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095
雍正二十七年。
胤禛去世。年七十。
胤禛在位二十七年,日夜優勤,重法尊農。他將康熙朝的疏節闊目稍加清理,財政之盛運,大清之基礎,從此而定也。
年羹堯早已從西北調入京中七年,西北定后,年羹堯就被胤禛調回京中,入了軍機處,成了御前重臣。
大行皇帝的喪事,都是由軍機處和幾位王爺郡王一同料理的。
二十三歲的皇太子福綬即位,改元開興。
開興一年,皇後年氏為皇太后。大行皇帝後宮中的諸位嬪妃們,也都為太妃太嬪,貴人常在答應們,不進位,但也都是先帝的嬪妃,皆在園中養老。
年姒玉身邊,姚黃魏紫年紀大了,早年就放出去養老去了,年家着人奉養,完全不必擔心。
煙絨風丹那幾個小丫頭,也是到了年紀就放出去嫁人了。
便是她們自己捨不得,還要回來伺候,年姒玉沒準。好不容易遇上好姻緣,和人夫妻一場,沒必要為了她再各自分開。
年姒玉另挑了宮女身邊伺候,還叫煙絨風丹,銀紅春紅,淡彩煥彩的名兒。
就連姚黃魏紫,也是給了二人的徒弟,新來的姑姑,也是用了好些年這個名字了。
胤禛去了三個月,年姒玉就把福綬叫到跟前來了。
“我若不動,齊太妃她們也不好擅動。不若,我搬到暢春園去。叫你和皇后搬進來。你在這兒起居,比在長春園好些。長春園終歸小了些。你一國之君,怎好帶好皇后嬪妃長居在那裏呢?”
福綬一登基,首要第一件事,便是辦皇父的喪事。
他十七歲大婚的時候,胤禛賞了一座園子給他,便是長春園。
裏頭的亭台樓閣一草一木,都凝結胤禛對兒子的愛意。這園子是結合了圓明園與暢春園所有的優點,裏頭住着十分舒適。
便也是皇太子的東宮了。
這些年,福綬一直帶着他的太子妃還有一位側妃,與他的一子一女住在那裏。
福惠和福瑺總是帶着孩子們去串門,兄弟三個住的進,他們的園子府邸都要稍稍小一些。
永揚永琳也常常帶着孩子們去,長春園總是十分熱鬧的。
福綬哪怕登基了,也沒說要搬到圓明園來。
是胤禛去后不久年姒玉提出來的。
福綬沒同意。
哪有皇父剛去,就讓額娘搬宮的?只是沒想到三個月過去,他皇額娘又提出來了。
福綬瞧着二十多年後容顏未有什麼大改動的皇額娘,屋裏只他們母子兩個,端在眾臣兄弟們面前的肅正,就些些的鬆了。
他是皇阿瑪手把手教導的,是皇額娘悉心照顧長大的,是皇額娘的長子。
他對父皇母后,感情極深。
皇父去后三個月,這悲傷心痛的滋味,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消失,更多的是深深的埋在心裏了。
痛哭二十七日,似乎把小七的眼淚流幹了,他不再是什麼皇太子七阿哥,他是新帝。是皇額娘,是兄弟姊妹們的支撐,是朝臣們新的希望和倚靠。
那些激烈的洶湧的情緒,都被送到了平靜的外表之下。
至少,他們母子不會再在說起這件事時,眼淚落到沒法說下去了。
福綬說:“兒子已經做了安排。皇額娘不須動。齊太妃也不必動。圓明園這般大,各人住了二十多年都住慣了。何必挪動呢?兒子的長春園極好。當初聖祖爺時,皇阿瑪不是也沒讓再動么?兒子就在長春園住着,大臣們也往來慣了。”
“這事兒子與十三叔還有舅舅們議過。他們都覺得挺好的。”
福綬身邊一后一妃,子嗣一子一女,他自
覺很好。國家有制度,不然他也不想要太多的女人了。
這事兒也是在皇父面前請准過的。往後再選秀,也是定準了再選,這幾年倒是不必想這個。
皇后鈕祜祿氏是皇父親選的。八旗勛貴世家,出身自不是弘曆的生母本家,是更尊貴些的本姓。
皇后性情溫和,與他很是投契。另一后妃瓜爾佳氏,也是系出名門,與皇后相處和睦,於他也很體貼。
他自小看慣了皇父與額娘的恩愛,對於身邊的女子,也是不想要太多的。多了又有什麼好?離心的,似從前的廢后烏拉那拉氏,那還不如不要。
皇后與瓜爾佳氏,都與他說過,長春園極好,她們也不舍勞動額娘及太妃太嬪們。
福綬還有個私心。
皇父雖去了,額娘卻還是在的。
額娘今年四十有二,尚還年輕。他想額娘多陪伴他們兄弟姊妹幾年,不願意額娘搬去暢春園。
暢春園如今住着的人少,要去也不難,但他不想額娘是抱着養老的心去的。
額娘不搬動,還在牡丹亭雲,齊太妃還在煙月清真,裕太妃和懋太妃她們還住在原先的地方,就會讓人覺得,皇阿瑪其實沒有走,他還是在的。
福綬一點小孩子的想頭,他想成全自己,也想皇額娘心裏舒坦些。
牡丹亭雲,可是他額娘住慣了的。
一切如舊,這就是最好的。
年姒玉垂眸笑,想,罷了。
“隨你吧。”年姒玉說。
她在牡丹亭雲住了這些年,也是住慣了。偶爾還去萬方安和里住一住,看看原先的地方。
大行皇帝的喪事,生前一概所用都是要收走燒掉的,要麼要送到陵寢里去。
胤禛疼她,捨不得她受苦,臨終前下旨,留了好些東西給她。
都放在萬方安和里了。每每她思念胤禛時,就會去看一看。
胤禛的梓宮在他去后第十九天,被送到他的潛邸雍和宮去了。
至今還放在那裏,福綬說,要明年才會送去陵寢中。
年姒玉近鄉情怯,前些日子去都不敢去。這些日子似乎緩過來些,心裏有些蠢蠢欲動的,想去見見他。
胤禛是睡夢中去的。很安和,沒有什麼痛苦。
他活了七十歲,是個長壽的皇帝。
那一夜睡前,他還抱着年姒玉說了好一會兒話,告訴她今年秋天再帶她去熱河騎馬。
可這個人第二天晨起就沒了鼻息,他沒法實現他的諾言了。那會兒有那麼一刻鐘,年姒玉覺得她的心都空了,人也空了似的。
前年,胤禛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與文武百官朝會,就自個兒總結了他的這一生。該說的話前年都說過了。
日日嚴格教導福綬,皇太子事事樣樣都符合他的心意,對福綬,胤禛滿意的不得了,是千萬個放心的。
他說,他沒有什麼遺憾了。唯一的遺憾,就是想和她長長的,相守完完整整的一輩子。
這些年年紀漸長,他就總跟她聊起故去后的事情。
年姒玉開始還不愛聽呢。後來他總說,沒法子了,只好聽着。
那夜裏,好像他含着笑,說了許多許多,只當是尋常囑咐呢,卻不想成了臨終訣別。
幸而這些年漸漸早有習慣,臨睡前要說愛,說捨不得里,互訴衷腸,才肯安然入睡。
要說遺憾呢,年姒玉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就是這幾個月常常回憶起從前,相處時太甜,太親近,太貼心,日子充實,滿滿當當的,竟有許多事來不及去想,也不會去想。
如今四十二了,走到了胤禛曾經遇見她的年紀。
年姒玉忽然就在想,假設她這會兒,遇見了十五
歲的胤禛,這心態還真是不一樣啊。
好像她年紀大了,好像胤禛年歲太小了,好像她已走過半生,而他還是鮮活少年。
這不妨礙有情人終成眷屬。可終歸似乎不那麼圓滿。
她真的有些理解胤禛了。她原先覺得年紀不重要。可現在情濃之時,失去了他,年紀分明是很重要的。
他也會欲言又止,卻從沒有點破此節。
現在,年姒玉自己問起自己。胤禛壽終正寢,去世之後,留下她一人,這是不是很殘忍呢?
一人華髮,一人卻尚年輕,還未及老去。
這是他的遺憾。也是她的遺憾了吧。
胤禛不說,是怕這些話對她來說太殘忍。
她用這麼些年懂得愛,享受愛,得到愛,胤禛卻捨不得讓愛刺傷她的心。
她的生命乃至她的魂靈,都承擔不起這樣的重擊。
可她終歸是會明白的。
他用心良苦,年老之時,一遍一遍的與她嬉笑囑咐,便是要讓她慢慢的明白,接受。
人都是會老的。
這些年總有人不斷的過世。
叫人痛快的,叫人難過的,叫人心傷的。也都是歲月的經歷了。
現如今,年希堯年羹堯的年歲也大了。身子骨再硬朗,也犟不過天去。
年姒玉想,她剛四十齣頭呢。也不知,還要目睹多少人的離去。
可又會目睹多少新生孩子來到這世間啊。
花兒就是這樣,做了人這麼久,骨子裏並不總是悲傷的。
有故去,必然就有新生。
春日落花,零落成泥,下一季,還會有新的花開。
她生來就是為了胤禛暢通無憂做皇帝的。
現在胤禛去了,那她呢?她要活到什麼時候去?
她許諾了的。會和胤禛再有圓滿的一生。
她就真的沒有遺憾嗎?
不,她還是有的。她覺得她有。她堅定的相信,她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