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
在市中心最大的商場,一個半大的小孩子獨自逛街會非常顯眼,尤其他還在東看西看,就像是在尋找着什麼。
兩邊商鋪的櫃姐都站在門口,目光齊刷刷的被這個打扮精緻的小男孩吸引,心裏免不了嘀咕——
又來了個粗心大意的家長,這麼好看的小孩也敢丟。
男孩看起來也就四歲左右,頭髮剪到了耳朵上面,露出潔白的額頭,兩側腮幫子鼓鼓囊囊的,有著兒童專屬的嬰兒肥。
他身穿一套淡藍色的運動服,某知名大牌的logo就印在左胸口,身後背着個黑白相間的小書包,屁股上和身側都蹭上了褐色的灰塵。
在書包的右下角,那裏寫着三個板板正正的字,表明了它主人的姓名。
——時禾遇。
時禾遇步伐邁的不大,書包里像是放了什麼有重量的東西,沒有一點被顛起來的痕迹,他仔細觀察着周圍環境,眼神中有着不符合年齡的警惕。
感受到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時禾遇意識到了什麼,他不動聲色的加快腳步,跟在了不遠處一個陌生女人身後。
遙遙看去,他們就像是母子一樣。
幾十米外被呼喚來的保安停止腳步,他疑惑的盯了那個位置一會,孩子的媽媽不就在前面嗎?
以為是櫃姐看岔了,保安又等了片刻,確認小孩子一直跟在大人身後,這才轉過身回到了自己的崗位。
在路的盡頭,時禾遇充分利用身形小的優勢,悄悄躲在女人的視野盲區,佯裝與她是同行在一起的,他明白小孩只有跟着大人才不會引人注目。
路過一個拐角處,時禾遇感覺身後不會有人看到,立刻拐彎跑到了電梯間,舉起手臂按了向上的箭頭,準備藏到保安少的樓層。
電梯停留在最高層,用着非常緩慢的速度往下降,等它的功夫,時禾遇瞥了一眼自己亂碼的智能手錶,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了些,他輕聲嘆了下氣,像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拿出了一本書。
那本書的封面是以粉藍的水彩打底,上面畫了一顆閃爍的星星,最頂上有着這本書的名字——《致星光閃耀的你》。
要是這會還有成年人在場,肯定一眼就能從外觀上看出這是本言情小說,不過這哪是僅有四歲的時禾遇能明白的。
他即使從小就聰明,識的字是同齡人的兩倍還要多,此刻卻還是被這七個都認識的字難住了。
致星光閃耀的你?意思是有人站在星星上嗎?
時禾遇的小臉上滿是迷惑不解,他前不久才剛為自己認識‘耀’字而驕傲,現在卻又陷入了無盡的懊惱。
他總是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小孩子,這會更是恨不得立刻長大。
如果他是個大人就好了,就能立刻想到辦法去找爸爸媽媽,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左右徘徊,生怕被人抓走。
不對,也不是完全陌生。
城市還是那個他居住的城市,但更像是媽媽口中那個科技剛開始發展的年代,時禾遇記得睡前媽媽給他講過的每一個故事。
所以他堅信,既然還是同個世界,媽媽就一定在這裏。
時禾遇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記得自己突然眩暈了幾秒暈倒在草叢中,等醒來從草里爬出的時候,眼前的畫面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模樣。
具體怎麼個變化時禾遇形容不出來,大概就是街道上的電子屏幕少了許多,建築物也矮了不少,路人們的穿着從秋裝變成了冬季才穿的厚外套。
那會時禾遇站在呼嘯的冷風中,吸着快流淌下來的清水鼻涕,震驚的望着這個陌生的景象久久不能回神。
怎麼會突然之間,所有的事物都變得不一樣了呢?
等等,好像有一個東西沒變。
他鬆開懷中緊緊抱着的書,小手輕輕拂過上面的書名,這是時禾遇暈倒前撿到的一本書。
再然後,他便來到了這裏。
隨着‘叮’的聲響,時禾遇等待已久的電梯到達。
裏面站滿了有他兩個身子高的大人,他們陸續從電梯中下來,相同的是眼睛都落在了抱着書的時禾遇身上。
低垂腦袋忽略掉身上探究的視線,時禾遇又一次對自己小孩子的身份厭煩起來,他覺得自己現在不像是個人,更像是動物園裏供人觀賞的小猴子。
等到電梯上的人全部下來,時禾遇終於能夠抬起頭,他邁着小短腿進了電梯,指頭快速的戳着關門按鈕,然後隨便按了一個最高層。
再次端起書,時禾遇的目光沒再在封面處停留,他翻開第五頁,那裏有兩個字被黑筆圈了出來。
項簡,這是媽媽的名字。
而同一頁,第二處被黑筆圈出的字詞則是一個叫“藍央廣場”的地名,他現在就在這裏。
手錶也壞了,導航不能用,時禾遇只能全程靠問路來到這個書中唯一認識的地點,光時間就用了快半個小時,他穿的是秋裝,在外面凍得一直打抖索,進商場吹了好大會空調才緩過來。
之所以來到這裏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這個地方和媽媽的名字是在同一頁出現的。
“女星項簡…在參加劇組應酬時,得罪了投資方…散心路過,藍央廣場。”
時禾遇把那頁內容斷斷續續讀出來,接連讀錯好幾個音,遇見不熟悉的字就只讀半邊,劇說成居,酬說成州。
他雖然認識的字很多,但想要流暢閱讀一本沒有拼音的書非常困難,就算時禾遇再早熟,也絕不可能讀懂某些成年人才明白的詞彙。
就比如前幾頁出現的‘頂流’,又或者這頁的‘女星’,他明明所有字都認識,卻完全理解不了它的涵義。
電梯門重新打開,時禾遇一邊往外走,一邊將書收回書包中,那本書能帶給他的信息除了見到媽媽的名字,再就是讓他來到了藍央廣場,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用處。
這樓的人沒有底下多,時禾遇躲開來往的過路人,順着門店一直往裏走,大約經過一百來米的路,他不知看到了什麼,忽然停下腳步。
在時禾遇的面前,是樓層盡頭的電影院,它有着非常大的佔地面積,而外面最顯眼的位置有張電影海報,上面印刷着主人公的劇照。
仰頭望着那張高掛的海報,時禾遇瞪圓的雙眼滿是驚訝,連手中的小書包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急切的靠近了海報幾步,時禾遇伸出小手高高舉過頭頂,企圖想要摸到上面人物的臉龐,卻始終差了一大塊距離。
他下意識地喃喃出口,稚嫩的聲音中充滿迷茫。
“這是……爸爸?”
*
商業街中心的那家飯店,幾乎每天都是爆滿的狀態,今天也不例外。
在頂樓的走廊,項簡站在劇組定的兩個包房中間,她此刻的腦袋亂成一團漿糊,對着鏡子鍛煉幾個月的表情管理也出了故障。
到底才是個進圈剛滿兩年的新人,遇見的風浪還是太少。
項簡死死盯着面前男人遞來的某物,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緒,像是冷漠,也像是慍怒。
面前的東西,是一張深黑色的酒店房卡。
那家酒店項簡很熟悉,就在出門右拐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她之前在附近拍攝時有入住過。
飯局,投資方,遞房卡,再加一條她是劇組女主,答案呼之欲出。
這不就是傳說中的潛規則嗎?
項簡都能想像出她前腳剛出包間,後腳投資方就跟上,那裏面其餘的人會是什麼想法,對那些在娛樂圈摸爬滾打的老油條來說,他們哪怕隔着堵牆看不見,也能猜的到這裏發生了什麼,多半都在等着看熱鬧。
真是……太噁心了。
那大腹便便的男人滿身酒氣,他見項簡一直不出聲,有些不耐煩:“和你說話沒聽見嗎?實話和你說了吧,假清高沒有用,反正最後還是會過來找我,給自己留點臉面不行嗎。”
項簡額角的神經一跳,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她想起來參加應酬之前經紀人告誡她的話:不管遇見什麼事都先壓下脾氣,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
這也是她能忍到現在的原因,項簡這兩年沒白混,年輕時那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個性早就收斂了許多,她知道現在翻臉就等於得罪了錢,導演把她換掉是分分鐘的事。
但如果這位腦幹缺失的投資方再繼續說下去,她就不敢保證了。
項簡強撐着揚起笑容,裝作看不懂男人的意思:“丁總您真是太熱心了,日理萬機還擔心我這邊的住宿問題,您別擔心,我早就給自己安排好了,要不這間房您看看等會誰沒住的處,給別人吧,我就不佔着空了。”
她這話說得算是滴水不漏,即委婉拒絕,又不落別人的面,但壞就壞在,人家根本不想順着他的台階下。
丁總臉上的溝壑很多,能看出他平日的刻薄與尖酸,項簡的話明顯讓他很不開心,眉間的川字就像是刀刻的一樣深,還從鼻腔里發出了聲冷哼。
走廊雖然沒什麼人,但要是在往常,他並不會把這种放不上枱面的事做的這麼正大光明。
今天大概是因為喝了不少酒,丁總有些飄飄然了,借題開始發酒瘋,他猛地把房卡扔在地上。
“自作聰明的人往往是最愚蠢的,我最討厭你這種矯情的人。”
他語氣中充斥着不屑,還帶着被酒精麻痹后的大舌頭:“想不想把握好這次機會,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我這從來都不缺女演員,你也不是什麼不能替換的角色。”
空氣似乎都因這句威脅變得稀薄起來,項簡低垂着頭,耳邊散落的碎發將神情掩蓋,身周全是濃郁的低氣壓,像是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從剛才開始,項簡便默默無言望着地上的房卡,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外界都說娛樂圈是大染缸,像丁總這種能在劇組隻手遮天的人並不少,想越軌還敢不要臉厲聲威脅。
有他們存在,那些剛進圈的白紙想不被沾染都難。
更可笑的真相是,這位丁總年過半百,家庭圓滿,有一兒一女。
沉默過後,原本還極力逃避的項簡忽然彎下腰,像是想伸手去撿地上那張房卡。
一旁的丁總神色終於放緩了些,他得意的下巴抬得很高,雙手交疊在胸前俯視着項簡,等待着她過來服軟。
他就說吧,這些矯情的新人一個個都裝的挺像,實際上心裏巴不得來找他呢。
“早這樣不就行了嗎,真是浪費時間,等會吃完飯直接酒店見吧——”
突然,丁總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項簡只是把自己鬆開的鞋帶系好,就重新直起了身子,她面無表情的與他對視,眼裏多出的淡然讓他生出不好的預感。
“丁總,我應該和你女兒差不多大吧?”
項簡單邊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每個字都帶着冷意,又極具諷刺。
“我今天不接受這一切,就算角色被換了卻依然行得正站得直,而你呢,在回家看到親人面孔的時候,不怕遭雷劈嗎?”
沒有髒話,沒有辱罵,項簡只是漠然的陳述了一個事實,卻讓丁總的臉瞬間漲的通紅,他不是沒遭到過拒絕,但卻是第一次連句話都講不出來。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麻煩丁總幫我和大家說一聲,就說我身體不適吧。”
確實身體不適,被噁心的想吐。
項簡沒給他回應的機會,她說完就大步走向電梯間,那裏正好有等待的電梯,她按下了一層,全程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時間可能磨平了她的稜角,但絕對不會改變她的原則。
連包都沒拿,只裝着隨身攜帶的手機,項簡推開飯店的大門,外面的冷氣一股腦的鑽了進來,將她渾身吹了個透,看到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帽子和口罩也放在了包間裏。
項簡用手機發了個消息給還在那的助理,讓助理不要忘記幫自己帶着東西,反正她是絕對不想狼狽的再回去了,她怕看到勃然大怒的投資方,也怕看到誠惶誠恐向他道歉的劇組導演。
抬頭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項簡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往最壞的處境想。
就算她因此丟掉了這部小製作的女一,但好歹她還剩一個熱門綜藝的拍攝不是嗎?
應該不會有什麼比現在這件更差的事情了吧。
‘叮’,手機響起消息提示音,項簡以為是助理的短訊,剛拿起手機準備回復她,就一下子呆楞住,雙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屏幕。
那不是短訊,而是條軟件發來的推送消息,上面的內容很簡單,是營銷號推薦了部新上映沒多久的高評分電影,由當下最火的新任影帝來主演的。
望着那個無比熟悉的名字,項簡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她緩緩垂下眼眸,握緊了手中冰涼的手機。
她忽然……有點想去看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