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青靄(三)
許青靄點開S發來的語音。
很低很冷的嗓音帶着不可察的縱容與誘哄意味,瞬間將許青靄心裏那點委屈放大了無數倍。
酸嗆像胸腔里沉眠的蝶潮,一瞬間轟然湧出來,四處衝撞煽動着脆弱的防線,亟欲尋找出口釋放。
許青靄從前聽人說,小朋友在外面受了委屈或者挨了打一般是不會哭的,但只要家長為他撐腰時,往往眼淚就憋不住了。
他沒被人撐過腰,也沒有體會過偏愛,但這一刻卻突然體會到了那種玄妙感,並不太好受,會讓人不管不顧想要尋求安撫。
許青靄忽然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像是一個滿身是傷的小孩兒,遇到了乾淨而沉穩不會失態的大人,油然而生一種想要藏好傷口的執拗。
他嘴硬道:“沒哭。”
S沉默了一會,很給面子地沒有戳穿他的嘴硬,很自然地換了個話題問他:“出院了?”
許青靄輕吸了吸鼻子:“嗯,謝謝你昨天救我,你們那裏許收錦旗嗎?我給你做一個吧,說你見義勇為臨危不亂濟世活人在世父母。”
“那麼。”S頓了頓,給足了許青靄緊張的間隙,接着問:“一口氣點七個男模,好玩么?”
S的聲音裏帶着一點威嚴的管教感,讓許青靄不自覺地想要認錯,“不好玩。”
S似乎覺得他的回答並不算太合格,又問:“下次還敢么?”
“不敢了。”許青靄莫名有被教訓了的錯覺,耳根子發燙地小聲說:“別罵了別罵了,再罵孩子要傻了。”
S聲音很好聽,許青靄第一次從聲音里聽出一個人的禁慾感,忍不住猜測他長什麼樣子,在會所上班,那應該長得也不錯。
許青靄趴在床上撐着下巴,右手在屏幕上點來點去,不小心碰到頭像突然放大了那隻手。
那是一隻非常好看的手。
指骨修長明晰,冷白的手背上青筋經絡分明,一小截白襯衫與黑西裝袖口,莫名交織着清冷與慾望。
許青靄忍不住問他:“你的頭像是自己的手嗎?”
S:嗯。
昨晚,就是這隻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斷掉了大部分的氧氣,全權掌控着他的呼吸。
那種他要自己生就生,要自己死就只能死在他手上的掌控感讓他現在想起來還會忍不住心悸。
窒息到極致反而催發了幾分絕望的快慰,錯亂的意識被神經傳導至麻木僵硬的身體,讓他忍不住瑟縮。
許青靄從迷亂而錯落的窒息感里剝離出幾分安全感。
他沒有辦法形容那種感覺,燥亂而焦灼,剋制又曖昧。
也許是弔橋效應,也許是意識錯亂迷幻,對方掐着他的腰抱進懷裏用手捂住口鼻幾近窒息的一刻,他產生了強烈的心動。
許青靄有嚴重的西裝控,尤其是手好看的男人。
有一次他和陸許琛說,等有錢了一定雇十個男模穿西裝勾領帶給他看,氣得陸許琛當晚就買了套西裝,非要他給自己畫一張掛床頭天天看着睡覺。
許青靄爬起來,扯掉那張畫看了幾秒鐘,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S回消息不算快,也很少發語音。
許青靄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忙,便也跟着他打字問:你在忙嗎?
S:準備開會。
許青靄頓了頓,心想他們會所管理這麼嚴格啊,男模也要開會。
不過既然是男模,那應該也接網絡陪聊吧?
許青靄踟躕片刻,昨晚點那幾個男模的時候在氣頭上沒什麼感覺,現在跟S提卻莫名有一些緊張,他忍不住舔了舔唇尖,很緩慢地打字:你多大了?
年末會議繁瑣而枯燥,分公司高層誰都不想擔責照例扯皮甩鍋,互飆演技。
陸黎書任他們爭了一會,掃一眼手機,給許青靄回:32。
許青靄愣住了,他都這麼大了啊?
昨晚依稀能感覺到對方是個很成熟的男人,但沒想到已經32歲了還在做這個行業。
陸黎書看到那邊持續了一會的正在輸入,隔了很久才跳出一條欲言又止的:好辛苦啊,那你打算一直做這個工作嗎?
陸黎書抬眸掃了一眼口沫橫飛互相爭論的高層們,三叉神經微微刺痛,抬手在鍵盤上敲了個:嗯。
小朋友秒回了一大串省略號,接着補了句:你好狠。
許青靄想了想自己卡里的餘額還有每個月能賺的錢,思忖片刻問他:我每個月給你三千夠不夠啊?先兩個月?
S沒再回消息來,許青靄等了十幾分鐘都沒動靜,忍不住又問他:能不能說說身高體重啊?
陸氏總部的會議室里,氣氛從一開始的如履薄冰到現在的劍拔弩張僅僅過去了一個半小時,彙報結束后是關於新項目的研討。
陸氏涉獵頗廣,從最初建立時的房產業到上一輩擴展到了餐飲為主的商業結合體,到陸黎書手上這些年包括科技、娛樂投資等在內的商業版圖已經擴張到了當初的數十倍。
陸黎書坐姿規整,一隻手放在桌上面無表情看着他們各執一詞。
這些人里還有一部分是陸氏創建之初的元老,他剛接手陸氏時幾乎沒人把他放在眼裏,覺得就是個聲色犬馬的混賬紈絝,要不了幾天就會認慫了。
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就是這個名聲稀爛的紈絝行事狠辣到令人心驚,藉著謝政君的手拔除了所有絆腳石,直接將陸氏掌控在了自己手裏。
有個老董事爬上天台以死要挾,陸黎書上了天台,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儘管從這裏跳下去,我保證你死後的罵名比現在還重,挪用公款貪污行賄,你死一次就夠了?”
老董事懵了,不上不下地看着他老淚縱橫:“我是元老啊!我是跟着你爺爺創辦公司的元老!你這樣對我你不是人!”
陸黎書陡然厲聲:“跳啊!”
老董事被他一嚇當即愣住,被早已繞到身後的員工拽下來。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清楚了這位年輕的總裁的行事風格,嚴苛狠絕不留情面,做得好獎金翻倍但做錯了事不管有多大的功勞一樣得栽。
數年過去,他們也逐漸摸清了陸黎書的脾氣,反倒越來越敬佩他的商業頭腦,關鍵是獎金給得很多。
陸黎書看他們爭完一個階段,食指與中指微曲在桌面上輕叩,“設想都很好,但目前來說我不打算往醫療與科研方面涉足,一是專業指向性太強,總體來講成本大於收益,二是如今平洲的醫療掌握在宋氏手上,沒必要與他們分這杯羹。”
陸黎書說完,話鋒一轉:“如果是投資那意義就不同了,宋氏有上市的念頭,托謝老來問過我關於對賭協議的想法。”
眾人下意識朝他看過去,陸黎書將手隨意按在桌上,說:“會議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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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青靄發了幾條S都沒回也沒再等,下床去趕作業了,拿筆的時候忽然看到桌上擺着的手辦和一套昂貴的天然礦石顏料,有幾個顏色幾乎絕跡所以非常珍貴。
這是陸許琛送他的第一個生日禮物,還浪漫的加上一張字條。
——你是我生命的顏色。
紙條已經皺了,但足以讓許青靄回憶起收禮物那天,陸許琛抱着胸好整以暇等他拆開,笑眯眯問:“喜歡我還是喜歡顏料?”
許青靄故意說喜歡顏料,被陸許琛掐着腰撓了半天癢,最後含着一眼眶的水光屈服:“喜歡你喜歡你,最喜歡你。”
去他媽的。
許青靄想。
把禮物都整理好,許青靄給陸許琛去了一條短訊,問他什麼時候有時間過來取。
陸許琛回消息很快:送你的東西就是你的了,我還不至於跌份兒到那個地步,而且那些顏料我也用不上,算了吧。
許青靄再發消息過去他就不回了,彷彿這樣就能夠阻止分手。
蘇希也在趕作業,奮筆疾書間抽了個空說:“他不要你就給他送過去啊,你沒有他房子的鑰匙嗎?”
許青靄說:“沒有。”
蘇希猛地轉頭看他:“你倆在一起那麼久他連家裏的鑰匙都不給你一個?把你當什麼了?”
許青靄說:“給過,我沒要。”
蘇希“哦”了聲知道錯怪他了又低頭畫畫,幾秒后突然抬頭:“哎?陸許琛二叔不是在平洲嗎?你送他家去?這麼多貴重東西也不能扔垃圾桶,萬一他哪天抽風了跟你要,你得賠破產。”
許青靄有些遲疑。
他倒是認識陸許琛的二叔,陸氏那位當家掌權的總裁陸黎書,恐怕整個平洲沒人不認識他。
身居高位卻沒有一點緋聞,許青靄以為陸黎書中年危機,還安慰陸許琛說遲早會有二嬸的。
陸許琛當時笑他想太多,說他二叔不缺人。
許青靄起初不明白,後來見到他那一刻才明白陸許琛所謂的不缺是哪種不缺。
陸黎書不僅沒有他想像的中年危機,反而英俊得要命。
眉目清冷禁慾淡漠,金絲邊眼鏡后的視線疏冷,深黑色的西裝筆挺沒有一絲褶皺,完全就是一朵不可攀的高嶺之花。
他進門時隨手勾領帶抬眼的一瞬間,許青靄呼吸一窒,險些沒當場喊一句“卧槽”。
陸許琛起身乖乖叫了聲二叔,小心翼翼給他介紹許青靄。
許青靄被陸許琛傳染得敬畏感直冒,小聲跟着叫“二叔”。
他冷淡地瞥了一眼,頷首示意卻沒開口,只留下一道淺淡的木質冷香。
許青靄還記得那個眼神,幽深而冷淡,一定是很討厭自己。
雖然陸許琛事後跟他說別介意,陸黎書性子冷對誰都這樣,活像個修習戒律的苦行僧,讓他別多想。
許青靄思來想去,說:“我覺得還是……”
蘇希惡狠狠道:“慫什麼,別跟我說你想原諒陸許琛啊,你敢吃回頭草我就把你頭上那玩意染成綠的,用你最貴的顏料染!”
許青靄說:“沒、沒慫啊!”
蘇希說:“那還不走?”
許青靄慢吞吞站起來,腦子裏不知怎麼就想起陸許琛的訴苦。
他高二那年叛逆期準時來臨,不過不長,短短的一周就結束了。
不是他乖,是被陸黎書硬生生掐滅的。
他學人飆車,自個兒沒車就偷摸開了陸黎書車庫裏的車溜出去,結果一頭撞上山壁,車當場報廢,他也差點報廢。
陸許琛渾身上下都痛得幾乎失去知覺,但腦子十分清晰,進手術室之前強撐着最後一點意識讓護士幫他給陸黎書打電話道歉。
陸黎書從會議上下來,臉色冷得要命,嚇得陸許琛恨不得當場去世。
陸黎書靜靜站着,聽完醫生的報告只點了點頭居然也沒教訓他,只讓他好好養傷就走了。
陸許琛心裏感動的要命,心想二叔還是疼他的,於是安心地在醫院躺到康復。
出院當天,陸黎書的秘書親自來接他。
陸許琛在車上跟秦纓說:“我還以為二叔會生氣,沒想到他這麼疼我,以前是我錯怪他了,我以後一定好好聽他的話。”
秦纓沒說話。
陸許琛一下車就看到陸黎書握着鞭子在院子裏等他。
那天他被抽得皮開肉綻又在家裏躺了一個星期,涕淚縱橫保證再也不敢了,還連帶着被斷了三個月的生活費。
陸黎書用一根鞭子,硬生生將他的叛逆心抽得粉碎。
許青靄想到這裏就有點打怵,陸黎書對自己的親侄子都這麼狠,自己只是他侄子的前男友,還是他不太待見的前男友。
要命。
許青靄一路忐忑,按着手機解鎖息屏解鎖,忽然蹦出一條消息,他心臟抽了一下隨即平穩地落地。
S:剛剛在開會。
S:三千什麼?
S:189cm,76kg。
S的消息彷彿是顆定心丸,莫名讓許青靄冷靜下來,他低頭在手機上打字:不知道怎麼回事,跟你說話我好安心啊。
許青靄看着屏幕上沒拆封的轉賬,又問:錢你怎麼不領啊?是不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