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青靄(十)
畫室里人逐漸多起來,許青靄搓了搓手開始畫作業。
他畫畫快,交完作業看時間還早,又將先前接的兩張私稿畫了,老闆都很爽快的結了尾款。
年前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一月下旬開始放寒假,他期末沒有多少壓力,可以再接幾張。
許青靄便在微博發了一條接單廣告,把手機收起來時,一起身下意識扶住桌子。
畫室里已經沒有人了。
平洲的冬天天黑得早,才六點半畫室里就又黑又靜,像個張開巨口的安靜猛獸。
他費力喘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一顆糖塞進嘴裏,稍微緩解低血糖。
他搓了搓手,將畫筆洗乾淨扔進抽屜,忽然發現有支筆不見了。
他把抽屜和筆盒全都翻了一遍仍然沒有蹤跡,那支筆他從雁城回來就沒再用過,寢室沒有畫室也沒有。
難道被他扔進還給陸許琛東西的那個箱子裏了?!
那現在東西在陸許琛的二叔家裏!
許青靄眼前一黑。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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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總,希望這次合作能夠圓滿成功!”
“自然。”陸黎書端着酒杯與觀瀾庭的董事長劉成銘輕碰了一下,面上笑意不深但還算隨和地應了。
這次由謝政君牽線的項目成功啟動,他應邀來參加這個慶祝酒會。
謝政君笑說:“黎書是我瞧着長大的,現在這麼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陸黎書說:“您過獎了。”
劉成銘忍不住說:“陸總年輕有為,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還只知道玩樂消遣,哎,不提不提。”
宴會廳金碧輝煌,燈光落在陸黎書肩上,與在場久經聲色場合的商人們格格不入。
陸黎書不大出席這樣的場合,來了也是多半露露臉便走,這次反倒多留了一會。
謝政君笑問:“怎麼?心情很好?”
陸黎書說:“還好。”
謝政君覷他一眼:“還好?哪次活動不是下帖請你好幾次才肯來,來了還只站站就走,我可不信我有這麼大的面子。”
陸黎書說:“您說哪兒的話。”
陸黎書剛接陸氏的時候受過謝政君的恩,對他多幾分尊敬。
謝政君也不多聊這個,點到為止便換了話題:“小琛也大了,你也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家裏頭總是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的。”
陸黎書說:“嗯,我心裏有數。”
謝太太湊過來,笑眯眯道:“哎呀,黎書又要開始糊弄人啦,十幾年前就用這句話搪塞謝伯父,這回我可不饒你。”
陸黎書回過頭看謝太太,她曾紅極一時,退圈后仍然保養良好,八面玲瓏十分優雅。
謝庭有那樣左右逢源的浪蕩好脾氣,多半是受她影響。
陸黎書說:“上周拍的那枚老坑料原來到您手上了,很襯您。”
謝太太挽着手腕上的鐲子,眉開眼笑道:“轉移話題是吧?下次我可再不饒你了啊,改天來家裏吃飯,寧寧新戲快殺青了,早想見你。”
陸黎書四兩撥千斤道:“看情況,先謝謝您好意。”
謝太太說:“你姑姑最近還好么?好些時候沒見着她了,上一次還是在拍賣會,莫不是我搶了她的心頭愛,記我仇不肯理我了。”
陸黎書說:“不會。”
謝太太嗔道:“她那個性子呀,我也吃不消,你們陸家的人呀,一個個的都不肯結婚,就是你姑姑帶的好頭。”
陸黎書笑而不語,謝太太歪頭看了他一會,又說:“庭庭有你這樣能幹我就知足了,他總是那樣不着調,你要多照顧他呀。”
陸黎書略微頷首。
謝太太八面玲瓏,才聊了一會便被叫走了。
陸黎書擱下酒杯走到二樓露台去抽煙,酒紅色窗帘隔開觥籌交錯與熱烈盛大,如分水嶺般切開一道突兀的寂靜。
他點燃煙靠在露台邊,火光自指尖明滅。
手機忽然響了一聲,咬着煙拿出手機看許青靄發來的消息,是一張線條簡單的簡筆畫。
一個小孩兒瑟瑟發抖蹲在角落,手心兒里握着一盒火柴。
——賣火柴,有沒有好心人要買火柴。
陸黎書看了眼外頭洋洋洒洒的雪,勾勾嘴角笑問:怎麼賣。
許青靄:糟糕,我的火柴好像賣完了。
陸黎書問:那怎麼辦?
許青靄回消息沒有平時快,隔了足足半分鐘才發過來:好心人的手會很熱嗎?
陸黎書握着手機,嘴角微微翹起一點弧度給他回消息:還可以。
許青靄舔了舔嘴唇用嘴巴呼吸,冰冷的空氣將鼻腔都凍住,經過喉管的時候刮著黏膜帶來些微刺痛。
他伸手拉起圍巾勉強阻擋幾分寒意,卻只是炊沙鏤冰。
雪越來越大了,他手指冷得刺痛,徒勞地搓手想從S那裏真的獲得一點溫度,望梅止渴一樣問他:有多熱啊。
S:圖片。
銀色的的腕錶錶帶泛着清冷禁慾的意味,冷白手背上的青筋明晰,許青靄心尖微微泛起一點熱意。
他忍不住想,如果現在S在他面前他就不是想看看照片而是想要抱抱了。
他真的好冷,每一陣風都卷過四肢百骸,從裏到外把他凍一遍。
他舔舔冰冷的嘴唇,呼着冷氣說:我看看照片好不好啊?
S:今天只看手。
許青靄被他堵回來,忍不住討價還價:那不拍臉可不可以?我也給你發照片,你知道海娜手繪嗎?
S:知道。
許青靄驚訝他居然連這個都知道,頓時有種微妙的興奮,彷彿兩個人又多了一層聯繫的親近錯覺。
他僵着手從相冊里找出一張發過去,整條手臂到肩頸,白皙皮膚上黑色的紋路繁複而精緻。
許青靄:好不好看?
許青靄:這個圖案是我自己設計的,去年動漫節反響特別好,有好多人要跟我合影。
S:好看。
許青靄咬住舌尖給他發消息:那你喜歡嗎?
S:嗯?
許青靄屏息,很緩慢地打字:我以後我畫給你看好不好啊?
陸黎書手指一頓。
這句話算是在撩他了,明目張胆的暗示,不加修飾的主動,帶着少年人獨有的熱烈與衝動。
許青靄在手腕內側用紅色油彩勾勒出一個花體S,像一條妖艷的蛇,拍了照片發給S,他實在是打不了字了,只好按住了發語音。
“哥哥,你喜不喜歡?”
陸黎書聽見他略微不穩的呼吸,蹙眉問:你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就是有點兒冷。”許青靄笑了下,有點可惜地告訴他:“這是我今天在畫室用油彩畫的,對身體不好所以很快洗掉了,下次用海娜膏畫給你看好不好,能留好幾天。”
一根煙燃盡,秦纓拿着大衣過來找人,陸黎書將手機放進口袋去同謝老告別。
秦纓說:“外頭下雪了您先稍等一會,我去把車開過來。”
平洲多雪,幾乎每天都會下一會,門童見他出來立即恭敬撐傘。
“不用。”陸黎書在廊下掩唇輕咳。
他應酬時不吃東西,這會兒忽然覺得有些胃痛,上了車后便摘掉眼鏡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
秦纓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擔憂道:“您不舒服?”
陸黎書聲音微啞:“嗯。”
秦纓將空調溫度調高一點,往後看了眼問他:“我給您訂個餐,到家差不多能送過去,吃點粥么?胃會舒服一些。”
陸黎書說:“不用,我睡一會。”
秦纓還想再說,但看他閉上眼也就沒再提。
陸黎書住得遠,又下了大雪,剛上盤山路的時候接到了電話,保安欲言又止地說:“秦小姐,陸先生今天還回家么?”
秦纓壓低聲音問:“出什麼事了?”
保安說:“上回那個叫許青靄的又來了,在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說是有事要找陸先生,我讓他走也不肯,我怕陸先生再不回來這小孩兒就要凍死了。”
秦纓心一驚,看向後排的陸黎書。
“秦小姐?您還在聽嗎?”
秦纓低聲說:“陸先生十分鐘就到,讓他再等一會兒。”
山路難開又是深夜,秦纓只能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盡量開快一些,陸黎書啞着嗓子咳了一聲。
秦纓說:“陸總。”
陸黎書微蹙眉戴上眼鏡,嗓子比先前更啞了幾分:“說。”
秦纓說:“許青靄來了,大概是有要緊事找您,已經在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了。”
陸黎書手指一頓,倏地抬頭:“誰?”
秦纓說:“許青靄。”
“停車!”
秦纓被嚇得一激靈下意識踩了剎車,輪胎在地上打滑繞了半圈堪堪停穩,陸黎書連大衣都沒穿便闊步下車。
“陸總!”秦纓抱着大衣小跑跟上去。
許青靄蹲在角落裏拚命地搓着手焐耳朵,快要縮成一團的樣子陡然扎進陸黎書眼裏,讓他心臟幾乎擰一塊兒去。
他今晚本可以早回來的,可以不讓許青靄在雪地里等兩個多小時,。
他應該早回來的,至少在他說賣火柴的時候應該更敏銳一些。
如果病發連個能救他的人都沒有,陸黎書有點不敢想那樣的後果。
陸黎書蹲下身,伸手擱在許青靄的腦袋上,少年抬起頭,猛地打了個噴嚏。
原本穠麗的臉被凍得發青,嘴唇一點兒血色都沒有,陸黎書懷疑自己如果再晚回來幾分鐘,他就會凍死在自己門前了。
陸黎書動了動喉嚨,他許青靄茫然的眼神像是一根針,在他心裏猛的刺了一下。
陸黎書問:“找我?”
許青靄張了張口,想說話卻發現已經完全沒辦法開口。
他太冷了,氣管彷彿都黏住了,只能哆嗦着點頭。
他牙齒打顫咬合,手還在死死捂着圍巾,呼吸逐漸有些急促。
糟了……
他好像要發病了……
秦纓抱着大衣追上,陸黎書接過去披在許青靄身上,低聲問他:“還好嗎?”
許青靄點了下頭,剛想起來一下跌在地上。
他腳凍麻了,完全使不上力,用不住打顫的牙齒往外哆嗦:“我……走……走不了,您能扶……”
陸黎書俯下身一隻手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抄起膝彎,在許青靄反應過來之前將他抱了起來。
許青靄反射性勾住他脖子,凍僵的腦袋裏慢半拍地閃過一個問號:他為什麼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