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殘局
華燈起,酒正濃。夜已醉,人亦醉。
酒酣耳熱訴衷腸,笑人疏狂已疏狂。
該醉的人已經醉了,想醉的人也醉了,不想醉的秋歌依然很清醒。因為此刻的他正專註於一件事情,他在專註於某一件事時經常告誡自己必須要保持清醒。
他正在專註於笑忘樓大廳里的殘局,如一座蠟像一樣他已經靜靜佇立在那裏半個時辰了。他的腦海中早已金戈鐵馬,戰火連天了,但他的臉依然那麼平靜,看不出有絲毫的表情。只有他偶爾跳動眉頭和眨動的眼睛告訴別人他正在推演着眼前這盤殘局,他的腦中也許在聲東擊西,也許在欲擒故縱,也許在瞞天過海……。
笑忘樓的殘局每天都是獨佔一桌,而且永遠是擺在大廳正中央的。你可以獨自鑽研,也可以邀約上三、五棋友相互對弈、推演,縱橫捭闔。倘若你有了必勝的信心只須知會跑堂的小二一下就會有人來和你對弈,不一定是任逍,有可能是笑忘樓的掌柜舒無是。
現在這盤棋已經擺了一年零三個月又二十四天了,前來研究的人也不少,但至今無人能破解,所以大家早已只是把它當做一件擺設了,因為人們早已習慣了它的存在,且無解。其實殘局都是有解的,若前提是紅、黑可以任選的情況下最終的結果只有勝與和,若是不能任選那就另當別論了,那就三種可能都有。而任逍所擺的每一盤殘局都是可以讓挑戰者任選的,勝了自不必說,若是和局仍然算任逍輸。他之所以擺殘局完全是因為他愛棋,只為找到幾個能與他切磋幾局的棋友,以棋怡情。
秋歌已又看了近一刻鐘,他的臉上露出了輕鬆的表情,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好似剛剛完成了一件極其辛苦、勞累的工作一般。他又深呼吸了幾口,又喝了兩口茶他才向小二知會了一聲,小二立即向後堂走去,剛走到櫃枱邊居然遇見了大老闆任逍,於是小二便把秋歌要挑戰殘局的事向任逍稟報了。
稍傾,只見一位年近古稀旬,頭髮鬍子已經雪白的老者健步而來。但見他身形挺拔、健碩,精神矍鑠,面容稍顯清瘦,雙目深邃而平靜,尤如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
“任老闆……”大堂里已有人驚呼出聲。任逍早已習慣了別人稱呼他為“任老闆”,他也更喜歡別人這樣叫他。一般他是不會到大堂來的,偶爾心情不錯時他會到大堂中隨便走走。今天他的心情顯然不錯,當聽說有人要挑戰殘局時,他的心情突然變得高興起來。他覺得他突然有了想下一局的衝動,而在他聽說挑戰者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時,他的興趣更濃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就想見見這個少年,他都沒想過這個少年是不是在嘩眾取寵,他似乎有一種感覺這個少年不一般。
當他第一眼見到秋歌時這種強烈感覺變成了肯定,可以說江湖中九成以上的人在他的慧眼下一眼便能看出深淺,他的心情就更加高興了。儘管秋歌看上去很普通。
在秋歌才進入笑忘樓時笑忘樓的掌柜,曾也是名動江湖的“神手書生”,二十年前他江湖排名二十一的舒無是,已經留意他了。以他當年的江湖閱歷他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少年身上的不凡之處。而秋歌那最簡單布衣,讓他顯得很普通。他隨性的裝扮讓他顯得很特立獨行。他身上更有一看似江湖而又非江湖人的氣質,但又不是那種文人士子的氣質。而他的與眾不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發現的,沒有敏銳的觀察力,沒有對他分外留意是不易發現的。
舒無是後來他又聽到了大廳中侯老六和趙四關於秋歌的議論,他推測這少年可能就是他們口中的秋歌。所以當任逍出來時舒無是把他的推測告訴了任逍。這便是這些曾經可以叱吒江湖的風雲人物與一般人的不同,那趙四真人當面而不知,而舒無是只是細微的觀察和隻言片語的驗證,便可猜出秋歌的身份。
“你叫秋歌。”任逍今天突然想聊天。
“你是任老闆。”秋歌覺得能和曾經的“劍狂”聊聊也很有意思。
“你昨天擊敗了蕭龍騰。”他不是在問秋歌,他好像在敘述一件事情。
“是的,險勝一招。”秋歌很平靜,他也說得很平靜。但整個笑忘樓一片嘩然,因為候老六和趙四剛才說的事似乎是真的,而趙四此時尚在酒樓之中,他小聲的對聲旁的人說道:“是他,昨天我看到和蕭龍騰在城門口出交手的就是他”。此時他才發現秋歌真的很眼熟。
“你有二十了吧?”
“剛剛二十。”
“少年英雄!你的實力確實可以和他一戰,他輸了卻沒和你拚命?”這句話從任逍口中說出,那麼一定就是事實了。整個笑忘樓沒有人再懷疑秋歌有這樣的實力。
“我不是來和他拚命的,他似乎也不想和我拚命。”
任逍似有所思,他又緩緩地說道;“這個蕭龍騰有可能從此便一蹶不振,廢了。如果他能重新振作,還會更進一步的。你是想挑戰我的殘局嗎?”任逍把話題轉回到了殘局之上。
“我想和你對對弈一局。”
“殘局嗎?”
“不,是對弈。”秋歌很是認真的說道。整個笑忘樓震驚了,因為任逍的規矩是要贏了三局殘局才有資格和他對弈的,他的殘局擺了十二年了,只有贏過兩局殘局的人。也就是說至今還沒有人能和他一較高下。也許有也僅限於“神手書生”那個老鬼,因為在他們七人中能和他在棋藝上一搏的就只有那個老傢伙了。秋歌敢這麼說是他有自信能連勝任道三局殘局嗎?
“先把殘局下完。讓我看看你的實力再說。”任逍依舊平靜如一汪秋水,並不以秋歌的狂言為忤,以他的身份、修為已經沒有太多的事會讓他心境變化了,他反而有些期待這個少年能給他帶來一些驚喜。
“可以開始了嗎?”秋歌也不曾覺得他說的是狂言,他對自己的棋藝很有信心,他更需要有些銀子,不然他如何繼續他的江湖之行。
“可以。”
“你選紅還是黑?”
“隨便吧,選紅或選黑沒有區別,因為這盤棋最終只能是和棋。”
“你已經知道結果了,還是你猜的呢?”任逍不懷疑秋歌的棋藝,但他還是這樣問了一句。
“這是一個殘酷的局,紅方的雙車、一馬、一炮、一相會全部犧性,最後只剩下一個老將。黑方的三卒、一車也會全部被紅方吃光。黑方會剩下一個士和帥,也許沒有紅方那麼孤獨,至少老帥還有一個朋友。”秋歌把他推演的殘局結果說了一遍,他侃侃而談,但並未露出一絲的得意,反而心中突然莫名地多了一絲感懷。
“是啊!很殘酷,勝又如何?敗又何妨?”任逍難得的有一絲動容,有了些許感慨,也不知他是在為棋局感慨,還是在為秋歌的棋藝感慨,或許是在為秋歌的那一絲感懷而感慨吧。
“和局怎麼算呢?”秋歌問道。
“算我輸,你很需要銀兩吧!”任逍聽到秋歌如此一問,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是的,我身上只有十兩了,明天就會一無所有。”秋歌並不掩飾他的窘迫,他是個率真的少年。
“那開始吧。”任逍覺得秋歌真是一個很有趣的年輕人。雖然殘局的結果早在他心中,而且和秋歌說的一樣,但過程必須是要有的,這是規則。
“好。”棋局最後的結果和秋歌分析的一模一樣,毫無懸念。結果雙方都已知曉,所以他們片刻便完成了這一局。
任逍又擺上了另外的一盤殘局,一個時辰后,任逍擺了第三局。
今夜笑忘樓發生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在此吃飯、喝酒、住宿的一干江湖豪客們從戊時三刻開始,一大群大老爺們便圍在一起看秋歌和任逍下了三盤殘局,直到子時方才散去。而他們見證了任逍自從擺出殘局十二年以來第一個解了他三盤殘局的少年的風采,也見證了這三盤殘局的精彩絕倫與驚心動魄。也有一些不懂棋卻又陪着看了半夜熱鬧的無聊之人,他們看熱鬧的原因就是為了明天可以向那些今晚不在場的人們顯擺,比如候老六、趙四。
自今夜過後,一個傳奇少年的故事也開始在江湖中飛速流傳,因為他的故事是從笑忘樓開始傳出去的,傳播的速度更是飛快。秋歌在笑忘樓又呆了三天。
當天晚上他和任逍在笑忘樓的大堂里連戰三盤殘局且連贏三盤后,他有了銀子,便在笑忘樓住下了。
但任逍不僅給秋歌當天在笑忘樓的全部消費免單了,並且接下來他還邀請秋歌在笑忘樓住上三天,三天秋歌在笑忘樓的消費全部免單。包括秋歌喝了兩壇笑忘樓珍藏了十五年從不向客人售賣的“笑忘瑧釀”,吃了三隻秋歌一直想吃而沒吃過的熊掌,一份佛跳牆……。其實這些好酒好菜全是任逍給秋歌安排的。他的要求就是要秋歌和他切磋三天的棋藝。
這三天除了睡覺和吃飯他都是和任逍、舒無是呆在笑忘樓從不對外開放的一間豪華包間裏。他們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山河哭泣,血染沙場,驚心動魄。
其實秋歌在這三天裏一共也就和任逍、舒無是下了四盤棋。
第一天他和任逍第一盤棋從清晨一直下到正午,二人各剩一車一將,雙方再無力進攻,最後下了個平局,握手言和了。第二局他們從晌午開始下到華燈初上,棋局雖然未曾結束,但他們不得不在此時收兵罷戰了。雖然棋盤裏各自還兵強馬壯,但是他們都已明白誰也奈何不了對方了,再繼續下去只會和早上一樣,甚至更慘烈,於是雙方早早收兵了。撤掉棋盤,擺上佳肴美酒,任逍叫來另外六個老傢伙(舒無是這今天是一刻不離的在旁觀戰)一起吃肉、喝酒、談笑、論江湖。
第二天,任逍沒有再和任逍繼續對弈,他在一旁觀戰,由舒無是和秋歌切磋了兩盤。舒無是也是此中高手,平時也就是他能偶爾和任逍切磋一二。第一盤棋耗時比較長一些,也是從清晨下到正午,不分勝負。但第二局只一個時辰便已見了分曉,以舒無是的告負結束了。舒無是的確也是高手,別看這一局用的時間不多,但是卻是這兩天他們廝殺地最為激烈的一盤棋了。秋歌最後是以一個小兵困斃了舒無是,令人唏噓不已。
晚上秋歌又和幾個年齡加起來恐怕有接近五百歲的八個老頭喝酒,聊天。
第三天,清晨,笑忘樓後院。
一個半畝左右的池塘,池水清澈透亮,幾尾小魚悠哉,樂哉地漫遊着,荷花剛發出新芽,嫩綠地漂蕩在水中,偶有幾片浮萍遊盪其間。池塘兩側是鵝卵石鋪設的小道縱橫交錯,小道中間或是幾株臘梅,或是一片金竹,或是一塊草坪,又或是一簇牡丹,再或是幾盆豪宕雄勁的盆景……林林總總,不勝枚舉,但規劃錯落有致,設計得相映成趣。周圍靠近圍牆處是一棵棵高大蒼松古柏環繞。池塘後面是一塊約六、七丈方圓的草坪,草坪之中不時栽種着一株株杜鵑,杜鵑的枝幹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的雕琢,修整地千姿百態、玲瓏瀟洒,現在正是杜鵑花開的季節,一簇簇火紅的杜鵑正嬌艷綻放,絢麗奪目。一座長、寬一樣,丈許有餘的亭閣坐落其間,亭子中間一張大匠精心打磨、雕刻而成的根雕茶几,幾把藤竹編製而成的藤椅擺放其間,亭子周圍掛着幾隻鳥籠,幾隻畫眉在籠中歡快地吟唱着,還有兩隻連雀也不甘寂寞地隨聲附合。它們也許在互相聊些什吧,是談風花雪月還是談人生理想就不得而知了。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確是一隻海東青。它是一隻自由的鳥,沒有籠子關着它高傲的身體,也沒有鐵鏈鎖住它矯健的雙爪,它抬着高傲的頭顱,張着它寬闊的雙翅,用它那睥睨天下的雙眼俯視着下方,王者之氣側漏無遺。它站在亭子的屋脊之上,岳峙淵淳,目空四野。
亭子中的茶几邊任逍和秋歌相對而坐,紫砂的茶壺上熱氣裊裊,茶香四溢。任逍輕嘗一口清茶,閉眼回味片刻,好一幅悠然愜意。秋歌也飲茶,但它對茶不甚熱衷,他喝茶的唯一目的是解渴,儘管任逍的茶很好,很名貴,喝着有一股清香在唇齒與口腔間回蕩,直透心脾,但他不甚再意。這或許正是上了年紀的人與年輕人的不同,是境界的差異,一個有故事的人和一個故事才開始的人的不一樣。
“小秋,你從哪裏來?”任逍自從和秋歌下了兩天象棋后,他們成了忘年之交,他已經習慣了叫他小秋。
“一個很遠,與世隔絕的地方。”秋歌回答。
“那豈不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
“算是吧!”
“你為何而來呢?”
“為江湖。為逐夢。”
“夢?夢想?”
“夢。”任逍似有所思,他不知道秋歌的夢為何物,但他不想去問,也不會問,也無所謂。他只是覺得秋歌很有趣,單純的想和他聊聊。上了年紀的人能有人和他聊聊天是件很不錯的事情,尤其是和一個和他有共同語言又很對他脾氣的人聊天那就更有趣了。
“你在江湖想得到些什麼呢?”任逍接著說。
“沒想過,我只是為了我的夢。”
“你的夢?夢裏應該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吧?”任逍說。
“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
“江湖很殘酷,就如同那些殘局一樣,殘酷到讓人生了無情趣,讓人茫然無措、欲罷不能,甚至是命殞魂殤。江湖,勝有何歡?敗有何愁?不勝人生一場宿醉!”任逍很少這樣感慨,其實若是一個人到了他這個紀多少沒有些慨嘆,那就只能說他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棋,總要開始才叫局,要有精彩過程才能讓人着迷,至於結局無法預知,也沒有註定的,會有很多變數,但要成為執棋之人,而不是棋子,棋局至少能在掌控之中。”年輕的人總是很有憧憬的。
“也許你未來的路上會有一段精彩的故事吧!把握住每一步,別讓這盤棋到最後只剩一個老將,或是老將都沒了,那就太無趣了。”任逍真是覺得秋歌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
“選擇決定命運,態度左右成敗,格局決定結局。”
“江湖也會有讓你無法做出選擇的時侯,你會沒有態度,也沒有格局。你是個很有思想的年輕人,你的思想超出你的年齡,讓你的思想能成為你的助力,而不要讓你的思想成為你的牽絆。或許你的路會更從容。”秋歌覺得和任逍聊天能收穫頗多,但是他覺得任逍很孤獨,還有些落寞,儘管這個笑忘樓也有他的幾個老朋友。
“任老,你孤獨,是否?”秋歌覺得是不是該慰藉一下這個老人。
“孤獨?……或許吧!”任逍沒想到秋歌會這樣問,因為他的孤獨不是每個人都懂。
“人為什麼會孤獨?”秋歌同樣不懂他的孤獨,只是想關心一下這個老人。“為什麼?……一個人一無所有是孤獨的,因為他無法給予。一個人擁有太多是孤獨的,高處不勝寒。一個人一無所知是孤獨的,無知即是無情、無欲、無為。一個人懂得太多是孤獨的,懂即是看透事物殘酷的本質。”秋歌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真是有些想喝杯酒,若是我和你一般年紀,我想我此刻會很想和你把酒言歡,笑談江湖。”任逍好多年沒有這種想大醉一場,然後再放聲歌唱的衝動了。但他僅只是在某一瞬間這麼一想而已,畢竟他現在早上是從不喝酒的,即便是晚上他也只會喝很少一點。他有這種想法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或許又是因為羨慕秋歌的年輕吧!
“若我和你一般年紀,我也會在此刻想和你喝一杯,然後我會和你說“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秋歌如是說。
“哈哈哈……”任逍笑了,很愉快,很輕鬆。他們聊了很多,聊得很盡興,但他們唯一沒有聊的話題就是武林與江湖,任逍已在江湖外,他便不想聊江湖。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在江湖中還是江湖外,誰也不知。
人生如棋千萬變,步步精心揮指間。一着錯失局無悔,歲月豈有再翻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