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棲棲 學會愛就是自立
謝燦山自殺一案,案情不複雜、情節不嚴重,春節一過,晴日暖陽,龔聿打電話通知棲棲:死亡證明已出,結案了。
棲棲在爸媽的陪同下來到刑警隊,聯繫好的殯儀館拉走了謝燦山的屍體,所留遺物裝在一隻黑袋子裏,最後都被棲棲抱着帶出來。
謝燦山留的東西很少:一隻手機,和一個U盤。
“U盤裏的視頻直接證明了他的自殺事實,現在還給你,這對你應該很重要。”龔聿說,“對了,沈棲棲,有件事必須告訴你。”
“經法醫鑒定,謝參商生前曾攝入過大量有害化學物質。結合其病歷和錄像資料,結果顯示他為治病在短期內多次服用某特殊藥品。”
陽光四射,棲棲低頭說:“他說他回過老家,找到一個老神醫治病。”
龔聿點頭,“該藥品副作用極強,謝燦山生前受此折磨,用通俗的話來講,每天都痛不欲生。”
氣氛凝滯起來,他好似是為了安慰才失去朋友的女孩,才補充一句道:“對他來說,自殺是解脫。沒有人應該為他的死擔責。”
有件心照不宣卻又沒有述之言辭的事是,即便不吃老神醫給的葯,喉癌本身所帶來的窒息、劇痛、醜陋,都足以折騰得一個正常人時刻想去死。
棲棲遲緩地應了一聲,轉身被沈媽媽攬着走出刑警隊。
龔聿身穿□□警服,一直注視到她的背影消失。
*
下午的時候,到謝燦山的屍體進火化爐,棲棲最後一刻放開他捂不熱的手,臉上沒有淚痕,但她的表情卻讓人覺得比眼淚的存在更哀傷。
入殮師認得謝參商,他在給屍體塗粉以掩蓋重病下憔悴不堪的面容時,聲音很低地驚呼一聲,別人沒聽見,棲棲陪在謝燦山旁邊所以聽得很清楚,入殮師說:“怎麼會是謝參商啊?”
語氣很驚訝和惋惜的樣子,好像誰都會死,就只有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得像太陽一樣的謝參商不會死。
棲棲嘴唇動了一動,她或許應該在這種時刻解釋什麼——謝參商也是人怎麼不會死?謝參商生病了,就死了?謝參商他...死前過得不太好,你們死後再說他會讓他不能安靜地長眠?
但到底沒話可解釋,她很冷地催入殮師:“請您專心工作。”
入殮師尷尬而歉意地點頭,整理屍體遺容時說話本是大忌,他犯錯在先,自然不敢回話。
後來謝參商面容變得和生前一般生動時,有個穿黑衣服的嚴肅老頭過來,把謝參商推走,棲棲無能為力,扭頭埋在媽媽的懷裏咬唇痛苦不堪。
殯儀館的人問要哪種價位的骨灰盒,棲棲還沒開口,沈爸爸就說道:“最貴的一個。”
工作人員見棲棲一家衣着樸素,猶豫道:“最貴的十五萬。”
沈媽媽斬釘截鐵,“就要這個。我家孩子住不得小房子。”
再無人回話,殯儀館的人接下大單子,隔了段時間捧骨灰盒出來的時候動作小心地不得了。
謝燦山的葬禮很簡單,除了殯儀館的人,只有棲棲一家四口。
大家哀悼低頭,尊重一個年輕生命的逝去。
棲棲盯着腳尖看着看着,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哀樂在耳邊繚繞,她的眼淚就一顆顆撲簌落下。
不舍和悲傷來得如此迅猛而無聲,死生的遺憾往往需要一段時間的醞釀才能完全佔據人的心頭。
當謝燦山的碑立起,棲棲放下一束鮮花,撫摸着碑上人微笑鮮活的臉龐。
佇立良久,直至暮色四合,短促的小雪紛紛而下,落在棲棲頭髮和眉睫上,染上一層白亮的晶瑩。
“謝燦山,我明天就去Q市接山山,我帶着它來看你。”風雪裏,少女垂眉,“謝謝你,你是我永遠的好朋友。”
離開墓地時,爸媽和哥都沒提出開車的意思,家人陪伴棲棲一路往回走,走進電梯時,已經人人白頭。
為了處理謝燦山的喪事,一天沒怎麼進食的棲棲仍然不餓,她打了聲招呼就帶着謝參商的手機和U盤進入書房。
書房門一關,把爸媽和哥擔心憂慮的目光都隔絕在外。
棲棲坐到小床上,一天前謝燦山躺在這兒,哄她過來然後最後一次接觸她。
悔意潮般湧來,棲棲想到那天,謝燦山和她說:“新年快樂。”
說新年快樂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吻她側臉的時候他顫動的眼睫下又隱藏着什麼情緒?注視她薄怒的臉龐時他在難過嗎?
看她離開的時候,會不會孩子心性,心裏偷笑讓她別後悔,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新年快樂。”棲棲對着半空回了一句,“解脫快樂。”
她把U盤插進電腦USB接口,鼠標輕點,打開看見裏面有兩個視頻。
棲棲先點進視頻一。
“你好呀,沈棲棲。”盤腿坐在病床上的少年病服單薄,兩隻手背遍佈青紫的針孔痕迹。
他頂着一頭毛茸茸的帽子,高挺的鼻樑下蒼白的嘴唇翕動:“現在是周六,嗯...不好意思啊,就記得凌晨你陪我看了場雪,竟然不記得今天幾號了哈哈。”
“我今天感覺自己活力無限啊,”他手掌握拳揮了揮,“好像忽然有了力氣,能跑能跳一頓飯能吃下去整頭牛。”
少年接着又很活潑地跳下床,他由遠及近,五官在鏡頭前慢慢放大,離得很近,幾乎是面貼面了。
他伸出手攏在嘴邊,做出小孩向信任的人說出大秘密的動作:“我告訴你啊,我要走了,去找一個包治百病的神醫呢。”
他笑出聲,動作太大牽扯到做過手術的嗓子,緊接着疼得齜牙咧嘴可卻還是偷樂。
“喂喂沈棲棲,”謝參商神秘地把袖子擋住一邊臉,左右張望的樣子像個賊:“神醫有個葯,我看見過在哪裏,等我找到他就拳打那個壞老頭直接搶葯。”
“誰讓我沒錢啊。”他無辜聳肩,“這老頭在我小學的時候就喜歡拿他那個臭葯到處訛錢,我讀書少,腦子又不壞。反正我決定好了,直接搶葯!”
他忽然對鏡頭擠眉弄眼,“欸,我知道你沈棲棲看到這裏肯定要不同意啦,第一個站出來跳腳對不對?”
“哼哼,我都猜到咯。”
“不過你也沒辦法,天高皇帝遠也管不着。雖然你有時候說的話我喜歡聽,可我偏偏不做,氣死你吧哈哈!”
少年興奮地跑到窗邊,猛地拉開窗戶接了大捧白雪,塞進嘴裏咽下去。
如同故意表現出的瘋魔。
他接着從窗邊跑到鏡頭前,棲棲看見他的劉海隨着一路小跑變換幅度,頭頂的帽子跑動中滑落被他渾不在意伸出中指推好。
整個人顯得活潑又青春。
對的,他過了年也才十九周歲。
少年天才,不外如是。
他跑到鏡頭前,開始嘆氣,竟然掀起病服轉過身給棲棲看他背脊上的針孔,“你看啊,你給我弄進醫院來,天天打針,我要痛死啦。”
少年喋喋不休地抱怨,視頻三十三分鐘四十二秒,他這架勢好像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給看視頻的人。
棲棲放大他的後背,看見其突出的背脊,與剛入院時相比,這裏面的謝燦山可以稱得上瘦骨嶙峋。
“...不過你作為朋友沒話說,”少年抬頭想了想,忽地對鏡頭燦爛一笑,“對我這麼好啊又天天來陪我,我自個都時刻準備自生自滅呢,現在恐怕世界上只有你一個還念着我這條命。”
“所以,我就覺得,我不能這麼白白死掉,我該做點什麼回報你。”
“小黑貓可愛嗎?等我回家,我和你一起養它啊?”
視頻一結束,棲棲狠狠閉眼,把淚水往回憋。
她繼續點進下一個視頻。
這個視頻的背景在莽莽深山,群山積翠,鳥鳴啾啾。
謝燦山穿着款式很老的藍布衫,頭戴一頂竹條編的帽子。
視頻像素變得很差,他那張慘白的臉成像很恍惚,聲音也時斷時續,還間雜電流的聲音。
“沈——滋滋,沈棲棲。”他無力地朝鏡頭揮手,“我回家了。”
“這就是我——滋滋——的家,很漂亮——”
“滋滋——我好像快不行了,我嗓子裏冒血——我全身都疼——滋滋——他們說神醫早就死了——我沒有葯吃——”
嘭——!
一聲巨響,伴隨着黑屏。
足足一分鐘的黑屏后,謝參商重新出現,他現在在一間茅草屋裏,手機不知道擺在哪裏,只能看見他上半身,但看不見臉。
棲棲細緻地觀察到他衣領上的血跡,鼻間酸澀,她幾乎不忍看下去。
“沈棲棲——滋——山上剛才有塊石頭掉下來,我跑得快,閻羅王沒追上我——”
雜音里幾聲咳嗽和輕笑,他繼續說:“我剛剛還差點就哭了,就怕死在這裏回不去。”
“沈棲棲,幸好有你啊,”謝燦山語氣欣喜,邀功似的把一個白瓷瓶展示到鏡頭裏,“我死到臨頭說棲棲救我,然後我就發現一間草屋,又發現了一瓶葯。”
“你這麼聰明肯定猜得到——對呀,就是神醫的葯,我以前看見過,就是這個瓶子,棲棲啊,我能回去見你了——”
視頻戛然而止,一陣電流聲后,屏幕重新亮起,這時的背景換成小旅館的白牆。
謝燦山穿着一身黑,鴨舌帽蓋在眉毛上方,他很安靜地笑着說:“沈棲棲,你這時候在幹什麼呢?”
桀驁的少年露出歉意,他朝鏡頭揮手,“你還在生氣嗎?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啊?”
“嗚...”不是謝參商在哭,是棲棲喉嚨里溢出的泣音,她始終沒能堅持到最後,緊緊捂住嘴,撐着繼續看下去。
“...棲棲啊,我對你不起,我真的壞到頂了。”
沉默一陣,謝燦山說:“我太疼了,忍不到和你過完年,所以把新年祝福提前給你了。雖然你沒有回應,可我還是很開心,我沒有過過這麼好的一次春節。”
“叔叔阿姨也對不起啊,我把你們好好的年給毀了。”
“沈棲棲,我回想和你認識到現在,好像總是給你惹麻煩。唉,我真覺得你可憐,棲棲,攤上我這麼個朋友。”
他表情變得十分抱歉和愧疚,所有感覺在封閉的空間裏都被無限放大,尤其在謝燦山那張五官瘦削的臉上更明顯。
“我這次是真的走了,山山會陪你的,要好好給它喂火腿腸吃呀,不要讓別的貓搶了。”
“對了,銀行卡里的錢都留給你,我知道手術花了不少錢,你還是學生,不要為我付出那麼大。本來呢想把錢捐一半給老家修路,可我上次回去,整個村子都搬走了,我想他們已經不需要一條路了。”
“而且我想你會哭,你這個女孩子...應該會為我傷心的。不過我告訴你吧,我死得不痛苦,你不信可以看我屍體,嘴角是不是上揚的。”
“別為我哭棲棲,好好照顧山山。”
視頻播放結束。
棲棲埋進被褥里,悶聲痛哭。
謝參商——謝燦山,我只哭這最後一次。
當旭日再升,輝煌的城市迎來新生。
離別失去並不意味着永遠的悲痛,有時候總需要淚水沖刷之前慘淡的回憶,棲棲不能避開死亡,她需要死亡幫她真正地學會愛。
謝燦山死後第三天,棲棲乘飛機到Q市,從留校朋友的宿舍里接回小黑貓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