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婦
婆子着急道:“薛嬤嬤讓興安坊別院的過來請示娘子,說郎君不在府里,她做不了主。”
芳凌沒有說話。
婆子道:“外頭的劉婆子說雁娘子肚子疼得厲害,現在胎不穩,需請大夫去瞧瞧。”
芳凌心頭不痛快,倒也沒有表現出來,只道:“你且稍等,我去同娘子彙報一聲。”
崔文熙早就聽到外頭的竊竊私語,見芳凌進屋來,看向她問:“你們在外頭嘀咕什麼呢?”
芳凌回道:“方才徐婆子過來,說興安坊別院的劉婆子來府里通報請大夫過去。”
崔文熙端起茶碗,“怎麼?”
芳凌:“劉婆子說那娘子肚子疼得厲害。”
聽到這話,崔文熙垂下眼帘,凝視茶碗中的湯色,淡淡道:“去請罷,莫要誤了事。”頓了頓,“若有後續也同我說一聲,省得郎君回來我不好交代。”
芳凌應聲是,便退了下去。
崔文熙默默地抿茶,忽然覺得喉頭有些發苦。
她嫌棄地把茶碗擱下,也不知是茶變質了,還是人變質了,總覺得不得勁兒。
興安坊別院裏,附近的大夫過來替雁蘭診脈。
目前她的胎還不到三個月,沒坐穩,需要小心謹慎,再加上回京途中顛簸,整個人的狀態懨懨的,又孕吐,精神不太好。
大夫仔細問診后,並未發現大問題。
雁蘭還是有些擔憂,躺在床榻上,隔着帳幔問:“大夫,我真的無礙嗎?”
大夫答道:“娘子脈象平穩,應無大礙。”停頓片刻,“若實在放心不下,老夫可開兩貼保胎的葯服用。”
隨後又說了一些注意事項,侍女小桃一一記下了。
打發劉婆子送走大夫,小桃又支開她去煎藥。
整個別院裏只有一個婆子和婢女伺候,高牆大院裏再也沒有其他人存在,空蕩蕩的,頗顯寂寥。
那小桃是慶王從魏州買回來的婢女,專門服侍雁蘭,婆子則是從府里暫時調過來的。
小桃把靠枕墊上,雁蘭半躺在床榻上,輕輕撫摸肚子。
她的眉眼跟崔文熙頗有幾分相似,同樣的銀盤臉,柳葉眉,杏眼,只不過氣質大不相同,缺了大戶人家熏陶出來的端方貴氣。
不過她身上小貓一樣的柔弱是崔文熙沒有的。
在魏州的時候她的家境雖然是農戶,但也不至於缺衣少食。
慶王待她不薄,離開的時候打發了不少錢銀給娘家。
如今跟着他到了這富麗堂皇的京城,待遇跟以往完全不是一個級別,光手腕上的一隻玉鐲就夠全家吃好幾年了。
不過這種日子她過得並不舒心。
來的時候她也曾打聽過,當時不知慶王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有妻室,哪曾想來了才知道她傍上的男人有多了不得。
從慶王府打發過來伺候的劉婆子也是個人精,想從她身上撈點油水,知道府里主子們的情形,便故意在小桃跟前泄露口風。
這不,聽到慶王要去母留子,雁蘭心焦得不行,又使了不少錢銀到劉婆子身上,才知道府里的正主兒們在鬧和離。
劉婆子通過自己的渠道靠賣主子們的實時信息從這娘子身上狠賺了一筆。
雁蘭心中不安,琢磨着夫妻既然鬧了起來,便橫插一杠,裝病驚動那邊,仗着肚子裏有崽,想法子見一見慶王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趙承延下值回來就聽薛嬤嬤說別院請了大夫,他眉頭一皺,問:“現今是何情形?”
薛嬤嬤答道:“聽說大夫開了保胎葯。”又道,“那雁娘子坐胎不穩,又車馬勞頓進京,被郎君獨自扔在別院,郎君得空時還是過去瞧瞧為好,畢竟在孩子未出世前大意不得。”
趙承延“嗯”了一聲,沒說其他。
晚些時候崔文熙過來,原本想同他說回娘家的事情,哪曾想撲了場空。
薛嬤嬤說方才慶王出去了。
崔文熙望着外頭暗下來的天色,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可曾說過什麼時候回來?”
薛嬤嬤答道:“不曾。”
崔文熙沉默了許久,才道:“我再等一會兒。”
她端坐到太師椅上,兩手放置於雙膝,安靜地望着門外,一言不發。
薛嬤嬤想說什麼,最後還是忍下了,“娘子若有吩咐,儘管差使老奴。”
崔文熙“嗯”了一聲,看向她道:“嬤嬤年事已高,今日勞累了一天也該歇着了,我就在這兒坐會兒,有芳凌伺候就好。”
薛嬤嬤應了聲是,默默地退下。
崔文熙又恢復了方才的沉穩,她就安靜地坐在太師椅上,看着屋檐下的燈籠被一盞盞點亮。
趙承延還沒回來。
芳凌心裏頭很不是滋味,悄然無息地點亮燭火,屋內頓時明亮起來。
從頭到尾崔文熙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只是像木頭那樣坐在椅子上,背脊永遠都是挺直的,沒有任何彎曲。
也不知是在跟自己較勁還是跟慶王較勁,她硬是一動不動等到宵禁鼓聲響起。
那六百道鼓聲,一聲聲敲擊到她的心上,把僅存的一點幻想敲碎。
她其實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等什麼。
在某一瞬間,崔文熙冷不防笑了起來,嘴角浮着嘲弄。
一旁的芳凌揪心道:“娘子,夜深了,且回罷。”
崔文熙“嗯”了一聲,伸出手,她上前攙扶。
許是坐得太久,身子都泛酸了,她起身的時候有些虛晃,芳凌連忙扶住。
崔文熙定了定神兒,悄然無息地離去了。
待主僕走後,薛嬤嬤才從角落裏出來,望着她們離去的方向沒有說話。
她一生無子,收養了一名孤女養在膝下,叫六月。
小丫頭也在府里當差,她才十一歲,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不解問:“郎君離去時曾說過不回來的,阿娘為何不跟娘子說清楚呢?”
薛嬤嬤淡淡道:“做人吶,就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有些事情,莫要非得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說罷看向六月,慈愛道:“你還小,很多道理都看不透,以後就會吃大虧。今日且記住了,勿要學娘子那般擰巴,該忍的時候就得學會忍,若不然,以後的日子過起來可就艱難了。”
六月似懂非懂,“阿娘這話我聽不明白。”
薛嬤嬤看着她說道:“聽不明白也有聽不明白的好處。”又道,“女郎家討生活到底不容易,得學會彎腰,服軟,糊塗一點,才能把日子過得舒坦些,明白嗎?”
六月點頭。
另一邊的崔文熙回到瑤光園洗漱后,一直沒有說過話。
芳凌擔心她氣壞了身子,欲言又止道:“娘子別什麼事都藏在心裏,若覺得不痛快,罵奴婢幾句都好。”
崔文熙坐在妝枱前,望着銅鏡中的自己,面無表情道:“明日回娘家,你給我打起精神來,莫要像現在這般一臉怨氣,知道嗎?”
芳凌沉默不語。
崔文熙:“芳凌,我想明白了,就算我退讓接受去母留子,我也受不了他去別院兒。我就是個妒婦,你看方才,得知他出去了夜不歸宿,我就受不了了。”
“娘子……”
“我很小氣的,沒法二女共侍一夫,嫌臟。”又道,“你讓我忍,可是懷胎十月,還會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事情讓我去面對,我卻一刻也忍受不了。”
看到她忽然流露出來的情緒,芳凌才深刻地體會到了她的艱難,黯然道:“往後不論遇到什麼,奴婢都會一直站在娘子身後。”
崔文熙扭頭看向她,“我要離開慶王府,你應該知道,會很艱難。”
芳凌眼神堅定道:“只要是娘子想做的,奴婢絕不會拖後腿。”
崔文熙欣慰道:“慶王不會放我走,崔家也不會放任我和離,並且我還上了皇室宗族的玉牒,若要除名,沒那麼容易。”
芳凌憂心道:“這場仗,極難打。”
崔文熙:“我不怕,我怕的是為了成全所有人,我得一輩子困在慶王府。”
芳凌知她心意已決,安撫道:“娘子別多想了,天色不早,且早些歇息,若不然明兒回國公府氣色不好,叫夫人擔憂。”
崔文熙是極其愛美的,害怕留下黑眼圈,當即躺到床上睡下了。
第二天趙承延未回來,直接從別院去上值。
崔文熙也沒問,經過昨晚的等待后,她似乎徹底對那個男人死心了,早上胃口極好,用了一碗雞湯餛飩,吃了十多個。
用完早食后,她又沐浴梳洗一番,全身上下都用脂膏潤養,確保每一寸肌膚都滑嫩白皙。
沒有什麼比愛美更重要了,畢竟這副皮囊還得陪伴她數十年呢。
今日回娘家,她特地挑選了時下最流行的石榴裙,搭配白色的花素綾大袖衫,再配上一條石榴色披帛,髮髻則選擇圓髻。
石榴裙顏色鮮亮搶眼,很是吸睛,頗受京中女郎們的喜愛。
崔文熙也喜歡這種明媚大方的色彩,她的氣質溫婉端方,且帶着閨秀的雍容貴氣,完全能壓得住石榴紅的艷。
素白的大袖衫斂去了裙子的張揚,不至於讓她這個婦人顯得輕浮。
頭上梳的圓髻沒用什麼繁縟的配飾,只插了兩支花釵和一把玉梳櫛。
妝容比往日稍下得重些,是艷麗的桃花妝。
頸項上則戴了一串粉珠項鏈,腕上一隻帝王綠翡翠鐲,腳上穿的蜀錦繡花鞋,只站在那裏,就成了一幅仕女圖。
看起來很昂貴的樣子。
芳凌從未懷疑過她的審美與穿搭,贊道:“娘子這身極好看。”
崔文熙站在衣冠鏡前打量鏡中人,也很滿意。
她才二十四的年紀,打小就養尊處優不愁吃穿,也無需為生活操勞,又愛倒騰,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過什麼。
也或許是她太過老沉穩重,十八歲看起來是這模樣,二十四歲了還是這番模樣,若是三十四歲還是這模樣就更好了。
崔文熙有點自戀,愈發覺得鏡中的女郎美得搶眼。
只要一想到往後脫離慶王,抱着自己的嫁妝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心裏頭就不由得美滋滋。
二嫁又如何?
無法生育又如何?
她家又沒有皇位要繼承,該吃吃該喝喝,又不是沒錢揮霍,當小富婆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跟慶王內耗呢?
想到此,她的背脊不由得挺得更直了。
把從庫房裏挑選出來的長白山野參和燕窩錦緞等物清點妥當后,府里的丫鬟婆子跟着一同出府前往鎮國公府。
寬敞舒適的馬車已經在府門等候了,馬夫見主僕出來,連忙上前放下杌凳。
芳凌攙扶崔文熙上馬車,待她坐好后,一行人才浩浩蕩蕩離開慶王府。
鎮國公府崔家離慶王府並不遠,只有一個坊的距離,這邊已經派家奴提前去告知了。
得知自家閨女要回娘家看望二老,國公夫人金氏高興不已,她體態豐腴,眉間一顆痣,年近半百仍舊不減當年風韻。
鎮國公崔平英娶了三房妻妾,正妻金氏生了一子兩女,長子和長女都是從她這房出的,對崔文熙很是偏愛。
這不,金氏換了一身黛藍衣袍,親自去府門口接迎。
待慶王府馬車駛來,國公府的家奴們齊齊跪禮。
馬夫勒停馬兒,婢女取下杌凳放好。
芳凌打起帘子伸手攙扶,崔文熙搭到她的胳膊上,緩緩下馬車。
她是慶王妃,品階比國公府高,所有人都會同她致禮,包括金氏,哪怕是長輩,都要敬三分。
看到自己的親人,崔文熙很是高興,款款走上前攙扶金氏道:“阿娘。”
金氏應了一聲,見她仍舊跟以往那般光鮮亮麗,只不過形體稍稍清瘦了些,說道:“我兒清減了些。”
崔文熙笑吟吟道:“我吃得少,怕發胖。”
金氏握住她的手,親昵道:“女郎家就要豐腴些才好。”
母女二人笑着打趣了兩句,相互攙扶着進府。
路上金氏問起女婿慶王,崔文熙答道:“四郎才回京,近些日忙得很,待他忙過這陣子,再來給二老問安。”
金氏拍了拍她的手,輕言細語道:“你夫妻二人分離得有小半年了,不膩歪在一起,還跑回娘家作甚?”
崔文熙笑道:“女兒這不是想阿娘了嗎?”
這話把金氏哄得樂呵了,調侃道:“你這張嘴最會哄人了,我啊,這輩子最慶幸的就是得了你們仨兒,個個都長進,打小就不跟我添麻煩,從未讓我操過心。”
聽到這話,崔文熙並未說什麼,只看着自家老母親抿嘴笑。
她若同她說起與慶王和離一事,只怕國公府得雞飛狗跳,全家哭天喊地了。
想到那情形,崔文熙默默地把皮繃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