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八月十六，深秋的天，不高，雲也不淡。濃密的黑雲像罩下一口密不透風的大鍋，觸手可及，令人心情隨之沉悶糟糕。蕭瑟的秋風挾來的片片枯葉，宛如一隻只疲倦至極的蝴蝶，“沙、沙”婉哀嘆息着，無力地翻轉幾下，息入干黃的草地上，再也無法重新躍上歸屬於自己的枝頭，只能無奈地等着化入泥土，從此烏有。黑雲下的一隻孤雁，踟躕地逡巡好一陣，最後扔下幾聲孤鳴，悠悠飛遠，不知能否找回失散的伴兒。幾百米寬的草地，逶迤地伸向遠方，望不到邊。一塊塊寸草不生，形狀各異的鹼土形成的灰白凹地的草地，像長了禿瘡的頭。

古新宇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頭深深埋進雙膝，蜷縮着一動不動，極力聆聽身後幾百米村裡隱隱約約迎親的喜樂。可他卻感覺那音樂就是怪獸的嘶叫，這恨惡的嘶叫，就要把他心儀已久的龍三姐嫁到遠方去了。

龍三姐叫龍盼弟，龍二叔的三女兒，大古新宇兩歲，生的俏麗，笑起來便在腮邊現出一對迷人的酒窩。她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美女，而且性格溫順，心靈手巧，說起話來動聽暖心。

龍盼弟出生后，龍二嬸終於如了龍二叔的心愿，生了兒子龍大偉，和古新宇同齡，便成了一對從小學到高中形影不離的夥伴。古新宇幾乎每天都到龍家和龍大偉一起寫作業，再玩耍一陣。龍盼弟也很喜歡和他們一起。她對古新宇如親弟弟一樣的好，每天玩耍后，都會為他洗凈灰頭土臉。古新宇也儘力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漸漸長大的古新宇對她滋生了超出姐弟的情愫，想着娶她做媳婦。

可是，二十一歲的古新宇還沒來得及表白，龍盼弟卻嫁走了。

半月前，百公裡外省城的遠親突然帶一個男人來龍家說媒，要把她介紹給一個官職人家。那男人的相貌簡直就是一個可怖的笑話。一張圓臉像是被狠狠踹扁，又斜拉一下，五官扭曲，還瞎了右眼。一眼看去，猙獰駭人。如果人果真是某個神所造就的話，不知道造就這個男人時，誰惹惱了他；或者這個神就是給人間造就的一個玩笑；也或許是在告知世人傳說中鬼的真面目。可龍二叔被可觀的聘禮和那男人的家境打動了心思，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說服了百般不應的龍盼弟，婚期就在今天。

古新宇聽到這個消息時，宛如晴天霹靂，呆了半晌，急匆匆找到龍盼弟驚恐地問：“三姐，你真答應了？”龍盼弟無奈凄苦地嘆着氣點頭。

“三姐——”古新宇看出她極其不情願，問，“為啥要答應？”

龍盼弟淚水溢出雙眼：“我能咋辦？我爹看上他的彩禮，說能給大偉蓋個好房子，娶個好媳婦。他還有病……”

“那就讓你找個長得……”古新宇恨恨地說，“二叔怎麼這樣，錢咱不會自己掙？”說著掏出手帕替她拭了淚。

龍盼弟接了手帕擦了雙眼，苦笑一下：“錢？......咱兩家誰存下過？”

“他們給多少？”古新宇邊問邊昂起頭盤算着自家的能力。

龍盼弟說了一個令古新宇都震驚又不敢想像的數字，是他家砸鍋賣鐵也拿不出的。一下子湮滅了說讓她留下來的勇氣，愧恨地低下了頭。

龍盼弟看着古新宇黯淡了神色，嘆了口氣：“這就是命吧！誰叫咱生在這窮地方。”

昨晚，中秋夜，雲遮了月，連星星也不見一個。龍盼弟叫了古新宇到經常一起玩耍過的楊樹林，輕聲說：“小宇，就要走了，不知啥時才能再見，

這些天緊趕着給你做了雙鞋，試試合不合腳。”說著遞過一雙布鞋。

古新宇揪心抓肝地接過來，無心去試，抬起頭不舍地看着她，憋了半天，近似哀求地說：“三姐，能不能不走啊？”

龍盼弟搖搖頭，眼中噙滿苦澀的淚：“不可能了。”拉起古新宇的手問：“明天能送我嗎？”

古新宇給她擦了淚，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龍盼弟苦笑一下，又說，“你明天一定要送我，好嗎？”見古新宇肯定地點了頭，眼中似乎有一絲亮光一閃，張開雙手，“小宇，抱一下。”

古新宇緊緊擁住，這渴望已久的擁抱，沒讓他欣喜和悸動，卻感受了別離的凄苦。

今天一大早，古新宇換上過年才穿的衣服到龍家，龍盼弟叫他進了屋，告訴他和龍大偉同她坐一台車。古新宇極力擠出笑容點頭答應。他不想留出凄涼的樣子，想笑着送她走，免得她為自己牽了心思。

可是，當接親車隊來到，龍盼弟換好婚紗的時候，古新宇頓時感覺婚車上的鮮花和白色婚紗異常刺目，音樂異常刺耳，尤其那男人猥瑣的笑，更讓他難以忍受。他終於承受不住刺激，溜出來一口氣跑到這片草原。

這裏本是他的樂園，這裏曾蕩漾過他和龍盼弟太多太多的歡笑。他們同小夥伴們一起在這裏采野花，捉蝴蝶，一起嬉戲。

古新宇幼小的時候，常常幾個玩伴，樹枝為馬，騎在胯下，瞄準草原上一朵白雲，做出策馬揚鞭的樣子，一路狂奔到這片草原上。可到了這裏，卻發現白雲扔那麼遠。那時的他並不為徒留身後的一路揚塵而失落，便在草地上打幾個滾，和小夥伴一起盡情玩鬧，開心得不得了。

少年的時候，他又偏愛抱膝坐在草地上，凝望天上白雲朵朵，希望雲朵上果然有無所不能的神仙，幫他實現夙願。便向白雲輕輕地訴心事，或對白雲唱起柔美的情歌，想讓白雲承載着捎給心儀之人，讓她明了自己的痴戀。有時又突發奇想，有那麼一天，自己輕輕一躍，便成了白雲上的神仙，為天下人實現美好的願望。

現在，他猛然驚醒，龍盼弟不就是他曾追逐的白雲嗎？今天的悠然飄遠，讓自己為失去追逐的目標傷心失落。更明白其實白雲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神仙，自己更成不了神仙。而且白雲對心語情歌也無法記憶。幼年和少年的一切憧憬卻原來只是零落惜情的殘碎驚夢。那段幸福快樂並充盈希冀的時光，就這麼流逝了。留下的清晰印痕，卻是這深痛的哀傷。

音樂響得很漫長，古新宇覺得彷彿有一個世紀。可還是漸漸遠去，消失了。他的心隨之被抽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自己的懦弱，哭自己的無能，以至於沒有勇氣，也沒能力留住深愛多年的人。他哭得很傷心，哭得很無助。邊哭邊回望出生，成長的村莊。他又透過淚水，望向遠遠近近的莊稼，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上，雖然努力，卻成熟得乾癟勉強。他竟然猛地對依戀的地方心生嫌棄。感到家鄉很窮，窮得看不到前途和希望，窮的連留住心愛之人的勇氣都沒有，窮得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被娶走卻無能為力。

他哭了好長時間。慢慢哭聲變成了抽泣，最後咀嚼着，化成陰鬱壓抑着咽入肺腑，凝成一塊重石壓向心頭，窒息得喘不出氣來。

他猛然起身，伸臂仰天一聲長嘯，沖向雲霄。那嘯聲帶着悲涼，帶着凄苦，也帶着落寞和不忿。

直至呼出胸中所有濁氣，他攥緊拳，眺目遠方，發誓要走出去，遠離這裏，甩脫讓人失去勇氣的貧窮。他用力拍去身上所有的塵土，昂頭挺胸向村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