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川(中)
“二十多年前,我曾和灰川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我還沒有穩定的工作,靠着打零工四處漂泊,因為攬活兒的老闆突然變卦,我不得不耽擱在灰川的車站進行周轉。雖然僅僅滯留了三天,但還是做了一些膚淺的考察。灰川是座建在鐵路上的城市,其礦產資源又證明了它作為交通樞紐以外的重要價值。這一帶頗負盛名的灰色地表也和灰川早期毫無節制的重工業生產與廢物排放有關。環境的破壞是不可逆的,土壤里嚴重超標的重金屬和化學污染註定了這裏只能是一片不毛之地。”
呂韻達靠在車裏扒下來的氣囊軟墊強撐着說話。一行人當中數他的傷勢最重,且不談內部的臟器損傷,顯而易見的便是其左側小腹位置處滲出的殷紅。
“這些資料我都提前查過了,你受了傷,少說話。”鄭謝嚷道。
呂韻達竟然笑了起來,像條落水狗上氣不接下氣地掙扎着:“在你的隊伍里做聯絡員總是很輕鬆,像是這種情報工作甚至能幫我代勞。可是沒人告訴過你嗎,多慮多勞,同樣可以使一個隊伍走向毀滅——”
“你要幹什麼?不要命了!”鄭謝慌忙攙扶住彎腰起身的呂韻達。
“當然是去灰川,以我們的現狀來看折返根本不可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去那裏碰碰運氣……”
“沒辦法,這也是我們目前唯一的出路。”鄭謝表示認可,旋即又同其餘人言道,“除呂韻達外還有重傷員嗎,現在說出來一併解決。”
“隊長……”
迎接着睽睽目光的林鴻怯生生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她的右臂自肘關節向下都以誇張的角度偏離了正軌——這當然只是最顯而易見的傷。
“眼下只能做簡單的固定,沒有麻藥,你可千萬要忍住。”
鄭謝小心翼翼地用夾板固定住她的手臂,林鴻難耐劇痛,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在吐掉口中嵌有兩行血齒印的木板時,她也終於陷入暈厥。鄭謝深知其鑽心痛楚,可身陷如此絕境當中,他又不得不裝成個沒事人,舒展眉心安慰大家。
在背起呂韻達的同時,他也盤算着託付蘇牧和田野,用拆下來的車座一前一後架着林鴻上路。
誰知田野卻站在所謂擔架之後,用冰冷的口氣揶揄道:“師父,其實蘇牧也受傷了。我剛剛見他立在原地,體若篩糠,眼圈周圍泛着暗紅的光,像是在流血。”
沉默總是期待着被回應撕裂。
於是他撂下擔架,背對二人的視線。隨着空氣的凝固,滴水一般的細微聲響清晰起來。覓聲望去,其腳下的亂石因為血的匯聚而愈發漆黑。他微微轉動身軀,紅色淚痕跨過上揚的嘴唇緩緩淌下臉頰。
鄭謝不禁驚呼起來。
“只是眼瞼擦破點皮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本以為這種小傷沒必要特意彙報來着——”
“沒事就好……不過說實話,你這副模樣着實駭人。”鄭謝說道。
“看清楚了嗎,”蘇牧徑直走至田野身前,眨巴着眼睛一反常態地問道,“我的眼睛,究竟是什麼顏色的?”
田野霎時間竟噤若寒蟬,驚恐萬狀地推開蘇牧,背過身去哆哆嗦嗦的說道:“快出發吧,林鴻他們可撐不了多長時間。”
不省人事的呂韻達讓鄭謝不得不去放棄思考蘇牧和田野間改弦易轍的關係。按照最壞的情況,他們將步行走到灰川的郊區,甚至還要更遠,直到抵達能讓傷員得到有效救治的地點為止。
蘇牧瞥見目光游移的田野,
儼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而鄭謝的思忖與焦慮也都毫不遮掩的刻在臉上,重傷的兩人仍生死未卜……一行人艱難行進於無邊大漠之中,如此之慘狀令她不由得暗暗發笑。
“把我的身體還回來。”蘇牧說道。
此刻主掌他身體主導權的正是已經銷聲匿跡多時的希爾娜,而蘇牧的意志憑依於飄渺的靈體,二者之間由一條若隱若現的繩索連接。
她朝蘇牧微微一笑,未語已聞聲:“你該想想如何感謝我的宅心仁厚。假如沒有再生能力,你現在已經和這些可憐的傢伙躺在一塊了。”
蘇牧直勾勾地盯着她,紛亂的思緒和遊盪於其周圍的靈體重合在一起,糾纏不清。她雙唇緊閉,言語卻已翩然而至,其餘調員竟都渾然不覺,埋頭於各自的心事。
“放心,這種狀態下沒人能打攪我們。”
蘇牧面沉似水,像是在無聲地質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只是出於好心給你提個醒,灰川不是你們這點人手所能染指的了的,這些傢伙已經算是半個死人了。剛才的車禍僅僅是警告,你仔細去想雲至明之前的話:‘灰川當地的警力與赤鴉全部癱瘓’。難道你真的對鄭謝的瀆職假設信以為真?”
“想不到你居然對外面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蘇牧話鋒一轉,“在你沉寂的這段時間裏,我曾抱有幻想,自以為能抵抗你,至少是牽制。可是現在看來這根本就不可能,我的努力不過是在緣木求魚。”
“那是當然,”希爾娜乾脆地說,“你的抵抗毫無意義,什麼時候奪走你的身體取決於我的心情。所以,如果你能把我哄開心些,說不定我還能讓你多過幾年快活日子。”
蘇牧的臉上堆砌起不屑的笑:“如果你真的翻閱過我的記憶就應該知道,我是不可能奉承你的。而你為了找到合適的軀殼已經等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得手卻又遲遲按兵不動——很明顯,徹底把‘蘇牧’這個人格消耗掉還需要時間。至於你特意出面阻攔我進入灰川,是在害怕么?——明明是不死之身。”
希爾娜嘲弄似的咧着嘴,須臾又用那副冰冷的口吻說道:“你當真以為我阻攔你去灰川是因為有所顧慮?可笑至極。我單是厭煩你會因害死同伴而自責,反過來再打擾我罷了。”
“他們的死我根本不在乎。況且呂韻達的嚴重傷勢已經讓鄭謝騎虎難下,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前往灰川謀求援助——這條絕路。就算我極力勸阻,讓他折回上一個服務區再轉過頭來聯繫舊城,以當前的形勢來看,他也絕不會聽信我的諫言。”
“真是絕妙的借口,”希爾娜不禁鼓掌稱快,“果然沒錯,你這傢伙打骨子裏就是個人渣。你所謂的記憶我當然全部知曉,阻攔你的真正目的在於觀察你對待人類的態度。蘇牧,你真的沒有讓我失望。無論是上次被恐怖鬼襲擊拋下司機落荒而逃,還是這次全然不顧同伴的死活,你都把理由說得堂而皇之。很難想像,陳果居然真的造出了一具沒有感情、沒有慾望的空殼。”
望着她,蘇牧欲言又止,沒有能夠用以辯駁的理由,因其所言句句屬實。
“蘇牧,別把自己想得太無辜。無論過去還是未來,你所遭受的痛苦無一不是在還債。我知道你心存不甘,可能打心底里還覺得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蛇蠍般的冷血動物。如果你的內心尚留有一絲溫存,就用行動向我證明——等到這次任務結束之時,你能救下這四名同伴中的幾位……屆時,我會根據結果獎勵你一個提問的權利。食言?不不,單純的戲弄你有什麼意思?當然,任何問題都可以,全當作取悅我的獎賞。”
“蘇牧你這廢物,快醒醒。我可沒有餘力再去抬你了,知道什麼意思嗎?意思是你要是現在死了,就只能暴屍荒野,被禿鷲和烏鴉吃得連你那紅玻璃眼球都不剩下啦。”
蘇牧被一巴掌接一巴掌扇醒,即便他怒目圓睜地瞪着田野,後者依舊視而不見,並保持着掌摑的動作。沒辦法,蘇牧只得掄起拳頭揮擊其胸口,田野頓時翻倒在一旁哀嚎起來。
“身體還吃得消嗎?”
揉了揉邦硬的臉頰,蘇牧抿着乾裂的嘴唇,舉目眺望遼闊晴空之上高高懸挂的灼灼日輪。
“大概是因為脫水……”礦泉水瓶里的最後一滴液體落在舌尖上,蘇牧把塑料瓶扭曲變形,隨手丟進沿途的石堆里。
“再堅持一下吧,灰川已經不遠了。”
鄭謝的寥寥數語,與其稱之為安慰,毋寧說是自言自語。他神色僵硬,固執地警戒着四周,卻又不時將目光拋向視距所窮之處,絕望地奔向自己捏造的飄渺幻影——鳴笛的蒸汽船衝破迷霧的桎梏,揚着高歌一路開到他們腳下——轉機的出現並未像鄭謝的幻覺那般橫衝直撞地迎面而來。
聒噪的轟鳴由遠及近地清晰起來。我們經常能在農村市鎮、鄉野小道,特別是獨屬於它的田間地頭一覽它的身影。拖拉機,其標誌性的咯噠咯噠聲響擁有着鼓動專註者憤怒的特異功能,至於那股縈繞於周遭、揮之不去的刺鼻氣味,更讓人們避而不及。噪音與濃煙,這類自工業時期遺留至今的副產物如今卻悄然取代了文明的真意,成為所謂的“邁入文明的標誌”。
拖拉機上跳下來個男人,自稱花匠、園丁,若是想前往灰川則願意順路捎他們一程。
“真是不好意思,只能委屈你們先暫時坐在拖斗里,我會儘可能開得穩當些。”
眾人合力把呂韻達和林鴻抬到拖拉機屁股後面。花匠拉開拖斗,果不其然,裏面擺着些小巧玲瓏的花,花朵有五種顏色,每種顏色又分別對應一個品種。看樣子是用於廣場上的節日慶祝活動。
花匠將花稍微收攏,騰出一小塊空地,待鄭謝等人安頓好,又心血來潮似的,跳到駕駛位,不知從何處翻出一包尚未開封的礦泉水。
“一路上鞍馬勞頓,定是口渴,千萬別和我客氣,放心喝。”
鄭謝自然是鄭重的道謝,痛飲兩口僅作潤喉,旋即着手給兩位傷員喂水;田野依舊保持着我行我素的優良品質,不修邊幅地喝到肚子鼓脹,歪到一旁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
“你不是都渴得脫水了嗎,如今面對別人的好意,反而故作矜持。”田野鹹魚翻身,嘴裏咕噥道。
蘇牧不予理睬,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這名花匠身上。遮陽用的編織草帽遮掩了他的大部分容貌,操着奇怪口音的他連普通話都說不利落,最為古怪的是其完全與時令相悖的夏季短袖。要知道,現在還是二月中旬,舊城所處的中原一帶尚且是風刀雪刃,更何況位於西北方的灰川呢。可即便他的疑惑已經呼之欲出,花匠卻一直不拿正眼瞧他——換句話說,他有意去迴避蘇牧。
“現在距離灰川大概還有多久的路程?”
花匠瞥了眼發問的鄭謝,什麼也不說,兀自扭頭髮動拖拉機。浸泡在引擎聲浪和滾滾濃煙中的鄭謝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仔細回想,花匠的臉色確有變化,可自己究竟是從哪裏得罪了這位東道主呢。
古怪的脾氣。鄭謝正暗想着,便清晰地聽到花匠扯着嗓門用力喊道:“你們現在再往西方看,看到了嗎,那邊就是灰川!”
“哪邊是西?在這荒漠裏待得太久,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田野竄到半空,厭惡地拂去蒙刺鼻的陰翳,東張西望、而又指南為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田野順着鄭謝和蘇牧先行而去的目光極力遠眺,突兀的綠色貼着眼角鋪天蓋地地包裹住了大地,隨着距離的不斷推進,石漠彷彿正在被綠植所蠶食。和風撲面而來,鄭謝漸漸意識到,冬天已經遠去,超越時間的春與春色已然降臨在了灰川——這座鋼鐵都市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