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
寶扇隔着門板,向驛站里伺候的夥計要了一件衣裳。驛站里沒有女客穿的襦裙,夥計只找來了未穿過的男子灰色長袍。寶扇來不及計較太多,匆匆換上了長袍,而後,就將那脖頸周圍早已經破爛不堪的粗布衣裙抱在懷裏,待找到機會,便把它扔掉。
看到寶扇從房門裏走出來,去的方向還是牧南星的住所。一同和牧南星從京城趕來賑災的幾人,紛紛交換着視線。
——這女子是從哪裏來的?
對,女子。
雖然寶扇一襲男子打扮,但過於纖細且柔弱的腰肢,走路時腳步蹁躚的姿態,一眼就能認出是女子。
其中一人名叫馮回,他和牧南星在軍營中打過幾年的交道,關係還算親近。馮回腦袋稍微一轉,便抓了一個士兵,詢問寶扇的來歷。
得知寶扇是牧南星親自帶回來的,兩人之間還是英雄救美這樣的關係。馮回眉頭緊皺,緊盯着那柔弱不堪的背影。
牧南星打開房門,正巧和猶豫着該如何叩門的寶扇面面相對。
“官爺……”
馮回此時也跟了過來,嘴裏喊着“小侯爺”。
牧南星微微頷首。
幾人還未用膳,牧南星剛好有幾句話要交代馮回,索性一起用了。
寶扇跟着轉身,她臉上未施脂粉,這男人待的驛站,連一件女兒家的衣服都沒有,怎麼會有供她描眉的眉黛。馮回看着她嬌艷如花的臉龐,微微晃了神,直到牧南星喊他一聲,才重新恢復清醒,之後看寶扇的眼神越發不善了。寶扇見他們兩人都走了,自己也跟在後面。
牧南星和馮回落座后,寶扇站在牧南星身旁。
馮回擰眉看着兩人,率先開口:“你——”
他不知道如何稱呼寶扇。
寶扇弱弱開口:“我叫寶扇。”
馮回也不管她叫什麼,語氣中充斥着不耐煩,聲音像斥責不懂事的士兵。
“小侯爺既救了你,你現在已經安然無恙,快點回家去找你父母去罷。”
聽到這話,寶扇臉白如薄紙,身子都站不穩了。她看着馮回想開口解釋些什麼,可是一看到馮回那張凶神惡煞,能止小兒夜泣的臉,腳步一偏,躲在了牧南星身後。
她這副姿態,落在馮回眼裏,只覺得心中如同落了大石,推不開,挪不動。他想讓寶扇趕快離開,但此時對着那張受驚的美人面,如何也說不出來話了。
“她父母在逃難途中就已經去了,你讓她去找父母,莫不是讓她去尋死。”
牧南星緩緩開口。
馮回霎時一驚,逃難?莫不是因為這次水患?那他剛才的話,就成了讓一個剛受到驚嚇的女子去尋死。可他分明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不想這女子纏着牧南星。
馮回好半天說不出來話,黑黢黢的臉上有一絲不明顯的紅。
“官爺……”
寶扇突然跪在地上,膝蓋和地面相碰,發出沉悶的響聲,讓人不免心驚,這該會有多痛。
她柔軟的脊背此時全部彎下,眼中滿是祈求:“求官爺能收留我。”
牧南星雖然將她帶了回來,但這並不意味着他會收留自己。這樣從小養在京城的小侯爺,做事全憑心意。唯一能打動他內心的女子,大概就是京城那位了。可寶扇卻不得不求,即使求也不一定有幾分用處。
“我會縫衣,會做些吃的,雖比不上專攻此技的大廚,也會些風味小吃。從前爹娘還在時,我雖沒伺候過人,但見過奴婢是怎麼行事的,想來有樣學樣,也是能為奴做婢的。”
她話說的顛三倒四,似乎是想絞盡腦汁列出理由,讓牧南星留下自己。
馮回聽她這番話,也知曉這女子在逃難前,家中定然富貴,沒吃過苦,家中有人伺候。如今卻要為了找一條生路,給人做奴婢,心中那塊大石,壓得他胸口越發沉悶了。
牧南星的聲音在寶扇頭頂響起。
“我身邊從未有過女子做奴婢。”
短短數語,便將寶扇的請求全部堵去。長靴從她身邊走過,寶扇雙目茫然,一時間兩腿發軟,跪坐在地上。
馮回生硬地開口:“快離開這裏,一會兒給你幾塊碎銀,找個村落生活去罷。”
只留下寶扇一人,她卻並沒有傷心欲絕,眉目輕抬,她注意到馮回離開的腳步,無意間慢上了幾分。牧南星沒有對她的憐惜,但其他人有,這便夠了。
轉眼到了黃昏,落日餘暉,橘色陽光鋪在地上。馮回在屋中來回走動,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半晌,他終於按耐不住,大步流星走到夥計面前。
“她可走了?”
夥計一頭霧水。
“哪個她?”
“寶……寶扇姑娘。”
念出她的名字,馮回有幾分不自在。
“沒有。寶扇姑娘從早膳過後,就關門不出,房門都沒出過。”
哪能離開。
馮回眉頭緊鎖,關門不出?豈不是連三餐都沒用。馮回立即走到寶扇住所前,大掌擊門,無人答應。他接連拍了幾次,屋裏連一絲動靜都沒有,好像裏面空空如也。馮回只覺得不對勁,後退兩步,身子一碰,撞開了房門。
寶扇已暈倒在地上,而樑上,掛着一條茜色長紗。馮回趕緊上前,他之前見過昏迷之人,連忙從桌上取出茶水,手沾了幾滴,潑在寶扇臉上。
好在寶扇昏迷不久,此時悠悠轉醒。看到眼前是馮回,她緊閉雙眼,紅唇發白,模樣凄楚可憐。
馮回粗聲粗氣開口:“你為何要自盡?”
樑上的茜色長紗,昏迷不醒的寶扇,以及她脖頸上的紅色勒痕,不難看出她是在尋死。
寶扇仍舊不肯開口。
“銀錢已經備好,你為何不走?”
馮回像是想到什麼,語氣生硬地警告着寶扇。
“你若是因為牧小侯爺,便早早放棄的罷。小侯爺心中已經有戀慕之人,那人在京城,兩人門當戶對,般配的很。”
寶扇終於開口:“我只想就在官爺身旁。”
見自己好話說盡,她也不改念頭的頑固模樣,馮回氣極。
“他不可能會同意!莫要再痴心妄想!”
寶扇盯着地面,語氣輕柔。
“自從父親母親離去,我便如同行屍走肉,腦海中想着他們的囑咐,憑着一口氣才走到涪陵城。只想着找到父親的好友,便能活下去。哪想到所謂的好友之子起了歹心,差點毀了我的清白。那時,我只想着,還不如當初陪着父親母親一同去了,黃泉路上還能做伴。也好過如今,要被人折辱。可沒想到,官爺能從天而降,救我一命。我深知自己命如浮萍,無依無靠,此生大概也就如此了。官爺如同參天大樹,不是我所能依所靠。但只要能讓我看到官爺,心中便安穩了,也不用過提心弔膽,夜夜被噩夢所擾的日子。”
馮回愕然,他本以為寶扇是貪圖富貴,看上了牧南星。沒想到寶扇是被當日的遭遇嚇到了,只有留在恩人身邊,才能心安。自己當時那樣責備她,她沒了留在牧南星的希望,即使拿了銀錢走掉,午夜夢回,還是要被當初的登徒子入夢,又怎麼能快活。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錯的離譜,恨不得給自己幾巴掌,把自己打清醒。自己錯怪寶扇在前,又惡語相向在後,真是怎麼受過都不為過。
“你不要尋死。”
寶扇抬頭看他。
馮回一副懊惱樣子:“我一定會讓你留下來的,你千萬不要尋死!”
他來的匆忙,走的也匆忙。
寶扇從地面站起身子,茶水中朦朧印出她的身影。
她這樣的女子,勢必要找一個依靠的。
牧南星很少見到馮回這般急切的模樣。馮回站定。他也不迂迴,直接了當地向牧南星請求。
“讓寶扇姑娘留在你身邊罷。”
牧南星手指微微收攏:“理由?”
“寶扇姑娘留在你身邊,能照顧你。”
“我不需要。”
馮回低下頭,他比牧南星年長几歲,腦子並不靈光,此時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來。
“牧小侯爺,我求你,求你讓寶扇姑娘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馮回從來沒求過人,他低過頭,下過跪,可從來沒有這麼卑微的求過一個人。
“馮回,是誰讓你來的?”
牧南行也了解馮回,他不會這樣求人的。
“我自己願意來的。牧小侯爺,你,你不是想找到保存香氣的辦法,只要你留下寶扇姑娘,你留下她。”
馮回心道,你若是留下寶扇,我必定會幫你找到留存香氣的辦法。
但牧南星卻以為,馮回話中的意思,是寶扇懂得如何保存香氣。
“好,讓她留下。”
馮回臉上頓時露出了歡喜的神色,他忙向牧南星告別,跑到寶扇住所告訴她這個消息。
寶扇美目微睜,似是難以相信。
“你不要誆我了,我不尋死就是,不要說這些話。”
“我馮回從沒有騙過人,牧小侯爺說了,讓你跟着他。日後,你就是牧小侯爺的人了,也不用怕有人會欺負你。”
“當真?”
“千真萬確。”
寶扇感激地看着馮回,又遺憾自己身上沒什麼好東西,要不然就能拿出來,送給他,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了。
“可——官爺他”
“以後不要叫官爺了。你跟在牧小侯爺身邊,就跟着我們喊他小侯爺就是。”
寶扇立即改了口:“小侯爺他,怎麼會改了心思?”
“我答應為他找留存香氣的辦法,他便留下你了。”
“香氣?難不成小侯爺喜歡制香?”
馮回清楚牧南星找留存香氣之法的前因後果,只是不便和寶扇細說,便模糊道。
“並不是。只是為了保存一些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