恍然覺得她心情一下子沉下去,猜測要講的事情很沉重,是和陸黎書有關嗎?
“他有哥哥,你知道么?”
許青靄點頭,之前陸黎書跟他提過,在講與謝薇寧的婚約時。
“他有沒有跟你講過陸臻是什麼樣的人?”陸安然問。
許青靄搖了搖頭。
陸安然若有所思,像是陷入回憶,“陸臻是陸家長子,成績優異沉穩內斂,是我大哥大嫂的驕傲。也是所有人眼裏,當之無愧的繼承人。”
許青靄想到照片上那個笑意溫和的男人,再根據陸黎書的樣子,不難聯想到陸臻的優越。
“他做生意幹練果決,運籌帷幄,所有人都覺得他將來能帶領陸氏攀上高峰。”陸安然說著,看着天際忽閃的光芒終於消失不見,“誰也沒料到他能死在飛機失事裏。”
許青靄沉默聽着,輕聲勸她:“您別太傷心,我想陸先生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重生,也許曾在不經意間見過。”
陸安然對他這個浪漫的說法有些訝然,頓了頓又說:“他死的那年,陸黎書十九歲。”
許青靄又抬起頭,比剛才更認真的盯着陸安然,想要把十九歲的陸黎書一字不落的收進心裏。
“有這樣優秀而耀眼的陸臻,陸黎書的出生並沒有受到太多關注,他性子也不好,桀驁不馴又浪蕩狂妄一身反骨,根本不服管。十五歲跟人賽車贏了幾百萬的彩頭轉手就全讓人分了,整天揮霍到處玩樂,是平洲那幫子紈絝裏頭玩的最野的那個。”
許青靄忍不住想像,在心裏用一根無形的筆描繪出畫面。
陸黎書會抽煙,也許會在下車時曲着一條腿靠在車邊,咬着煙遙遙望向人群。
許青靄心臟不自覺跳亂一拍。
十九歲的陸黎書,應當這樣迷人。
陸安然說:“沒有人在乎他爭不爭氣,其實豪門……大多也希望有這麼個不爭氣的老二,至少不會去搶家產,你可能不知道,父母也會偏心的。”
許青靄心尖一顫,陸黎書也被偏心對待?
陸安然說:“相比較陸臻的完美無缺,在他光環遮蓋下的陸黎書,紈絝、敗壞,放浪形骸不學無術,總之什麼樣的詞都能往他身上套,也根本沒人樂意多在意他。”
許青靄蹙起眉,忍不住為他辯解:“不是這樣的,陸先生他……”
“我知道。”陸安然打斷他的話,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意:“他天分比陸臻更高,只是陸家不需要兩個陸臻,況且陸黎書對做生意沒興趣,也從來沒想過跟陸臻爭權,他有自己的理想,嗯……那個造核武器的專業,聽起來都不太規矩是不是。”
許青靄心裏頭有點發堵,不自覺咬了下舌尖,“那後來呢?”
陸安然說:“事故發生之後,我大嫂精神幾近崩潰,每天就只是發獃抱着全家福,想念她的丈夫和讓她驕傲的兒子。”
一場空難,陸父與陸臻兩口子無一倖免,只留下了年幼的陸許琛與陸母。
陸黎書一肩扛起陸氏與那個破碎的家,不僅要面對公司里的波雲詭譎,還要應付哭鬧要父母的陸許琛和瘋魔的陸母。
陸安然語氣凝重,低的讓人幾乎聽不清:“出事之後我回國去探望,她坐在花園裏捧着缺了陸黎書的全家福呆坐。”
陸黎書要去公司,彎下腰低聲勸她吃些東西,被她狠狠一巴掌摔在臉上,然後發瘋一般摸起茶杯用盡全身力氣砸在他的臉上。
陸安然嚇了一跳,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再回頭時陸黎書的額角已然被砸出一個血口子。
鮮血順着額角淌下來,又順着右頰往下畫出一道血紅的線。
“黎書!”
陸黎書好像沒感覺到疼,只是將端來的食物放在桌上,溫聲和她說:“您吃點東西,我去公司。”
陸母緩緩從“全家福”里抬起頭,瞪起惡狠狠的眼神問陸黎書:“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陸黎書眸光一滯。
陸母掐着相框,聲嘶力竭的問他:“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是我的阿臻,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的阿臻……”
陸安然愣在原地,又慢半拍追上陸黎書的腳步,看他面無表情地接過秦纓遞來的手帕擦乾淨血跡,聲線毫無起伏地說:“先去見謝老。”
陸安然一把拽住他,說:“你這個樣子還怎麼談生意!先去醫院!”
陸黎書回頭看她。
陸安然直到現在還記得他那個眼神,像是閃過一絲迷惘與絕望,又像是凄然。
他聲線很啞很低:“姑姑,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陸安然腦子裏轟然一聲,再回過神來的時候陸黎書已經上車走了。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陸黎書露出那樣的表情,也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緒,直到陸母在他生日那天,抱着“全家福”當著陸黎書的面兒跳下樓,死在了他面前。
陸黎書將自己關在家裏一個多星期,誰來都不見,從那以後陸黎書就沒有再過過生日,也變得越來越像陸臻。
他是在懲罰自己,在一天天的消磨屬於陸黎書的靈魂,重新裝入一個陸臻的靈魂,再次重生。
他在滿足陸母的願望,殺死陸黎書,換陸臻活過來。
許青靄心臟幾乎擰在一起,眼睛通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陸安然的轉述很平淡,更多的是無奈。
他完全沒有辦法想像那樣強大的陸黎書會露出迷惘的眼神,會在什麼樣絕望的情況下反問,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他還是S的時候給他講的那個故事,說自己死了,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陸黎書就是陸黎書,不是陸臻,也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他很好,足夠完美,能全憑教授課堂錄製的視頻就考滿分榮譽畢業,能扶起陸氏,能做好大部分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
他是陸黎書。
千年萬歲,銀河星系,唯一的陸黎書。
許青靄心疼的呼吸不過來,抬手抹了下眼睛,結果水痕越抹越多,很失態的跟陸安然道歉:“對不起。”
陸安然看着他的眼淚有些愕然,心卻一軟。
小朋友只是聽聽就掉眼淚,乖的讓人愛不釋手,難怪陸黎書這樣疼他。
這些年陸黎書變得越來越冷淡,像是一個空有軀殼的機械人,直到許青靄出現,那個屬於陸黎書的靈魂彷彿悄然蘇醒。
也許不是他在掌控許青靄,是他在給自己濃烈熾熱的愛意找一個棲息地。
也許,他才是那個被掌控的人。
陸安然說:“小青靄,我比你要了解陸黎書是什麼樣的人,這些話他可能永遠不會和你說,他會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或者不希望你為他難過,但我想你有權知曉。說實話,我很謝謝你的出現,拯救了他,給他活下去的希望。”
許青靄忍回眼裏的濕痕,很輕聲糾正她:“姑姑,不是這樣的。”
陸安然一怔:“嗯?”
許青靄遲疑了一會,“其實是我很幸運遇見了陸先生。”
陸安然有些疑惑。
許青靄抿了抿唇,決定把那些已經開始癒合的傷口重新扒開給陸安然看。
“我活的很糟糕,糊糊塗塗不太會照顧自己,覺得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不要緊,就算明天死掉了也沒關係。相比較而言,我更需要陸先生,是他在拯救我,在教我怎麼活下去。”
陸安然一怔,這是陸黎書么?
她驀地想起陸黎書那個癖好,略有些蹙眉,一般來說家庭不幸福的小朋友很容易被騙,陸黎書該不是這麼把他騙到手的吧?
“小青靄,姑姑問你。”陸安然有些難以啟齒,“他是不是很會管你,還會罰你教訓你,就是……管教?是這麼說的吧?”
許青靄耳朵猝然一紅,怎、怎麼連她也知道!
陸安然說:“你別慌,不是他說的,是有一陣子有這樣的傳言,所以你告訴姑姑,他是不是欺負你?”
許青靄抿唇有些羞赧,但想了想還是很坦誠的說:“嗯,他會管教我。”
陸安然眼前一黑,果然。
這造孽玩意。
許青靄見她有起身揍人的架勢,忙說:“姑姑,我是心甘情願的。”
陸安然“嗯?”一聲回頭,又坐下來。
許青靄含着點害羞,小聲說:“我喜歡被他管教,就是……我身體不太好,有時候還會用疼來麻痹自己,他會管教我不許傷害自己,要求我按時吃飯監督我鍛煉身體,我不知道您怎麼看待這種關係。”
許青靄忽然想到陸黎書說的“變態”兩個字,莫名不想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想了想,“可能會覺得很不正常,但是在我看來和普通的愛情沒有什麼不同,他喜歡管教我,能給他帶來安全感,同樣的我喜歡被他管教,這也能給我帶來安全感,我們互相滿足互相成就。”
陸安然頭一次聽這種說法,雖然還不太能理解這樣的關係,但仍覺得動容。
這兩個人都很像深淵,又像是把對方從深淵裏拽出來的那隻手、那束光。
經年等待,猝然降臨。
他和陸黎書像一把獨一無二的鎖與鑰匙,只有對方能夠開啟。
彼此唯一,缺一不可。
陸安然放了心,看着許青靄的眼睛說:“其實在你說這些話之前,我很些擔憂他只是想要掌控你滿足私慾,而你還小,在那樣的強迫或者利誘下沒有辦法分辨或者淪陷是很容易的。陸黎書從小到大沒嘗過多少愛,這些年的行事作風越發絕情冷漠,完全的掠奪,我怕他不會愛人。”
許青靄搖搖頭否定了她的話,“不是,陸先生很會愛人,他在掌控與愛情這件事上比任何人都要慎重,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好笑,您能不能不笑我?”
陸安然笑意溫柔,輕點了點頭:“你說。”
許青靄抿了抿唇,似乎在心裏想措辭,“他會帶我去海上放煙花,會在出差回來送我玫瑰,也會帶我去逛街吃亂七八糟的小吃,這些都不像是他會做的事對吧?”
陸安然點頭:“確實。”
許青靄嘴角微微浮起一點笑意來,很甜很乖的複述陸黎書曾說過的話。
“三十三歲的陸黎書不需要,但是二十歲的許青靄會喜歡。”
陸安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陸黎書,頓時有些驚訝。
她現在明白了,陸黎書脫掉那些高定換上廉價西裝的意義。
陸黎書嘗盡苦難的這些年終於得見曙光,得以擁有這麼乖的小朋友。
“小青靄。”陸安然伸手往他身後指了指,玩笑道:“爸爸回來了。”
許青靄一怔,回頭看到了站在餐廳門口的陸黎書,西裝革履清冷挺拔,一隻手拎着紙袋另一隻手抬起來看錶。
連光也偏愛,將他籠出一層和別人都不一樣的虛影。
許青靄下意識起身,又想起陸安然還在身邊,又回過頭。
陸安然看他面紅耳赤,想去找陸黎書又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笑說:“去吧。”
許青靄起初還矜持的走着,越是靠近他越是迫不及待,到最後幾乎是跑過去撲在他懷裏。
陸黎書被他撞得一個踉蹌,本能接住他,“又跑,是不是想挨打。”
許青靄埋頭在他頸窩裏,剛收好的情緒又要決堤,很快就沾濕了他的襯衫領口。
“怎麼了?”陸黎書看着他身後走來的陸安然,用眼神詢問她。
陸安然從他手裏拿過咖啡,淡淡道:“我可沒欺負他,不信你自個兒問問,對不對小寶貝?”
許青靄從陸黎書懷裏出來,抹了抹眼尾略有些不好意思:“沒、姑姑沒有為難我,我們就聊了會天。”
陸黎書抬手幫他擦去睫毛上的濕痕,“那這是什麼?眼睛裏進沙子了還是被風吹的?”
許青靄到嘴邊的台詞被他先說了,頓時卡住。
總不能在這兒跟他說剛聽姑姑說的事,太心疼他了,所以見到他沒忍住。
他想了想,反正姑姑確定不討厭他,四周也沒有其他人,索性兵行險招糊弄一下。
許青靄欺近陸黎書的耳邊,低聲說:“我想你了……Dad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