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狗山
讓嚴挺沒想到的是,當他推開洗衣房門的那一刻,眼前的這位阿丑姑娘並未在洗涮衣裳,而是坐在一個石凳上,彷彿池塘中的一朵荷花。
這位阿丑姑娘似乎知道嚴挺要來。靜靜看着嚴挺,像是在刻意等着他。
嚴挺走進屋內,關上房門笑道:“阿丑姑娘是在等人?”
“阿丑?”
嚴挺一愣:“他們不都這麼叫你?”
獨孤小英搖頭否認:“除了你,沒有人這麼叫過我。”
嚴挺反應過來被那小丫鬟擺了一道,正想開口道歉,獨孤小英搶先問道:“客官不在樓里尋歡,來這雜亂的洗衣房是要做什麼?”
嚴挺道:“想跟姑娘打聽一個人。”
獨孤小英問道:“客官為何要跟我這種低賤的丫鬟打聽?”
嚴挺笑道:“姑娘若真只是個低賤的丫鬟,我這眼睛也就白長了,不如挖了做個瞎子。”
“我不是丫鬟又是什麼?”
“這也是我好奇的。”嚴挺仔細瞅了瞅眼前的獨孤小英,道:“江湖中的武林世家有不少姑娘這樣的青年俊秀,但能委身於這青樓做丫鬟的我猜不出誰來,也想不出這樣做的原因”
“客官如何斷定我出身於武林世家?”
“因為我察覺不到姑娘的氣息,哪怕我們距離如此相近,只要閉上眼睛我就完全感受不到姑娘的存在,這種內息功夫絕非尋常人家的子女能夠練得。”
獨孤小英嘆息一聲,道:“我並未刻意隱藏氣息。”
“內息功夫是無法偽裝的,所以姑娘能否與我坦誠相見了?”
“你想我如何與你坦誠?”
“前幾日我的一個朋友來過這裏,我想姑娘應該遇見過。”
“百花樓每天都有不少客人,你打聽朋友應該去問老鴇張媽。”
“我的這位朋友很特殊,是個非常愛喝酒的女人。”嚴挺邊說邊緊緊的盯着獨孤小英的臉,當提到女人這兩個字時獨孤小英的眼睛輕微顫了一下,嚴挺頓覺的有戲接着着說道:“她叫城九酒,經常騎着匹小驢子,腰間圈着一條紅色長鞭。”
獨孤小英點了點頭:“前幾日我是遇見過這麼個人。”
“你見到她時她是什麼樣子?”
“她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
“喝醉了?”嚴挺甚是驚訝:“我曾親眼見過她連喝了兩壇燒刀子依然面不改色,她居然也會喝醉……之後呢?”
“她只在這裏睡了一夜,第二天便離開了。”獨孤小英回答道。
“她走臨走前有沒有說什麼話?有沒有說要去哪?”嚴挺問道。
“沒有。”
嚴挺眉頭緊皺,低下頭思索片刻,說道:“多謝姑娘相告,那我走了。”
見嚴挺要走,獨孤小英也沒有阻攔,只是在嚴挺踏出房門之際說道:“無論你真的是她的朋友還是她的敵人。你都不必再去找她。”
嚴挺回過頭來看着獨孤小英,他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獨孤小英道:“我看得出你是殺人的人,她臨走前已答應我自此不會再出手殺人。”
“她怎會答應你這個?”
“原因你不需要知道。”
“她若真答應了你,那她很可能會因為你們的約定而死。”嚴挺緊盯着獨孤小英的臉,他很想透過女人臉上的偽裝看清這個女人的真面目:“她這次面對的是非常可怕的人,她必須出手。”
獨孤小英沒有說話,只是眼裏已蒙上一層灰色,
片刻后淡然一笑對嚴挺說道:“我現在真的很想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在做什麼樣的事。”
嚴挺轉過身打開房門,留下一句話令獨孤小英捉摸不透的話:
“畜生披上了人的皮終歸還是畜生,可人要是披上了畜生的皮,他就不再是人了。”
嚴挺離開後院回到自己醒來的房間,東方神威正在屋裏等着他,見嚴挺回來開口問道:“可有打聽到什麼?”
嚴挺回答道:“那個女人確實見過城九酒,但她也不知道城九酒去了哪裏。”
“她有可能說謊。”
“有可能,但她沒有必要,她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東方神威緩慢站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感嘆:“可以肯定的是城九酒已不在洛陽,要尋她恐怕會很不容易。”
“我知道。”嚴挺坐在桌前,桌子上擺放着幾道熱菜一盤饅頭,嚴挺抓起一個啃了起來,東方神威問道:“既然你知道,那你是否還要浪費時間找她?”
“暫時不找了。”
“哦?”東方神威回過頭來,問道:“為何不找了?”
“因為我想明白了。”嚴挺嘴裏塞着饅頭,支支吾吾說道:“你我對城九酒的行蹤毫無頭緒,那李亂情就更難碰上了,當務之急是先把海易川救回來。”
嚴挺吃的很急,他需要養足精神保持充沛的體力,鐵王爺那邊還沒有來信但嚴挺並不擔心,只要海易川仍在洛陽那就一定躲不開鐵王爺的眼線。
吃過飯後,嚴挺又去了髒亂的洗衣房,在那裏一直待到傍晚。
嚴挺躺在一堆雜亂的衣服堆上閉着眼睛入定,突然耳朵輕微一顫,猛睜開眼看向緊閉的房門。
小翠端着一盆衣裳推開房門,迎面看到衣服堆里躺着的嚴挺被嚇了一跳,驚呼:“你怎麼還在這兒?”
嚴挺見是小翠,微微失望的又閉上了眼,沒好氣的擺了擺手:“大呼小叫什麼?我又不是沒付房錢。”
可你為什麼不在舒服的客房裏待着,偏偏要躺在這又臟又臭的洗衣房裏?”
“躺在這衣服堆上可比躺在硬床上要舒服的多了。”嚴挺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背對小翠,道:“你該幹嘛幹嘛去,別來這裏煩我。”
“嘿!我還真沒見過你這種花錢找罪受的男人嘞。”小翠將盆里的衣服丟到嚴挺身上,嚴挺也不介意朝身後擺了擺手,小翠怒喝:“行,你就躺着吧,讓這堆臭烘烘的衣服熏死你好了。”轉身就要走,走了兩步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過頭又壞笑說道:“噢~我知道了,你是在等阿丑姐姐?”
“你這臭丫頭還有臉說!”嚴挺一個起身轉過頭怒罵:“你說你給人家起這麼個……”
話說到一半截然而知,因為嚴挺看到獨孤小英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小翠身後,靜靜的看着他們二人。
小翠見嚴挺直勾勾的看着自己腦後,脖子一縮下意識的扭頭,見獨孤小英正對她微笑,小翠驚的說不出話來。
“這些衣服我來洗就好,小翠妹妹不用管的。”獨孤小英柔聲說道。
小翠自知理虧,低下頭端着木盆飛快溜了出去,臨走還不忘回過頭朝嚴挺吐了口舌頭,獨孤小英看着小翠遠去,關上房門坐到嚴挺身邊,收起小翠方才丟到嚴挺身上的臟衣服,笑道:“這次你可否聽到了?”
嚴挺無奈的搖頭:“沒有。”
獨孤小英拿起一件下人的衣服,放到一個大水盆里熟練的揉搓着,豆大的汗珠順着她的小臉遞進桶里,她伸出手臂毫不顧忌手上的污漬在臉上抹了一把,嚴挺看着獨孤小英靈巧的的雙手,忍不住開口問她:“這三年你每天都在做這種活?”
“我容貌醜陋見不得客,只能做這種雜活混飯吃。”
洗衣房大門緊閉悶不透風,熱水熏蒸而出的熱氣混雜着臟衣服的臭味瀰漫在整個屋子裏,嚴挺聞着略有些不適,他很好奇眼前這個女孩究竟經歷了什麼,寧可忍受這種髒亂的環境也要隱姓埋名。
嚴挺感嘆道:“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你做這些,我一定會認為你是我一個神隱門的朋友。”
獨孤小英笑道:“說不定我就是他,扮作這個樣子來唬你。”
她的手洗的飛快,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洗凈幾件衣裳晾在一邊。
嚴挺笑道:“像他那樣的人若是扮成女人,也一定會扮作光鮮艷麗的富家小姐,這種地方他是絕不會踏足一步的。”
獨孤小英道:“那他一定是個有潔癖的男人。”
嚴挺道:“他不光有潔癖,還比女人更講究,不是江南織的絲綢衣服他不穿,不是三十年的女兒紅他也不會喝,事實上他確實長的也很美。”
獨孤小英笑道:“美這個詞好像不是用來形容男人的。”
嚴挺正色道:“你若是見了他就會知道,他長得確實比女人還要美一些,我時常想如果他真是個女人一定會被皇帝收到宮裏去做個妃子。”
獨孤小英笑的花枝亂顫,嚴挺也被笑聲感染心情也舒暢了不少,二人明明剛認識她不久卻彷彿相識了很久,二人正閑聊着嚴挺突然聽到屋外傳來了腳步聲。
“有人來了。”獨孤小英止住笑,低下頭繼續搓洗着衣服,嚴挺低下頭小聲道:“應該是那個給你起外號的臭丫鬟。”
獨孤小英差點又要笑出來,門被猛地推開,小翠進屋對嚴挺喊道:“有錢的大爺,你那個朋友叫你過去。”
嚴挺應了一聲,站起身對獨孤小英擺了擺手便走了出去,待嚴挺走後小翠一個箭步跑到獨孤小英身邊,伸出手對着獨孤小英就是一陣亂摸,獨孤小英並未推開她還是驚訝的問道:“你在找什麼?”
小翠邊摸邊說:“他有沒有給你金子?給了多少?你藏在哪裏了?”
“他沒有給我金子。”獨孤小英看小翠狐疑的眼神,玩心大起,伏在小翠耳邊輕聲道:“不過呀,他答應明天就帶我離開,讓我做他的第十三房小妾。”
小翠驚的蹦了起來,指着獨孤小英嘴巴張的幾乎能塞進去一個桃子,結結巴巴的喊道:“就,就你?”
獨孤小英實在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拿起洗乾淨的衣服去院子裏晾衣服去了,小翠看着獨孤小英的身影不住的搖頭:
“缺胳膊和醜八怪,這倆人倒也挺配。”
嚴挺回到房間,見東方神威端坐在椅子上皺眉思考,嚴挺問道:“是不是鐵王爺那邊有消息了?”
東方神威看了嚴挺一眼,道:“難得你還有心情找女人,鐵王爺確實派人捎來了口信。”
“他怎麼說?”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你何時變得這麼婆媽了?先說好的。”嚴挺喝道,他並不想聽到什麼壞消息。
“好消息是,今天有人在洛陽見到烏龍長青帶了口大箱子,上了一艘船。”
“那艘船去的哪兒?壞消息呢?”
“好消息還沒有說完。”東方神威打斷嚴挺的發問,繼續道:“他們在洛陽邊界上的船是去往岐州的,而狗山就在岐州。”
狗山……嚴挺實在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他也實在不願再回去這個地方,他忍不住怒喝:“這算哪門子好消息?”
東方神威正色道:“你應該對那裏再熟悉不過,你在那裏待過許多年。”
“正因為我對那個地方熟悉不過,所以這才是個壞消息。”嚴挺苦笑,罵道:“我早該想到的,那個該死的老王八……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我明日一早就要動身離開。”
“你要去哪?回京城?”
“不,去金陵。”
“為什麼突然要去金陵?”
東方神威眼神變得有些落寞:“獨孤劍聖今日疾病突發,駕鶴西去了,我明日啟程趕去弔喪。”
“今日?”
“不錯,事發突然,鐵王爺也是方才得知,與我約好一同前去。”
這確實是個不能再壞的消息,沒有東方神威相助,自己一人去狗山必定萬分兇險,東方神威見嚴挺滿面愁容,開口說道:“我不知道海易川對你意味着什麼,但我要提醒你,在未完成那個目的之前,你的命並不屬於自己。”
嚴挺苦笑:“我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沒有絕對的把握我不會以身犯險。”
東方神威沒有再說,他心中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對勁,獨孤劍聖的死訊與海易川的下落竟會同時傳來未免太過巧合,似乎是有意將他從嚴挺身邊引來,他相信嚴挺同樣也意識到這一點。
二人沉默良久,嚴挺突然笑了,問道:“我現在想喝酒了,你要不要陪我一醉方休?”
東方神威搖頭,嚴挺笑道:“一個人喝酒太過無趣,你不陪我喝,那我就去找別人陪我。”
嚴挺拎着兩壇酒來到洗衣房,屋內卻並沒有他想見到的身影,嚴挺看着空空如也的四周嘆息一聲,隨意坐在地上打開一壇猛灌一口,熟悉的辛辣感刺激的他渾身一激靈。
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獨自一人,可現在他很需要一個陌生人陪他說說話,聽他傾訴。
又灌了一大口,嚴挺吧唧吧唧嘴巴,突然輕聲說道:“你還藏在那幹嘛?準備等我喝醉了好偷我的金子?”
門外攤出一個古靈精怪的腦袋,正是小翠,只見小翠嘻嘻一笑,躡手躡腳的走進來笑道:“你的耳朵真是好使,是不是人的眼睛瞎了耳朵就會變得很靈?”
嚴挺疑惑:“我的眼睛怎麼就瞎了?”
小翠笑道:“你的眼睛若是不瞎,怎會收那個醜八怪做第十三房小妾?”
嚴挺聽的滿頭霧水,低下頭看了看罈子裏的酒:“我是不是已經醉了?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小翠叉着小蠻腰,沒好氣的問道:“你是不是打算明天就帶她離開?”
嚴挺眨了眨眼,裝作驚恐狀問道:“難道你都知道了?”
“我可什麼都知道!”小翠昂着頭,居高臨下的看着嚴挺:“你帶走醜八怪是要做什麼?快說!”
嚴挺撓了撓頭,疑惑說道:“你剛才不都說出來了?帶她回去做小妾啊。”
小翠指着嚴挺怒罵:“你當我是好唬的么?你又不瘋又不傻的,怎會看上個醜八怪?你一定是有其他目的,快從實招來!”
“你這臭丫鬟年紀不大嘴倒是夠叼的,人家除了臉其他地方哪裏不比你強?倒是你啊……”嚴挺色眯眯的在小翠身上四處打量,笑道:“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這輩子恐怕是沒男人會要的。”
“你!臭流氓!”小翠臉漲得通紅,朝着嚴挺身上就是一腳,嚴挺伸手一探便抓住小翠的小腳丫,小翠掙脫不開罵道:“你放開我!”
嚴挺笑道:“放開你可以,不過你得告訴我阿丑姑娘在哪兒?”
“你放開我我就說。”
“你說了我才放。”
“哎呀行了行了,我告訴你就是,醜八怪在茅廁刷恭桶呢。”
嚴挺皺起眉頭,心中一陣不悅,放開小翠質問:“你們讓她做這種話?”
小翠瞧出嚴挺有些不高興,急忙解釋道:“這種活原本是有專門的人做,是她自己硬要做,不信一會等她回來你可以問她。”
嚴挺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問小翠:“她的房間在哪裏?你帶我過去。”
小翠沒好氣的說道:“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嚴挺也不廢話,直接拿出一兩銀子扔給小翠,小翠慌忙接住笑嘻嘻的說道:“她就住我隔壁,大爺您跟我來。”
嚴挺拎着酒跟隨小翠來到一座小院,小翠指着其中一間極小的偏房,說道:“這就是她住的地方。”
嚴挺點了點頭,上前拍了拍門,小翠在一邊說的:“別拍門了,這屋就她一個人住,她這時候還回不來呢。”
屋裏確實沒有人回應,嚴挺拿着酒坐到門口的台階上,對小翠喊道:“我就在這裏等,你可以走了。”
“你不進去?”
“她人不在,我怎麼能進去?”
小翠嘀咕兩句便離開了,嚴挺也不耐煩就坐在這裏等,而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兩壺酒在嚴挺懷中揣着也未再動一口。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大地上彷彿披月光披上亮銀色的寒霜,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朦朧,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盡頭中浮現出一道身影,正徐徐向嚴挺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