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來去因果
天上的流雲時聚時散,卻怎麼也逃不過像極一張憂傷的面孔。
水長樂看得難受,便也不再看雲,收起視線,對奶茶店唯一的店員道:“可以給我杯熱水嗎?”
奶精沖兌的奶茶齁甜,甜到極致,唇腔就剩苦味。
也或許心底自然發苦,再甜的飲料也無法覆蓋。
店員面色為難,實話實說不提供熱水服務,顯得不近人情,畢竟對方點過飲料。
水長樂不為難對方:“按奶茶的價格給。”
店員手腳麻利地用奶茶塑料杯裝了溫水,或許是良心過意不去,還放了兩片檸檬。
水長樂卻沒有喝,只是拿着吸管在杯中來回攪動。
水渦一圈一圈,最後皈依平靜。
“雨好大,風也大。紫色的小孩在牆裏,紅色的嬰兒在路口……”水長樂輕輕哼唱起來。
芒安石聽着唱腔曲調都很奇怪的童謠,似曾聽聞,又想不起在何處聽聞。
“李家老爺子唱的。”水長樂提醒道。
芒安石記憶力同樣上佳,雖不曾記些閑雜瑣碎無意義的見聞,但還是能自動提取海馬體無意識的記憶。
“這首歌……”芒安石也察覺這並非是什麼童謠。
水長樂道:“沙老爺子說過,他撿到沙鳴的地方,經過《北城地理志》和《城市街道變遷史》比較,是在如今的狗盆街,也就是我們腳下這條路。”
水長樂看着奶茶店正對面,李大力牛肉店旁的五金店。
五金店已經人去樓空。
水長樂腦海里不禁冒出畫面——
天色陰沉,大雨瓢潑,泥土結構的破舊房子搖搖欲墜。躲雨的屋檐下,一張黃褐色紙皮上,一個嬰兒嚎啕大哭。
四周無人,只有風雨聲怒號。
直到一個老人尋着哭聲而來,脫下棉衣給嬰兒取暖,嬰兒才未凍死在凄風苦雨中。
“沙老爺子撿到沙鳴時,沙鳴是被紅色棉被包裹的。”水長樂道。
芒安石瞭然:“歌里紅色的嬰兒在路口,是指沙鳴?”
水長樂點頭:“或許吧。”
芒安石好奇:“那紫色的小孩在牆裏,應該就是剛才被挖出的屍體,那又是誰?”
水長樂:“如何我沒猜錯,應該是陳達響。”
芒安石皺眉,思索一會,很確定這名字對自己全然陌生。“陳達響是誰?”
水長樂:“是陳大智和林謠的孩子。”
芒安石眨眼,很想問“陳大智和林謠又是誰?”,卻擔心顯得自己太過愚笨,索性裝作口渴模樣,傾身把剛才丟到隔壁桌的奶茶又拿回手中。
水長樂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陳大智和林謠,就是二十三年前,安家咀騙保案的真正死者,也是當年素城拐賣集團中的成員。我和啟范還有老岳去素城調查時,了解到他們還有一個孩子,名叫陳達響,同他們的父母一同失蹤了。”
芒安石恍然大悟,如此說來,許多當時不符合邏輯的地方便能說通。
比如陳大智和林謠既然是帶沙鳴來售賣,為何會把作為貴价商品的沙鳴丟棄在屋檐下。
說明當時沙鳴在另外一個他們信得過的人手裏。
或者他們主動把沙鳴給對方,或者對方私自把沙鳴抱走,但對方的身份讓夫妻兩並不擔心。
而符合條件的,便只有夫妻兩自己的孩子。
芒安石將一切串聯起來:“二十三年前,人販子夫妻帶上自己的孩子,還有準備售賣的嬰兒來到安家咀。之後,或許是孩子和父母鬧彆扭,私自抱着嬰兒和父母分離。父母對此並不擔心。夫妻兩人打聽買家住址時,遇上了因破產走投無路的李富強夫妻,
被殺害替死。少年久未等到父母尋來,因為惶恐或置氣等原因,將嬰兒丟棄在破屋下。那李大力為什麼要害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呢?”
水長樂搖頭:“這其中原因,恐怕只有李大力本人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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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家咀回程的路上,氣氛莫名沉悶。
芒安石讓司機將廣播打開,放點舒緩的音樂。
水長樂看着窗外。
河畔對面,城市高聳的建築向遠方綿延,凹凸的曲線向一張老人的臉,見證着城市的滄海桑田。
廣播裏悅耳的女聲道:“接下來一首歌,名叫《等》,來自互聯網早期廣為流傳,卻始終未露面的大神歌手star。有音評人說,star當年在曲子中使用的和弦編排,根本不可能是那個年代的技術,並信誓旦旦說他來自另一個次元。那現在,就讓我們一起欣賞來自另一個次元的音樂吧。”
廣播空白幾秒,悠揚的音樂緩緩流淌,而後一個性感的男聲隨着曲調哼唱。
“我在夜裏等雪停,
我在晨光等鳥鳴,
看朱牆上桃花花落花迎,
不見你歸來喊我名……”
水長樂怔住。
這聲音,這歌詞,這分明是巨星芒安石的歌。
水長樂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演唱會的舞台上。青年脫掉扎滿黑玫瑰的華麗服飾,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襯衫,坐在舞台唯一的光亮處,在人造雪裏輕輕吟唱。
“這首歌……”水長樂控制住自己戰慄的手。
身旁的芒安石不解:“挺好聽的,怎麼了嗎?”
水長樂怔了下,搖頭:“這歌手唱得那麼好,應該很紅吧?”
芒安石聳肩,他對娛樂圈不甚了解。
前幾年,季風集團也想涉足娛樂圈版塊,畢竟這幾年,最容易賺錢的版塊就是互聯網、房地產和娛樂業,也難怪願意認真做實體的企業家越來越少。
芒安石本着哪裏好賺錢就去哪分杯羹,最好再把鍋也挖來的理念,開設了影視公司和藝人公司,還把自己旗下投資版塊重點培養的高管調去接手。
結果,在風投領域無往不利的高管,投一部電影虧一部。
什麼臨上線,主演忽然爆出婚外戀;什麼剛拍完的大製作,廣電要求該題材全禁;什麼電影上映第一天票房喜人,主演忽然涉毒被抓,電影全面下架。
總之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遇到。
至於藝人公司就更離譜了。
雖說藝人小紅靠捧、大紅靠命、但凡勤奮也能吃口飯,但季風娛樂簽約的藝人竟然無一人心思在事業上,都想着登捷徑。
畢竟,在娛樂圈摸爬打滾的最高點,也就是當個頂流或者影帝影后,遇到資本還是要點頭哈腰,卑躬屈膝。
但成為芒安石的另一半就不一樣了,資源財富享用不盡。
更何況,芒總也非大腹便便難以下嘴的老男人,顏值身材在娛樂圈都找不到能比及的男星。
在季風娛樂的藝人看來,拿下芒安石,難度和辛苦比自己打拚簡單,收穫卻遠遠超過在事業上登頂。於是藝人們心思都不用在正途上,每逢公司年會或有接觸的場合,就想着往芒安石身上靠,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芒安石忍無可忍,最後乾脆解散季風娛樂。
娛樂圈和他八字不合,這錢不賺也罷。
芒安石回答不了水長樂的問題,於是問司機:“小林,這歌手紅嗎?”
司機小林:“紅!不過是很多年前了。我還沒上小學時,star就在互聯網走紅,但一直未露面,就彷彿音頻網站忽然冒出幾首歌曲。鬧得最大時,很多人請願網站聯繫歌手。網站卻說他們追溯過用戶,卻無法追蹤到,
歌曲像是從數據庫自己冒出來的。”
司機小林顯然不信這種說法:“現在看來,是網站聯合歌手一起炒作,估計那歌手長得不好看,故意用神秘噱頭包裝。話說回來,你們仔細聽,這歌手的聲線和芒總有點像。”
芒安石蹙眉,聽了幾秒,才發現小林所言不假。
小林沒有奉承,真心實意道:“如果那歌手長得也像芒總,那不得紅到太陽爆炸。”
芒安石不屑地哼了聲,見識過自己曾經藝人的花花腸子,他對整個娛樂圈一視同仁地鄙夷。
芒安石剛想討好水長樂,說些“我只唱歌給你聽”這類的騷話,卻發現水長樂垂着眸,神情里莫名有幾分哀慟。
“怎麼了?”芒安石抓過水長樂的手,摩搓着對方的手指,似乎這般便能磨掉水長樂眼中的哀戚,和自己心中的不安。
水長樂回過神,強打起精神:“沒事,只是覺得這歌詞的意境很美。”
任何時候都能插入騷話的芒總:“是嗎?意境有你好看嗎?”
風花雪月,在你面前都黯淡無光。
水長樂反手扣住芒安石的手指,讓兩人十指相交。
“有時候我挺迷茫的,你是誰,你來自哪,你要去哪,我們之間,有何因,又有何果。”水長樂道。
芒安石面露疑惑。他是學商的,對哲學無感。
水長樂無法解釋兩人的糾纏,只道:“就像陳大智和林謠,他們拐賣了別人的孩子,最終自己葬身火海,成了別人的替死鬼,自己的孩子也被埋在牆裏。種惡因,得惡果。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已註定。”
水長樂看着芒安石:“世間萬物皆有因果,我和你會是何因,又是何果?”
“我哲學學的不好。”芒安石坦白,“我也不擅長討論什麼因果啊、靈魂啊之類。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度過生活里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糾纏到死。”
想和你一起養那隻愚蠢的哈士奇,如果你嫌棄我給他取名水水,那也可以改名叫芒芒。
想帶你參加每一場親朋好友的聚會,向每個人鄭重介紹你的身份——我的愛人。
想我們衣櫃裏有混着放的衣服,洗衣滾筒里有糾纏的衣褲,鞋架上有成雙的情侶棉拖,所有的袖口領帶里,都有暗搓搓秀恩愛的小心思。
想我們偶爾吵架,但絕不過夜,堅定貫徹床頭吵架床尾和的真言。
想和你一起看遍世間千山萬水,春花秋月,吃盡天下珍饈,深巷小食,然後一起回家。
想與你共飲新茶,小酌舊酒,笑談人間風月,暢盡心中喜樂。
“如果一定有因果,我愛上你是因,我會一直愛你是果。”芒安石認真道,眼中星光璀璨。
水長樂感覺心臟微微發麻,說不出的感覺如同蟻穴潰堤,他潰不成軍。
追尋的答案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只要時光停留在此刻。
甚至只要時光里曾有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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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又七個月後。
寶茂灣落成剪綵。
一群長相出眾,身材窈窕的禮儀小姐捧着彩色貢緞站在台上。
“這身材這長相,我還以為全是明星呢,竟然只是禮儀小姐。”
“你俗了,像我,關注的就是那貢緞,據說一米好幾萬,就拿來剪綵用,季風果然財大氣粗。”
周遭人的竊竊私語落入水長樂耳中,他舉着香檳,看着舞台一側正準備上台的芒安石。
霸總依舊是霸總,站在人群中光芒萬丈。
片刻后,芒安石走上台,致賓客歡迎詞,並向所有人介紹寶茂灣項目。
寶茂灣,曾經的安家咀,經過改造,其已經從破落小村,變成了集商務、文化、科
創為一體的北城核心區。
區內包含商務辦公區、住宅區、大型商超、科技園、軟件園、大型體育館、以及休閑娛樂服務區和醫院學校等配套設置。
寶茂,取自物華天寶,風華正茂,從名字便可看出美好寓意。
台上,芒安石對着媒體和賓客暢想道:“在寶茂灣,你可以晨間在寶茂公園聽鳥語,聞花香,愜意的強身健體;上午,坐在商務辦公樓,和天下精英商談業務;中午,去大型商超里的美食城,吃一碗咖喱肥牛祭五臟廟;下午,你可以沏一杯清茶,在寶茂圖書館看書等日落;夜晚,你可以約上三五好友,到不夜城內小酌數杯,暢聊天下事。在寶茂,你可以收穫所有美好的風景和美好的心情……”
台下,岳佳客連連感嘆:“總裁就是總裁,真不是一般人能駕馭的,你到底是怎麼把人拿捏在掌心的?”
水長樂沒說話,繼續看着台上人。
致完詞的芒安石被主持人叫住。
“芒總,您剛才暢想了普通人在寶茂的美好一天,那您自己呢?寶茂落成后,你打算做什麼呢。”
芒安石看着台下,視線似乎穿越人海,和水長樂對上。
“寶茂的理念是‘有家有業有生活,有詩有畫有遠方’,我想和我的愛人,走遍這如詩如畫的地方。”
主持人忽然有點羨慕芒總的愛人:“有詩有畫了,那有家有業呢?芒總會來寶茂灣成家嗎?”
芒安石嘴角上揚,露出淺淺的酒窩:“季風集團的總部將會搬遷到寶茂灣,至於是否在這成家,我聽我愛人的。畢竟愛人在哪,哪裏就是我的家。”
台下一片艷羨聲和起鬨聲,媒體們則比剛才更有幹勁的奮筆疾書。工程雖好,哪有總裁感情故事吸睛?
岳佳客聽着這肉麻話,忍不住哆嗦,對着水長樂道:“你真的是調教有方!”
很快,副省長,市長以及社會名流上台剪綵,金剪刀剪斷彩色貢緞,數萬氣球和禮花飛上天空。
岳佳客對這類互動興緻乏乏,呵欠連連,好在有服務生不斷在人群中穿梭,送上美酒和蛋糕。
岳佳客一連喝了數杯解悶,面色紅潤,搭着水長樂肩膀:“來嘛,小酌幾杯。”
水長樂擺手:“不了,昨晚喝多了。”
“昨晚?”岳佳客皺眉,隨後笑得邪氣,“該不會是和總裁在床上玩對嘴把酒那一套吧?”
水長樂:……
不得不說,岳佳客在不正經的事情上,總是猜得很準確。
水長樂口袋手機震了下,一看,是金啟范發來短訊,說有急事找他,讓他到附近未開業的體育館門口來一趟。
水長樂將電話撥打過去,電話關機。
手機沒電了?水長樂疑惑。
“怎麼?”一旁的岳佳客問道。
水長樂搖頭:“沒事,啟范找我,我過去看一下。”
“快去快回哈!今天中午的自助餐據說請了三十名國際名廚烹調的。”岳佳客貫徹“民以食為天”的人生信條。
半小時后,落成典禮全部流程完成。
芒安石不得閑,今日來捧場的嘉賓大多非富即貴,他也不好怠慢。
敬了一圈酒,芒安石看到岳佳客。
“長樂呢?”芒安石記得在台上時,岳佳客和水長樂站一起。
岳佳客將口中的蛋糕囫圇咽下:“長樂啊,剛才金啟范找他。”說著,忽然看到芒安石身後,“吶吶,啟范不是在那嗎?”
芒安石轉頭,只見金老爺子帶着金啟范和已經改姓的沙鳴來到芒安石跟前。
“芒總,恭喜恭喜,少年才俊啊!我這些兒孫但凡有你一分出色,我也不用這把老身子骨了還不能頤養天年。”金老爺子恭維道。
芒安石也回了些恭維話。
“說來也真是有緣,有這兩個孫子,一個和你自小交好,一個還在你手下工作過,你說這是怎樣的緣分哈哈。你們兩以後要多和芒總請教學習,知道嗎?”金老爺子數落兩個不爭氣的孫子。
金沙鳴對芒安石仍有幾分懼怕,喋喋點頭。
金啟范臉上掛着敷衍的笑,芒安石這人的存在,簡直是北城所有富二代的仇敵。如果沒有芒安石,他們各有各的爛,倒不至於成為長輩眼中釘。
芒安石客套地點頭,而後問金啟范:“長樂去哪了?”
金啟范莫名其妙:“不是,你老婆去哪我哪知道?你不是活得跟個老婆掛件一樣嗎?”
“不是你找長樂?”芒安石的右眼忽然不受控制地跳起來。
金啟范一臉納悶:“我找長樂幹嘛?老爺子早上出門忽然暈眩,我都勸他別來了,他執意要來捧場。讓醫生看了好一會才出發。我才剛到這,你就跑來找我要你老婆,你秀恩愛也不是這麼秀的吧?”
不安和惶恐,爬上了芒安石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