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
大雨磅礴。
天空灰暗。
玻璃幕窗隔絕風雨卻阻攔不了怪異的尖嘯聲。
燈光雪亮,時針指向下午四點。
諾大的屋子,除了時針走動、狂風暴雨傳進來的悶吼,似空無一物。
然而,這座平層擁有良好的視野。
客廳一覽無遺,靠西邊通道的一側附帶餐廳,與餐廳一牆相隔的是兩間書房。
兩位房主都喜歡看書,剛搬進來那年,除了主卧,大部分的二人世界時間都花在書房。
綠植靠客廳牆而站,恰到好處點綴綠色與活潑之意,旁邊掛着巨幅結婚照。
黑蒙蒙的底,向著鏡頭看來、一對璧人的臉。
餐廳里有刀盤相擦的聲響,細微,不留心早被風雨滔天蓋去。
背對結婚照牆而坐的女人,膚白素顏,乾淨纖瘦。
餐刀劃開牛肉,一小塊一小塊,堆在盤子裏,一塊未入口。
她眼皮低垂,始終沒看其他地方一眼。
不久,東邊過道傳來齒輪滑地的輕響。
她眼皮微顫,濃密的睫毛剎那間像被外面的風雨吹到、搖搖欲墜。
一道平穩、訴說天氣般無情感的男聲:“其餘物品助理來搬。鑰匙搬完給你。”
齒輪聲滑去玄關,文瀾終於抬眸瞥去一眼。
他和之前無數次的出差一樣將那隻皮箱拉去門前,接着在鞋櫃裏找鞋。
外面磅礴大雨,無論哪雙鞋都會濕,無關緊要了,大概挑了一雙順眼的,彎腰穿上。
背影看去,他一雙長腿利落,西褲包裹的臀型蓄滿力量感,腰勁窄。
穿好鞋,他直起身,後頸膚色在從天而降的閃電光下晃過,不消一秒再次沒入黑暗。
他整個人都幾乎隱藏在了其中。
模糊不清。
“霍岩……”文瀾開了口,之後又不知說什麼,嘴角莫名其妙翹起,收回視線,再次盯着盤子。
牛排冷了,心也冷。
他穿好鞋,未直接走,背影深沉,說:“保重。”
文瀾嘴角弧度翹的更厲害了。
雨聲更大,遮住他開門離去的動靜。
“我還沒有說,鞋子回去記得晾乾……”文瀾叉了一小塊肉,澀笑對空闊的屋子喃喃,“用濕布擦乾淨灰塵,你總不在意這些小事……”
牛肉冷掉,嘗在嘴裏竟然像冰渣子,咬不動,咽不下。
文瀾開始覺得房子太大了,一個人吃飯,一個接聽電話,一個人動靜在空蕩蕩的室內迴響。
良久,她彷彿都在靈魂出竅,耳畔靠着手機,不言不語。
“文文你怎麼啦?文文!”那頭在喊。
“我在。”文瀾恢復澀笑,望向幕窗外滔天似的大雨,“有事?”
她有一段日子沒出過門,朋友的聲音都似恍如隔世。
“今天颱風,馬路上倒處淹水,我不敢來瀾岩大廈,對不起了文文,沒法兒給你過生日,首先說一聲生日快樂!”
“謝謝。”文瀾低眸看了看,餐桌上擺着生日蛋糕,旁邊放着一份離婚協議書。
“你和霍岩在過二人世界吧!”
他已經簽了字……
“我們這幫朋友不到沒關係,你有老公就夠了,他多愛你啊,這麼大風雨也要趕回來。”
趕回來送離婚協議……
大雨啪嗒啪嗒擊打幕窗,蓋住心亂的聲音,文瀾僵硬着從桌前離開。
“文文,我打算去山城發展,機會千載難逢,你一定要祝福我。”
“挺突然……”來到窗前,文瀾視線往下,瀾岩大廈的地下車庫已經被淹,物管下午就在群里吆喝,所有業主車子開到室外廣場。
這場颱風,將給海市帶來重大財產損失。
額頭輕抵玻璃,文瀾微微眯眸,下面燈光點點,穿着雨披的工作人員指引業主的車進出。
不遠處,一顆大樹突然連根拔起,離着車道近,險些砸到一輛車。
那輛車大燈急閃,指引人員上前和他溝通着什麼,車主稍安勿躁地等了一會兒,順利離去。
颱風阻擋不了他送離婚協議,也阻擋不了他離去行程。
文瀾順着玻璃,軟軟滑下。
“以後我不在海市,沒法照顧你,你一定保重,別置氣了,和他好好過。”
“你們青梅竹馬,從出生就開始認識,誰能比過你們的感情?”
“商人都逐利,他忽略了你,不能再配合你的喜好,身不由己。咱多體諒着點。”
文瀾麻木。
又聽好友訴說了許多,靜靜結束通話,一個人在地上坐了許久。
終於身體發冷了,微顫地爬起,先打開了電視機,讓屋子裏有一絲活氣。
接着到卧室取被子。
卧室很大,這棟大廈是她的嫁妝,以前叫藍海之灣,除了最高的三層不外售,其他樓層賣得盆滿缽滿。
她和霍岩結婚,父親取了他們兩人名字中的各一個字,改叫瀾岩大廈送給她作結婚禮物。
住在這裏快四年,他氣息無處不在。
卧室沒開燈。大床明晃晃的刺着眼。
文瀾彷彿定在床邊。她看到昏暗光景中,床上一男一女翻雲覆雨。
他剛入集團時壓力大,雖然什麼都不跟她提,可歡愛時總是很激情,像到了彼此的最後一次,有一回還類似撒嬌,對起身準備出差的她笑求,親一下再走……
雙臂緊了緊被子,文瀾視線從床面轉移,挪動已經失去知覺般的腳步,踉蹌來到客廳。
電視裏聲音播報,颱風造成近海地區海水倒灌,漁民損失慘重;市區濱海大道多處景觀松柏倒塌;雍久路一輛豪車撞上綠化帶,車主情況危急。
文瀾團在沙發前哭,很快哽咽聲被子都壓不住,響徹客廳。
結婚第四年,認識第二十四年,慘淡收場。
從前,從未預料。
……
兩年後,山城。
高鐵北站。
拉着一隻小箱子,年輕女人低頭看着手機走來。
她穿一件卡其真絲弔帶長裙,外罩一件白色開衫,打眼望去,渾身上下除了黑長直的發如墨,其餘清淡、柔軟。
從手機屏幕抬起視線,一張秀美臉蛋張望,很快,平靜眸子起波瀾,笑意一圈圈散開,像涼風吹皺了水。
出站口有人在等她,與她視線對上,瘋狂搖手。
文瀾出了閘口,行李丟在一邊與對方擁抱。
兩人都激動,尹飛薇眼眶裏甚至有淚光,紅着眼角。
文瀾稍許淡定,笑放開對方,“你胖了。”
“滾!”尹飛薇本來情緒波動,結果這一句徹底姐妹情散,抬手就捶她一下。
“痛!”文瀾也叫,煞有其事皺起眉,一邊抬手撫摸自己被打的那側肩頭,笑追擊,“本來就胖,是你在微信里承認的事實。”
“胖就胖吧!”尹飛薇認命般喊了一聲,然後拉起行李,另一隻手牽住她,一起笑着從出站口出來。
山城北站是高鐵大站,人潮兇猛。
外面廣場被毒辣的太陽曬到發燙,熱氣蒸騰。
兩個風格迥異的大美女站在台階前,似乎被暑氣嚇到,遲遲不下台階。
尹飛薇大聲講着電話,身後剛從海市到達山城的列車帶出洶湧的人流,她聲音帶喊,“快讓車子過來,正出口,老娘一步都不想動,你個龜兒子,地下車庫都找不到位置你開的是航母吶!”
文瀾聞言笑。安靜站着,等好友的安排。
結束通話,尹飛薇再次念叨,“你該坐飛機的,海市多涼快啊,坐高鐵十五小時,一千八百公里來這兒,簡直熱成一塊煎餅。”
“飛機該熱的還熱。”
“可不用十五個小時吧。”
文瀾又笑了,“你懂什麼。高鐵進巴蜀,一路欣賞名山大川,體會李太白的蜀道難,多好的採風啊。”
“行,行,你是藝術家,滿腦子浪漫細胞,苦都覺甜。”尹飛薇甘拜下風,音落,一輛黑色轎車在道路上一剎,車窗落下,一個圓寸腦袋男人冒出來,“薇姐!”
“搬行李啊!”尹飛薇朝對方恨鐵不成鋼道。
文瀾樂地不行。
兩年沒見,尹飛薇還是那個尹飛薇,做事風風火火。
上了車,聽了十來分鐘的尹飛薇訓徒弟。文瀾臉上始終溫和帶笑。
她徒弟突然有感而發,“薇姐你怎麼和文小姐做朋友的,你倆一靜一動,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八竿子打不着啊!”
“會不會說話!”尹飛薇笑罵,“一靜一動符合事實,天上地下算怎麼回事?不過也算你小子眼睛毒,我身邊這位可是貨真價實的大小姐,說出來嚇着你,剛才從車窗退過去的達延廣場就是她老公開發的!”
“神馬!”圓寸腦袋驚叫,一來一往像和尹飛薇說快板似的,“她,她結婚了——”
“傻蛋,你該關注達延廣場市值多少。”
達延廣場在山城是新崛起的地標,位於江畔,景色開闊,氣勢恢宏。
文瀾剛才餘光瞄了一眼,沒多研究,此刻,對飛薇坦言,“別捧殺,達延廣場不是我個人的。”
“怎麼?不是和那負心漢沒離成婚、達延廣場怎麼就不是你的了?”
這話火氣沖。
前頭徒弟立即識相,不聲不響像個透明人。
後座熱度似乎連冷氣都降不下去。
尹飛薇猝不及防諷刺來的一句,老長時間文瀾都沒接話,她轉頭望窗外,山城魔幻,建築全在頭頂,得抬起下巴,仰腦袋才能看出這地兒的趣味。
就是這座城,他和飛薇都待了兩年……
“到底離了沒?”半晌,尹飛薇得不到回應主動低聲,“不離,你們分居兩年又是為什麼?不能總拖着吧?”
“別一見面就犀利。”文瀾笑回頭,和好友關懷的眼神對視,“我現在搞事業,其他都不想談。”
前頭的徒弟不失時機發聲,“師傅,人這麼大集團,離婚很麻煩的。”
“對。”文瀾附和,抱胸、身體放鬆地靠進座椅,嘴角隱約勾着。
“你啊,一根筋……”尹飛薇戰敗似的評價,“不然,能和他從兩小無猜、初戀、初婚,一條道走到黑嗎?”
文瀾笑了聲,沒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