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
“她笑問這世間離別苦啊。”
“道不盡的薄情郎。”
“盼不得的長相思……”
女子輕愁的吳儂軟語隔着庭院婉轉傳來,琵琶聲聲,攜着千絲萬縷的閨怨,釀成了醉人的烈酒,澆到心裏,愁斷了腸。
“鄉野狐媚子還有臉聽這樣的評彈,真是厚顏無恥!”
一輛馬車停靠在巷子外,與那哀愁的吳儂軟語僅隔一牆。
嘴裏罵罵咧咧的女郎捏着手帕站在馬車旁,一身茶色春裝,梳着圓髻,五官凌厲,一看就知不好惹。
她厭煩地瞥向高牆大院,心裏頭憋着氣,卻不好發作,只能不滿地啐罵了一句,以示不平。
院裏的評彈還在吟唱,聲音軟軟的,帶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嗲,情緒里含着說不清又道不明的嗔怨,令人酥到了骨子裏。
侍女芳凌早就聽不下了,馬車裏的主子卻無動於衷。
崔文熙端坐在車裏,靜靜地聽着那閨閣中的愁緒。
評彈講述的是一個閨閣女子等待良人歸來的情形,與情郎分離得太久,讓女子相思,卻又胡思亂想。
獨守空閨令她一會兒歡喜,一會兒又自憐。
伴隨着如泣如訴的琵琶聲,把女子纏綿的心思展現得淋漓盡致。
崔文熙已經許久沒有聽過評彈了,今日意外聽到一曲,倒覺得挺不錯。
她一直保持着端莊的姿勢未曾動過分毫,背脊挺直,兩手放在膝上,就連耳飾都沒怎麼搖動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文熙才道:“回罷。”
外頭的芳凌愣住,詫異問:“娘子就這樣回去了嗎?”
崔文熙沒有答話。
芳凌無奈,又狠狠地剜了一眼那庭院,才命馬夫御馬回府。
路上芳凌到底不痛快,皺着眉頭走到馬車窗口處小聲道:“娘子為何不進去看那鄉野狐媚子一眼,教訓一頓也好。”
馬車裏的崔文熙緩緩垂首,視線落到自己的一雙手上。
十指不沾陽春水造就了細嫩如蔥,指骨纖細修長,戴着一枚精巧的紅寶石指環,被保養得極好。
她細細審視指甲上淺淡的顏色,覺得被寶石指環襯得有些黯淡,遂道:“回去了替我染指甲,挑赤色的好。”
芳凌:“???”
崔文熙慢條斯理地扶了扶髮髻上的花釵,繼續說道:“以後休得再提。”
外頭的芳凌沒有吭聲。
她知道自家娘子持重,可慶王都已經把懷了崽的鄉野女帶回京養在別院了,做主母的竟然還穩得住,不吵不鬧的,委實叫人看不明白。
“娘子……”
“此事休要再提。”
芳凌只得窩囊閉嘴。
馬車裏的崔文熙似乎有些疲乏,綳直許久的背脊一點點緩了下來,她安靜地靠到車壁上,臉上沒什麼表情。
方才那評彈當真吟唱得好,入了她的心。
到底是她天真了些,在這樣的封建時代,哪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相守到白頭呢?
與慶王成婚七年,她也曾歡喜過,得了這麼一個良人,視她如珠似寶,處處疼愛呵護,體諒她作為女子的不易。
她原以為這一生算是順遂了,畢竟胎穿成鎮國公府的嫡長女就已經算得上人生贏家,又在適婚的時候遇到慶王求娶,且還在雙親面前立下一生一世一雙人誓言。
到現在那份誓言書都還放在她阿娘手裏呢,字寫得極好,力透紙背,一言一語皆含着真情實意。
當時可把京中的高門貴女們羨煞了。
這門親事父母滿意,她也很滿意。
遺憾的是月盈則虧,上天給她開了一個玩笑――成婚七年沒有子嗣。
這對於女子來說,或許對於這個父權社會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她沒有生育,娘家求醫問葯始終不得法。
七年無所出是她作為女人最大的過錯,而現在,她的夫君慶王從魏州帶回來一個女子,懷着身孕,被偷偷安置在別院。
她原是不知情的,還是貼身侍女芳凌從別處探聽來的消息。
她到底有些坐不住,好奇是怎樣的女子能上自家夫君的心,故才過來瞧瞧。
哪曾想才到別院後門,她就失了興緻。
去看一眼又如何?
大鬧一場又如何?
除了讓他人看笑話外,她又能討到什麼?
委實不得勁。
崔文熙百無聊賴地把玩腰間的五彩玉穗子,把它一圈又一圈纏到手指上。
那些光潔絲滑的穗子猶如束縛在她身上的世俗枷鎖,它們看起來光鮮靚麗,着實惹人喜愛,卻緊緊地把她纏繞,不得掙脫。
外頭的芳凌怕她傷心難過,輕聲道:“娘子莫要氣壞了身子。”
聽到這話,崔文熙“嗯”了一聲,便再也沒有了動靜。
芳凌欲言又止,卻不知說什麼好。
她伺候了崔文熙好些年,自然也知道她的性子,喜怒不形於色,多數都藏在心裏,此次慶王的所作所為,必定是傷到她的。
待馬車抵達慶王府,馬夫放下杌凳。
芳凌撩起帘子,伸手攙扶自家主子下車。
崔文熙款款下來,仍舊保持着離府之初的姿態,背脊挺直,走路的姿勢不疾不徐,頭上的步搖極少擺動,腰間的玉佩也服帖,通身都是高門貴女的優雅從容。
門口的僕人恭敬行禮。
他們從未見過自家主母有過任何狼狽,好比現在,眾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這個回來的女郎一點都看不出傷心難過的樣子。
她彷彿永遠都是這般,不論遇到多大的事情,頭顱總是高昂,背脊總是挺直,不卑不亢的,骨子裏有股寧折不彎的傲勁兒。
在回瑤光園的途中,僕人皆向她行禮。
崔文熙跟往常沒什麼兩樣,看起來和顏悅色,絲毫窺不見憤怒。
她還惦記着手上的紅寶石與指甲顏色不搭配,吩咐芳凌等會兒要染指甲,挑最明艷的赤色。
芳凌挺無奈。
回到瑤光園,婢女端來銅盆供崔文熙凈手。她取下寶石指環,遞給芳凌放到精緻的木盒裏,隨後細細清洗了一遍。
一塊乾淨柔軟的帕子遞了過來,她接過把手上的水漬輕輕擦拭乾凈。
婢女送來香膏,一點點塗抹到青蔥玉指上,仔細揉按。
待香膏的滋潤徹底潤養了肌膚,崔文熙才滿意地看了看白膩的手背。
也在這時,芳凌上前來問:“娘子要換一身家常服嗎?”
崔文熙“嗯”了一聲,說道:“挑藕荷色的。”
她特別偏愛藕荷色,這個芳凌是知曉的。
婢女伺候她去更衣室。
芳凌按她的意思挑藕荷色的訶子裙,外罩丁香色纏枝紋大袖衫,頸項間則戴上一串瑪瑙珠,整個人頓顯嬌柔淡雅。
崔文熙站在衣冠鏡前打量自己。
她的身量高挑,皮膚白皙,纖秀身段兒被訶子裙襯得窈窕淑雅,就是頭上的髮髻與這身穿搭不太匹配。
嗯,需換個髮型。
於是梳頭的婢女又把她頭上的花釵和步搖一一取下,換成搭配衣裳的墮馬髻,發中別上一把玉梳櫛,髮髻上則戴了一朵精緻小巧的雛菊絨花。
這樣搭配下來既淡雅又風情,崔文熙很滿意。
芳凌很多時候想說什麼,卻又忍下了,不敢壞了自家主母的好心情。
些許陽光從窗外映射進來,崔文熙慢條斯理地走到窗邊看外面的日頭。
現下開春天氣日漸回暖,萬物復蘇,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生機勃勃,就如同她的頭頂,泛着綠。
她想吃點甜。
得知主母想吃碗桂花酒釀丸子,小廚房的廚娘立馬揉糯米粉煮上了。
崔文熙坐到榻上,吩咐芳凌備染指甲用的器具。
現在鳳仙花還未開放,染指甲用的是蔻丹粉。
蔻丹粉是去年備上的,採摘新鮮花朵搗碎,用清水過慮熬煮,晾乾后再用青瓷罐密封存儲,隨時可用。
芳凌取來蔻丹粉,輕輕開啟,一股濃郁的花香頓時撲鼻而來。
若要上色好,需得用白礬與蔻丹粉調製,且嚴格按比例搭配,方能染出上好的顏色。
在她調配蔻丹粉時,婢女送上桂花酒釀丸子湯。
青天色的瓷碗裏只有十多粒小指大的丸子,湯色呈米湯的潔白,裏頭放了少許酒釀和桂花露,還添了蜂蜜調味。
淡淡的桂花香瀰漫在鼻息,一點點嫩黃的桂花點綴其中,頗有幾分俏皮。
崔文熙平日裏是不怎麼吃甜品的,因為會長胖,今日心血來潮,又忍不住嘗了嘗。
小廚房送來時就已經放涼了些,入口的溫度剛剛好,知道她不喜甜食,添的蜂蜜也少,剛剛有甜味就足。
桂花露的香,夾雜着丸子的軟糯,吃起來似乎還不錯。
她拿着勺子一點點送入口,細嚼慢咽,動作文雅,頗有幾分享受。
不遠處的芳凌忍不住偷偷瞥了她兩眼,心裏頭愈發忐忑,每當自家主子一聲不吭的時候,她就知道,肯定憋着大招。
把酒釀丸子用完,婢女送來茶水供崔文熙漱口。她漱完口,取帕子擦拭唇角,看向芳凌問:“蔻丹粉調好了嗎?”
芳凌答道:“調製好了。”
崔文熙:“那便替我敷上。”
芳凌把木托端到她面前,先用溫水凈手。
她的指甲前陣子才修剪過,無需塑形,芳凌拿帕子擦乾水漬,取腕托墊上,隨後用鵝毛蘸調製好的蔻丹一點點塗抹到指甲上。
整個動作細緻入微,幾乎沒有染到指甲邊緣。
崔文熙看着她嫻熟的舉動,笑道:“芳凌染指甲的手藝是頂好的,只怕連宮裏頭都比不上。”
芳凌道:“只要能哄得娘子高興,奴婢就心滿意足了。”
崔文熙打趣道:“瞧你那點出息。”
她的心情似乎還不錯,在芳凌取布帛纏手指時還說小廚房裏也給她留了一碗桂花酒釀丸子。
芳凌試探問:“平日裏娘子極少食用甜食,怎麼今日想着要用了?”
崔文熙淡淡道:“偶爾用一次,倒是不錯。”
芳凌沒再說話,她專註地把染上蔻丹的十指纏好,說道:“這蔻丹原本是要隔夜才好。”
崔文熙:“無妨,顏色不夠明艷,就多染幾次。”
芳凌很是擔心她,欲言又止道:“娘子……”
崔文熙:“嗯?”
不知道為什麼,看着那雙清澈如明鏡的雙眸,芳凌竟然說不出話來。
相信不論是哪個女人得知自己的丈夫從外頭帶回一個女子,心情都是糟糕的,且還是懷有身孕的女子。
她的心情一定糟透了。
芳凌既心疼又無奈,一早慶王就進宮敘職去了,估計要到傍晚才回來,到時不知兩口子會如何收場。
想到這裏,芳凌就如熱鍋上的螞蟻,窩囊地想着,要是她不知情就好了。
至少能有短暫的平和。
她的心思一點點落入崔文熙眼裏,選擇了無視。
去年秋天的時候慶王領命去魏州辦差,到昨兒才回來。
男兒總不能像婦人那般困在後宅的四方天地,她體諒他外出奔忙的不易,把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從未讓他操過心。
哪曾想,他其實前兒就回京了,先把那女郎安置到興安坊別院,而後才回的府。
今日一早他就進宮敘職,多半要到傍晚才歸來。
作為一名賢妻,夫君的飲食起居皆要打理得妥當,故而下午很早崔文熙就命小廚房備上慶王愛吃的菜肴。
她染了指甲,十指上纏着布帛,許多動作都不便,但只要與慶王有關的一切,多數都會親力親為。
晚些時候慶王趙承延從宮裏回來,頭戴烏紗,身穿紫色[袍,腰束玉帶,腳蹬六合靴,一派英挺悍利。
他才進府門,就見一婢女上前,向他行了一禮,說道:“郎君,主母請你去瑤光園用晚膳。”
趙承延“嗯”了一聲,朝那婢女揮手,“待我換身衣裳再過來。”
婢女應聲“是”,便畢恭畢敬回去復命。
趙承延背着手朝自己的聽雪堂去了,他的身姿挺拔,五官濃眉大眼,生得極其端正,又打小在宮廷里熏陶教養,品性沉穩,頗有一股子老幹部的貴氣派頭。
伺候他的薛嬤嬤早就備好了便服,待他歸來,婢女端上銅盆供他凈手。
薛嬤嬤呈上帕子,趙承延接過。
前往更衣室換[袍時,薛嬤嬤忽然壓低聲音道:“郎君,老奴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承延脫下[袍,裏頭穿了白色的中衣,“嬤嬤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薛嬤嬤接過烏紗,輕聲說道:“今日早晨娘子曾出過府。”
趙承延愣住。
薛嬤嬤細細觀察他的神色,“她似乎去過興安坊的別院。”
趙承延沒有答話。
薛嬤嬤也沒有吭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承延才皺眉問:“她回來了可曾說過什麼?”
薛嬤嬤搖頭,“老奴差人過去探聽了,娘子跟往常一樣,看不出什麼來。”
趙承延輕輕的“哦”了一聲,放下心道:“我會同她說清楚。”
薛嬤嬤不再多言,伺候他把淺灰色圓領窄袖袍衫穿上。
哪怕只是家常服,衣料皆是出自江南織造府的上等錦緞,寶相紋精美細緻,做工裁剪考究,穿到身上大氣沉穩。
薛嬤嬤替他繫上玉帶,一點點撫平皺褶,直到把衣冠正好沒有紕漏,才滿意放他去瑤光園。
路上趙承延的心思千迴百轉,他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還沒有一個子嗣,說不着急肯定是假的。
催生這個話題已經困擾了他許久。
遺憾的是他雖然娶了全京城最好的女郎,卻七年沒有動靜,這事委實叫人難辦。
懷着複雜忐忑的情緒,他心事重重地去了瑤光園。
崔文熙已經把纏在手指上的布帛去了,染甲的時間太短,上色得不夠艷,是溫柔的淺粉,晚上還得再染一次。
得知慶王過來,她滿懷期待地迎了出去。
趙承延走進庭院,見到她站在樹下,一襲丁香色大袖衫,溫婉大氣的銀盤臉上寫滿着嬌柔。
她的眉眼生得極其婉約,彎彎的柳葉眉,有一雙會說話的杏眼,鼻樑挺直,唇小巧且有唇珠,笑起來時臉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令人莫名舒心愉悅。
按說這樣的女郎在京中數不勝數,可是她崔文熙卻是那個唯一的,受高門大戶公認的貴女典範。
她的五官算不得出挑,氣質儀態卻極佳,屬於初見不夠驚艷,但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韻味的那種。
這樣的女郎,趙承延自然是愛到骨子裏的。
崔文熙緩緩行了一禮,像往常那樣喚了一聲四郎。
趙承延上前牽她的手,她並未拒絕,而是溫順地搭到他的掌心。他輕輕握住,仔細觀察她的神色,絲毫未見不快。
“今日一早就進宮敘職,沒來得及陪元娘,可有生氣?”
崔文熙乖巧地走在他身邊,回道:“四郎去魏州辦差奔忙已是不易,今日進宮敘職,可順利?”
趙承延:“還算順遂。”
夫妻二人走進廂房。
芳凌命人傳菜,有五道菜品,分別是火燴春筍、涼拌蕨苔、豆腐肉丸湯、清蒸鱸魚和燴蝦仁兒。
兩人凈手后坐到桌前。
崔文熙親自替趙承延布菜,知道他喜愛吃燴蝦仁,便夾了一個到他的碗裏,說道:“四郎嘗嘗這道燴蝦仁。”
趙承延動筷嘗了嘗,入口鮮甜,幼嫩彈牙,是他熟悉的家常味道,“極好。”又道,“元娘也嘗嘗。”
他體貼地給她夾了一個。
夫妻跟往常那般和睦相處,她絕口不提興安坊別院的女子,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起這茬,怕影響她的心情。
芳凌在一旁伺候他們進食,心裏頭忐忑不安,生怕二人一個不慎就掀桌子吵嚷起來。
高門大戶講究笑不露齒,食不出聲,兩人都是出自貴族,打小就受嚴格的教養熏陶,處處行事周到,情緒也把控得很穩。
崔文熙細嚼慢咽,進食一點兒都不馬虎,拿筷的動作文雅。
對面的趙承延同樣如此,舉動一如她斯文,只是心裏卻惆悵徘徊,不知該如何開口。
崔文熙全然無視他的糾結。
為了保持窈窕身段,晚上她吃得較少,只用了些許粳米飯,再食了一些春筍,魚蝦和半碗豆腐湯,且連一顆肉丸都沒沾。
趙承延則沒用些什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崔文熙看向他,問:“四郎胃口不太好,是不是有心事?”
趙承延回道:“沒有。”又解釋說,“許久沒有回京,飲食反倒有些不習慣。”
崔文熙輕輕的“哦”了一聲,垂眸放下碗,用往常平和的語氣說道:“四郎,我有一件事想同你說說。”
趙承延:“什麼事?”
崔文熙看他的眼神是柔和的,說話的語氣也舒緩,輕聲道:“我們和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