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惡龍咆哮
從手術室出來的第一個晚上,由於麻醉的原因,愛人靜靜地躺着,身上幾根血糊糊的管道也在靜靜地躺着。我目測這幾根帶有全血的紅色管道就是有超級毒性的眼睛蛇。人和蛇暫時都在靜靜地躺着,過後會較量着,最終會搏鬥到死,我就是用這樣內心世界驚恐地注視着人與蛇的這場搏鬥。
術后回病房醫生對家屬有醫囑:家屬要不停地喊醒病人,每隔30分鐘就要弄醒病人。原理:怕麻醉的藥量或余量促使病人發生意外,而導致猝死,病人就此睡過去了,這就是我理解的人與蛇的爭奪,和人與蛇的生死拼殺。我注視着這3條鮮紅的引流管,鮮紅的血從愛人的體內緩緩流出來,引流管模糊了,3條引流管竟然變成眼鏡蛇伸着長長的舌頭在一點一點地吞噬着愛人的機體。
我不時地按照醫囑搖搖愛人、拍拍他、摸摸他,讓他清醒一小會兒。愛人說,我好睏啊。看着愛人絕望、無奈、無力的眼神,我好心疼啊。我想起10年前的那次搶救,我們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他一直在ICU搶救,在ICU躺了6天,是死是活,不知道,我也不知ICU裏面在幹什麼。
那時候,職業的使然,我必須要闖進ICU看看醫生們在幹什麼,愛人可好。搶救重地,是嚴禁家屬的,更是嚴禁闖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人進出,我必須闖進,然後被趕出來;只要有人進出再闖進,再被趕出來......。然後、再然後......。那時候,我年輕10歲,什麼都不在乎。
這次,已經過了10年了,10年後我老了,我已經力不從心了,我不知道我這次能不能帶着愛人再次走出這龐大的惡魔的宮殿。我咋看着那3根引流管就是吃人的眼鏡蛇呢,幻覺中,引流管(眼鏡蛇)漸漸放大、再放大,它們都變成了3條惡龍,一條比一條鮮紅,一條比一條鮮活。
術后的第二個晚上,3條惡龍就真的不再放過吞噬愛人的機會了,只見在搏鬥中愛人大叫着:“ym,ym,你在哪裏,快來救救我”。我握住他的手,無言以對,我知道,這是他在與惡龍廝殺和搏鬥中的幻覺,廝殺、搏鬥、我只有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淚如雨下。
漸漸地,惡龍的所有拼搏廝殺在間隙中會休息;過一會兒,愛人又是一陣緊急呼叫,你們快來救救我啊。整個病房躺着的病人和家屬靜靜地就這樣毫無怨言地聽着愛人的一次次呼叫、崩潰、自愈、又是靜悄悄的一片鼾聲,如此循環。
我走到每一個病友的床前悄悄打招呼,對不住啊,把你們弄得不能睡,真是對不起啊。病友們都是搖搖頭說,沒關係的,說,間隙間的崩潰我們都有過,我們都有過這種暗淡、崩潰、自愈的過程,我們病人的經歷都是相似的,你們家屬是無法知道我們病人心和傷的痛的。我迷茫在病友對我的竊竊私語中,失望、無力、壓抑、憂鬱、疼痛,都是些夢破碎的聲音。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只有共患難並同樣備受病痛折磨的病友們,會將今夜深深的吟痛和惡龍的咆哮靜靜地沉積在心中。
愛人又在喊叫,ym,ym,快來幫我拔管子啊,幫我把管子拔掉,我難受啊,不拔掉我就要死了。睡夢中,在和惡龍的搏鬥中,他自己扯掉了一根管子,因為管子那頭裏面有氣囊球,愛人還沒有力氣全部扯掉管子,快要脫落的管子掛在床邊,我嚇壞了,
趕緊越級護士站,自己找到夜班值班醫生。這時候深夜裏2點左右,夜班醫生披着外衣趕緊過來,慢慢將拉出來的引流血管推回去,醫生安撫着愛人。管道鮮紅的血潺潺流出,這都是他身體的血啊,為什麼源源不斷往外流?
10年前,愛人也是這樣,全身佈滿了各種管子,股大靜脈輸血管左右兩根、引流管左右兩根、胃管、鼻管、手臂輸液管左右兩根,那時引流管流出來的也全都是鮮血,是止不住的鮮血。10年後,這一次的惡龍為啥是這樣的相近又相似呢?
愛人又一次咆哮起來,這一次是較真的咆哮了,說,ym,ym,你不是最厲害的女人嗎,你也是會擺弄這些針針管管的醫務工作者,你咋就不管我的死活呢?你咋就不管我了呢?你想讓我活活地被他們折磨死嗎?難道拔管子你也不會了嗎?在愛人的一次又一次瘋狂地咆哮中,我徹底地崩潰了,這次是我自己崩潰了,我在黑暗的隧道里無能為力。惡龍的咆哮在繼續。
惡龍的咆哮是有道理的。這麼多年來,對於生命,對於我們的生老病死,我們倆早就說好,早就有約定在先。如果哪一天,我們某一方意外地先得了某種疾病,能治就治,花力氣治,往死里治,我們就不治了。如果非要上手術台,我們堅決不治。我們倆還約定,我們倆發誓,我們保證不讓對方吃苦,保證不讓對方受病痛的折磨,不讓對方插管,哪怕是插一根管子,不被鋼鐵冰冷的醫療器械擺弄或捆住。我們倆就這樣,一方靜靜地陪伴着另一方、陪伴生病的那一方直到走完最後的路。
這次,我們倆終於打破了我們倆自己定的約定,我們撕毀了我們自己的約定,我們不但是上了手術台,我們還插了無數根管子,除了3根引流管,2根靜脈管,還有吸氧管、導尿管,生命體征監察管、心電圖管,還有那些冰冷的鋼鐵器械。誰破的約定?到底是誰破的?我們說好的,不上任何手術台,剩下的時間就是享受生命,怎麼會變成了折磨生命,變成了生不如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