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雍正元年十月中。
京城宣武門外大街東頭,有一條上斜街。
八月里才得了授命,川陝總督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皇上看重年大將軍,就將這上斜街里一處大宅子,賞賜給了年大將軍。
年家人多不在京中。
已是古稀之年的年父如今還在湖北當差。先帝爺還在的時候,年遐齡是湖廣巡撫,新帝登基,也就是在五月里,駁回了年遐齡以年老乞休的奏摺,稱他精神不錯,實心任事,讓他還在湖北效力幾年。
緊接着,便將年遐齡擢升為湖廣總督。年遐齡與夫人就繼續留在了湖北。
年羹堯在西北奉差,夫人和孩子也都在西北。大兒子年熙在年羹堯跟前伺候。
小兒子年富年紀還小,沒有帶到西北去,就留在了京中,跟在伯父跟前,與家中子侄一道讀書。
還留在京中的,便是年羹堯的大哥年希堯。
年希堯官至工部侍郎,后皇上登基,又擢他為內務府總管。
皇上賞給年羹堯的大宅子,年羹堯往家裏寫了信,讓兄嫂闔家都住過去,原先在廣安門內的那處老宅子就空下來了。
年家一門榮耀,更有年氏在宮中為貴妃,家裏自然是不願在外過分張揚的。
便是搬進了上斜街這座大宅子,年希堯連着家中堂兄子侄們,也都是深居簡出,從不願太過引人注目的,宅子裏也是安安靜靜的,並不怎樣煊赫吵嚷。
可住在周圍的人家發現,平日裏安安靜靜的年宅,今日裏卻開了正門放了炮,熱熱鬧鬧的迎了什麼人回家,恍惚聽說,是年家老爺在湖北生的小姐回京了。
要說起這年家,當真是一門的貴人。
男人們倒是官運亨通,連帶着年老爺都是長命百歲的模樣,偏偏入宮為妃的大小姐年氏,跟着皇上在潛邸時就恩恩愛愛的十分受寵,怎麼進宮封了貴妃,這身子骨反倒是不行了。
正月里封了貴妃,三月里病重,又晉封皇貴妃,結果終是沒能熬過去,留下一雙兒女,就這麼去了。
倒是年老爺,五十幾歲了,當年去湖廣赴任的時候,小他些年歲的夫人竟有了身孕,又給添了一個小女兒。
說起來,也正是貴妃進四貝勒府上的那一年,年家有了個備受寵愛的小小姐。
聽說皇貴妃沒了后,這位小小姐從湖北到京里來,也是要入宮的。
年希堯今夜有差事要當值,不能回府,早就同妻子關氏講過了,今日小妹正好回家。
關氏自己也是算過了日子的,知道小妹年姒玉今日要到家的。
她早早的就預備下了,家裏的一切收拾妥當了。給小妹住的院子也收拾妥當了,一大早就在府門前迎了小妹進來,小妹是府里正經的主子,自然是要開正門相迎的。
皇貴妃才去幾個月,不宜太過鋪張,否則小妹回來,定還是要闔家上下一塊設宴接風的。
關氏安頓好了孩子們,想想還是不放心,就帶着兩個隨侍的丫頭,提着燈往年姒玉的院子這裏來了。
她想着,若年姒玉歇下了,她就不進去相擾了,結果過了垂花門一瞧,院子跟前還守着人呢,是府里的兩個小丫鬟,關氏親自送過來的。
再一瞧,屋裏還等着燈,似是還未歇下。
兩個才剛過十歲的粗使丫頭見主母來了,忙過來行禮請安。
關氏問了一聲,才知年姒玉確實未曾歇下。
院子裏還有守着的幾個嬤嬤,見關氏進來,都過來行禮,關氏抬了抬手,示意她們各自顧着自己的差事就好,她則預備着進去瞧瞧年姒玉。
跟在身邊的兩個丫頭還未挑起門帘,倒是裏頭聽見動靜,先就將門帘給挑起來的。
是年姒玉身邊的兩個丫頭,煙絨,風丹來迎的她。
關氏一抬眼,就見那屋內融融燈色里,眉眼嬌俏的小姑娘正站在屋裏衝著她笑呢。
“大嫂子。”年姒玉笑得甜甜的。等關氏進來,就去拉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在榻上坐下。
關氏被她握着手,倒是覺得小姑娘的手嫩生得很,光滑柔軟又十分的溫暖,她笑着:“夜深了,妹妹怎麼還未歇下?”
她不放心要來瞧瞧,就是為著這個。年姒玉年紀還小呢,虛歲是十六了,可算起來,也便是十五,剛及笄的年歲。
明日就要進宮,關氏怕年姒玉緊張。
年姒玉聲音清亮,她是在南邊長大的。湖北也不算太南,可比起京城來,終究是南邊。
南邊水土養人,小姑娘是嬌養着長大的,人家那地界兒,說話都是江湖氣重些,偏她一點口音不帶,說起京城的話來,還尾音彎彎繞,聽起來又軟又嗲。
小姑娘跟嫂子一年也難得見上一次面,卻十分的親近,此時頭髮都拆掉了,就穿着中衣,和關氏親親密密的坐在一處,神態也是嬌憨親昵。
“不瞞嫂子,我是有點認床了。”小姑娘臉蛋紅紅的,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何止是認床了。壓根就是睡不慣。
姒玉剛穿成年姒玉的時候,那會兒還在湖北沒啟程,她也是睡不慣。
好好的一朵嬌花,修行圓滿得償所願,花凋零落下,她穿成了一個人。她又沒怎麼做過人,還以為做人好得不得了呢,結果成了人才知道,她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
關氏也有幾年沒見着年姒玉了,印象里,她還是小時候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潑小姑娘,今日見了面,才曉得年希堯所言不虛。
也就是今年年節后一場事故,叫年家最受寵愛的小姑娘,徹底轉了性子,也叫年姒玉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關氏想着就心疼她:“妹妹喜歡什麼樣的床榻?我叫人去庫里重新挑去。咱們家的庫房裏東西多,總能挑着妹妹喜歡的,和在總督府里一樣的床榻。”
年家底蘊深厚,又得皇上如此看重。府里的庫房便有十來間了,東西多得很。
總能讓年姒玉安安穩穩的睡一覺的。進宮前一夜,這麼熬着怎麼行呢。
關氏沒親眼所見,可想起那些事,還是心驚肉跳。
年節后,年姒玉悄悄出總督府去街上玩,結果不知怎的,有失控的馬車,撞了她,亦撞了行人。當時還死了兩個百姓。
事後嚴查嚴懲,事情甚至鬧到了皇上跟前,後來還是秉公了結了責任人。
可他們年家備受寵愛的小姑娘,卻整整躺了兩個月才起身,好好的小姑娘傷了身子,就成了這樣嬌嬌的小人兒了。
“不用了。就這樣挺好的。”年姒玉笑起來,“左右不過一夜,明日一早我便進宮了。嫂子不用這麼麻煩的。”
她今日回來,年家接她的陣仗還挺大的。
她的院子聽說是賜了宅子就一直給她留着的。院子裏一溜伺候二十幾個人,弄得倒像是她要在家裏長住似的。
其實進宮的旨意在她到家后不久就到了,她奉旨,明日一早就要進宮的。
在家裏,也就是住這麼一夜了。
關氏嘆道:“說的什麼傻話。哪裏就麻煩了。莫說你只住一夜,便是在家待上一個時辰,這些也都是該當的。”
見關氏憂心她不睡覺,年姒玉忙道:“嫂子,橫豎我現下是不困的。不如,咱們說說話吧。”
“也好。”關氏此來也正有此意。
白日裏忙亂,人又多,還要接旨,還要照看宮裏來的嬤嬤,她倒是沒有找到什麼時間和年姒玉說說體己話。
這會兒倒是正好,夜深了,姑嫂兩個在一處,正好可以說說貼心的話。關氏也有些話想要囑咐年姒玉。
見年姒玉的兩個從湖北帶來的丫頭聽她們說體己話便要避出去,關氏便將兩個人叫住了。
“煙絨,風丹,你們兩個留下。”
“你們比小姐大上三歲,又是從小跟着小姐一起長大的。情分非比尋常。還要跟着她進宮去,我們說話,你們就在旁邊聽着吧。等進了宮,你們也是要在小姐身邊侍候的,應早些熟悉小姐的情形和處境。”
“外頭守着的,都是府里的家生子。不會往外傳話的。都放心吧。”
關氏治家甚嚴,規矩重,年家的人都忠誠,自然不必擔憂隔牆有耳。
煙絨風丹應了是,又悄悄的站回來,靜靜侍立在旁邊,聽關氏說話。
關氏也握住年姒玉的手,輕聲說:“皇貴妃當初的打算,是不叫你進宮的。家裏既有了個在宮中為妃的,皇貴妃是想着,叫你在外頭自在。那選秀的事,都跟皇上說好了,是要叫你落選的。而後,就在外頭婚配,一切盡你的心。也全了咱們家愛護你的心意。”
關氏想,一肚子的話放在心裏,若年姒玉當真歇下了,她還是不能夠就這麼揣着回去,還是得將小妹妹叫醒了,把這些話都說了才能放心。
這樣的燈下敘話,等年姒玉進宮了,怕是再也不能了。
燭光搖曳,燈下的關氏神色溫柔,卻似帶着淡淡的哀傷,是說起了去世的皇貴妃,心裏頭多少有些哀戚。
年姒玉眸中露出幾抹惋惜情愁,露水般清亮的目光橫波流轉:“我知道的。”
她當然是知道的。她有年姒玉的全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