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那一天還是到來了,在一個誰也沒有防備的春寒料峭的凌晨,隨着監護儀發出陣陣警報,我們都被驚醒,阿凌趕緊找來值班醫生,醫生穿着拖鞋,來不及整理好衣服,帶着一大群護士來到病房,手忙腳亂地開始施救,最終醫生宣告了阿凌父親的死亡,然後木然地走出病房,阿凌伏在父親身邊傷心欲絕地痛哭起來,後來病房裏進來幾名推着擔架的護工,要把阿凌的父親推入太平間,我、阿蓮還有聞訊趕來的老嚴拉開了阿凌。阿凌父親被抬走後,我看見病床的床單上在阿凌父親腰間的位置濕了一大塊,並伴有渾黃的顏色,我想這是阿凌父親臨終前大小便失禁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通便通氣了,不用再承受腸梗阻的痛苦了。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在我面前走到生命的盡頭,沒有掙扎,沒有遺言,這個過程應該很痛苦,但阿凌的父親並沒有表現出來,他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我忽然想起艾略特《荒原》中的一句話:世界就是這樣告終,不是砰的一響,而是噓的一聲。
阿凌從老家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回到學校,已經是大家開始準備畢業,每天打着同學情深的旗號花天酒地的時候了。
阿凌一進宿舍門口,直接跪倒在我們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老嚴趕緊攙扶起阿凌:這是幹什麼,大家都是兄弟,太見外了。阿凌起身後說:感謝大家對我的幫助,這輩子我會永遠銘記在心。我們紛紛表示,其實沒有什麼,作為兄弟這些都是應該做的。阿凌說:在那些日子裏,你們幫我照看父親,在我心中,你們就是我唯一的依靠,真的。阿凌說著慘淡地一笑:你們知道我每天什麼時候內心裏最掙扎、最難受嗎?就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我明明知道我爸根本吃不下,但他又一直催我快點去吃飯,還要我多吃點、吃好點。每當這個時候,你們能來替我照看我爸,我就有種得到解脫的感覺。剛開始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慢慢的到後來,我就開始盼着你們來,就覺得只要你們來了,我就可以鬆口氣,最終可以逃離病房了。你們就像給了我一個樹洞,讓我能去另一個世界暫時躲避一陣,在裏邊療傷復活,重新鼓足生活的勇氣。我想如果沒有你們,我不間斷地面對着我爸,我或許真的會崩潰。這樣說或許很自私,希望你們不要怪我,你們在那時真的就是我內心唯一的依託。
老嚴拍了拍阿凌的肩膀:我們永遠都是兄弟,永遠都是彼此的依託。大家幫你,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生活終歸還是要繼續下去,還是多向前看吧,未來我們還會一起面對。
阿凌:記得在家守靈的某一個晚上,家裏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靈堂里只有我,和放着我爸骨灰的棺材。有一個瞬間,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當初他那麼痛快地接受了做手術,甚至有點出乎意料。我們一直都在對他隱瞞着病情,但這是我們自己認為的,會不會有一種可能,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甚至結局會是什麼,他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為了不拖累我以後的生活,讓我的未來能了無牽挂、可以輕裝上陣、放開手腳地去生活。更是為了在最終結局來臨之前的這段時間裏讓我能安心,他選擇了做手術,他最終用他的死亡徹底解脫了我的整個餘生。阿凌說著眼淚已經止不住地從眼眶滾落。
我們聽了內心都感到無比的震撼,雖然這有可能只是阿凌臆想出來的,但在阿凌父親的身上,我們真切地感受到,父母給我們的愛是無言的,
更是毫無保留的,就算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了盡頭,這種愛的付出也不會因此中斷。老嚴說:叔叔是一位令人敬佩的父親,也是一個堅強的男人,我們應該去好好祭拜他,我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
阿凌擦乾了淚水說:我們老家有一位老師,辛勤工作積勞成疾,累死在講台上。前幾天我看見網上新聞說,要在我的老家拍一部以這位老師為原型的電影。還會有一個比較著名的演員來演這位老師。看了這個新聞,我在想,這位老師的兒子,應該是幸運的吧,因為可以有一部電影,可以作為藉以懷念和憑弔父親的媒介,但是我不知道他在看到這個電影的時候會不會難過,或許更多的是欣慰吧。
我想說的是其實也有一部電影可供懷念我爸,那還是我爸真實出演的。我爸年輕的時候在雲南當兵,那時候正趕上拍《高山下的花環》,片頭寫着的“本片承中國人民解放軍昆明部隊、成都部隊協助拍攝”,這裏說的就有我爸所在的那支部隊。我爸告訴過我,他在《高山下的花環》裏的一個鏡頭裏出現過,當著眾多戰士的面說:誰敢把後門走到戰場上,我偏要她的兒子,第一個扛着炸藥包,說著把軍帽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摔,去炸碉堡!說完手向戰士們一揮。然後下一個鏡頭就是台下的戰士們熱烈鼓掌,我爸說鼓掌的戰士里就有他。我從此知道,我爸那時就坐在台下,和大家一起熱烈鼓掌,這一個瞬間被永恆記錄下來。如果想念他,其實不必到他墳前,看看《高山下的花環》,就能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