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三日後。
沈嫿一大早便被人從榻上拉起,梳妝打扮好幾個時辰連早膳都沒用,就匆匆進了宮。
臨近晌午得知前頭散了朝,羅漢榻上身着緋色華服的宮妃朝她拋了個笑:“好孩子,你在本宮這坐了一上午,也該待煩了,正好找你太子哥哥用午膳去。”
宮妃看着不過三十齣頭的模樣,明艷動人,不難看出年輕時是何等芳華,她便是太子的生母秦貴妃。
秦貴妃出身不算顯赫,只是個七品地方官的小女兒,但架不住她模樣好運道更好,進宮便得盛寵,很快就生下了二皇子。
彼時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夭折,二皇子德才兼備,在十二歲那年以庶長子的身份被封為了太子,她也一躍成了皇后之下,最為尊貴的女子。
而秦貴妃卻毫無寵妃的驕縱與架子,待沈嫿很是親近,不僅時常召她進宮,逢年過節的賞賜也從來不斷。
且每回進宮,都會主動讓她去見太子,在旁人看來,再沒比她更寬厚體貼的未來婆婆了。
往日沈嫿也是這般認為的,可不知是不是受夢的影響,即便貴妃依舊言語親近,但她卻隱約瞧見貴妃的眼神,帶着若有似無的不耐。
好似召她進宮,是件不得不應付的差事。
不過貴妃的眼神轉瞬即逝,快得沈嫿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的長睫顫了顫,露出個嬌羞的神色:“娘娘就愛逗我。”
“小姑娘就是臉皮薄,好了,快去吧,晚了你太子哥哥去了御書房,該有你哭鼻子的時候。”
既然貴妃都這麼說了,沈嫿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便起身告退,由貴妃身邊的福公公領着去了東宮。
果然如貴妃所料,她到時正好碰上回來午休的太子凌維舟。
今日是小朝會,凌維舟未穿朝服,穿了身杏黃色的緞袍,站在東宮殿門外。
他的輪廓似皇上,容貌則七分像貴妃。隆冬的暖陽落在他的身上,襯得他容顏如玉,漆黑的眼眸讓他看人時的眼神顯得尤為認真深情。
沈嫿不得不承認她對親事滿意,除了兩人是青梅竹馬外,太子的長相也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她的娘親是永寧侯次女,先頭的太后也是出自蘇家,她幼時便時常跟隨母親進宮陪太后,與一眾皇子公主們玩在一塊。
許是她長得討喜可人,太后尤為喜歡她,總愛開玩笑說要將她留在身邊才好。
之後也是太后做主,定了她與凌維舟的親事,那會他還只是個生母位卑不受重視的二皇子。
人人都道以她的家世,配二皇子實在可惜。
可誰能想到,當初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竟是潛龍在淵,如今反而成她配不上了。
凌維舟這會正與身旁的人交代什麼,很是認真耐心,讓她不好意思打攪,張了張嘴終究沒發出聲。
半晌后,還是他先發現了她,揚起唇角喊了聲:“嫿兒,過來。”
沈嫿這才捏了捏手心,朝他走去,“見過太子哥哥。”
凌維舟見着她並不意外,倒是身旁那些官員,都認得她,很是知情識趣地喊了聲沈姑娘,便紛紛告退了。
待只剩他們兩后,他才溫聲地關切道:“臉色怎麼如此差,瞧着也沒什麼精神,可是起得早了?”
他邊說邊嫻熟地向她腦袋伸出手。
明明還是同往日一樣的笑容與寵溺的語氣,可她的眼前卻瞬間浮現出他將趙溫窈護在身後,冷厲厭惡地看着她的畫面。
他的嘴裏還說著最無情的話,他說這婚事本不是他所願,他說他從未喜歡過她,他說看見她靠近便覺得噁心。
這麼想着,她的腦袋便下意識地一偏,凌維舟的手擦着她的發梢拂過。
兩人皆是一愣。
沈嫿訥訥地眨了眨眼,不知該如何解釋,好在凌維舟愣了下便笑着道:“孤瞧你發間沾了點葉片,想替你拂開。”
這次他再伸手,她便沒再躲,半片枯葉落在了他的手心。
沈嫿頓時臉頰發紅,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就和從小一塊長大的未婚夫鬧彆扭,實在是有些不講道理。
她自覺理虧,微垂着腦袋,聲音極輕地道:“多謝太子哥哥。”
凌維舟緩緩地將手收了回來,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眼中閃過些許疑惑。
她平日不是最愛粘着他?
他想了想道:“嫿兒今日怎麼與孤如此生分,可是還在氣孤,生病時沒去看你?”
沈嫿連連搖頭:“才沒有,太子哥哥要替陛下代理朝政,哪能隨意出宮,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頓了頓,隨口扯了個理由:“有人看着呢。”
這等由子一聽便是編的,凌維舟摩挲着指腹,沒有再多問,只是伸手握住了她垂在一旁有些發涼的手掌。
“無妨。走吧,孤知道你進宮,特讓御膳房準備了你喜歡的菜肴。”
沈嫿確實是餓了,早膳來不及吃,在貴妃那倒是有點心,可為了保持儀態她也不好意思多吃,這會肚子早就唱空城計了。
聞言雙眼發亮地點了點頭,等進了配殿她才反應過來。
凌維舟牽了她一路。
沈嫿抬眼看向身側緊握她手的挺拔少年,心底有些許鬆動。
午膳果然很豐盛,不僅有五香羊肉、糟酒魚片、燕窩松子雞這樣的大菜,就連她喜歡的時蔬與湯品都沒漏下。
凌維舟自小在宮內長大,一言一行如同拿尺子比照過,就連用膳也儀態優雅,叫人賞心悅目。
而沈家養孩子,本就規矩沒那麼大,再加沈嫿出生不足月,很是嬌小可憐。夫妻二人對這個盼了多年的小女兒更是溺愛,變着法地喂她。
也不知是不是這般將養出來的,她確是從小就愛吃,且不拘着山珍海味,只要好吃的她都喜歡,更何況滿桌子都是她喜歡的菜肴。
可惜的是宮內用膳講究規矩,不僅不能說話,最可氣的是她還未半飽,布膳的小宮女就停了筷子。
她當然也能自己夾,但看着早已放下筷子在看她吃的凌維舟,便把還想要一碗米飯的話給吞了回去。
兩人時常見面,卻鮮少一塊用膳,小時候可以不講究,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如今她已及笄,再向以前那般,就該丟人了。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惋惜,凌維舟竟起身親手給她盛了半碗燕窩湯,還很貼心地多夾了塊雞肉,“積食容易傷身,喝碗湯潤潤嗓。”
她心情複雜地看着還不夠塞牙縫的雞肉,也不辜負他的心意,小口小口地將湯喝完,撇開眼不去看滿桌的菜肴,在心底長嘆一口氣。
真是太浪費了,要是有她大哥在,別說碗裏的雞了,連個湯底都不會剩下!
凌維舟樣樣都好,就是與他一道用膳,太磨人了些。
用過午膳,凌維舟也不急着去處理公務,帶着她去花園散步,美其名曰消食。
雖然不知那塞牙縫都不夠的米飯,消的是哪門子的食,但冬日午後和未婚夫逛園子曬太陽,還是很不錯的。況且她也有事想問他,自然不會拒絕這個提議。
寧壽宮花園離太子的東宮更近,平日也不會有后妃往這邊來,較御花園更為清幽安靜。
既是散心,兩人進了園子便沒讓宮人再跟着,一路閑聊着往裏走。
“聽娘娘說,太子哥哥近來都歇得很晚,可得當心身子才好。”
“不礙事,年關將至本就事雜,待過些日子就好了。對了,孤知道你喜歡看話本,讓人給你搜羅了一些,到時你帶回去瞧瞧可喜歡。”
沈嫿歡喜地彎了彎眼,“不用看就知道喜歡,太子哥哥真好。”
她笑起來時兩側的酒窩尤為明顯,看着竟比日光還要明媚奪目。
凌維舟只看了眼,便下意識地側過臉柔聲道:“你喜歡便好。”
又往前走了會,是處假山怪石林,沈嫿止不住笑了起來,“太子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這邊捉迷藏嗎?我在裏面躲了整整半日,你們怎麼也找不着,後來天都黑了,是你找到的我。”
便是那次過後沒多久,太後為他們指了親。
凌維舟看着面前數米高的假山,不知在想什麼,須臾后,輕輕地嗯了聲,“那會你比小五還要頑皮,可皇祖母偏最是喜歡你。”
沈嫿抬頭看向他,“那……”
那你呢?你是否也最喜歡我?你可是真心想娶我?
可話還未出口,就見小喜子急匆匆地小跑進來,“殿下,諸位大人已經在南書房等您了。”
凌維舟神色一凝,有些猶豫地看向她:“嫿兒……”
四目相對,沈嫿笑着擺了擺手:“政務重要,太子哥哥不必管我,快去吧。”
凌維舟這才點了點頭:“那讓小喜子陪你玩會,孤去去就來。”
“不用了,小喜子要跟着你伺候,我正好有些乏了,去前邊的亭子裏歇會,太子哥哥放心,我會等你回來的。”
許是真有急事,凌維舟被催得緊,只得答應下來,帶着人快步離去。
本就蕭條的花園,頓時變得更加冷清起來。
沈嫿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直到確定人真的走遠了,才垂下頭。
緩緩地從衣袖中里拿出了一個鼓鼓的荷包,而後打開抽繩,掏出了一塊——栗子酥。
可算是走了。
再不走,她就真要餓死了!
沈嫿最喜歡的點心就是栗子酥,這是昨兒沈長洲給她買的,早膳來不及吃,杏仁便給她裝在了荷包里,讓她在沒人的時候填填肚子。
還以為今兒是不會餓肚子了,沒想到還是被她用上了。
午後的陽光正好,她選了個石凳坐下,邊曬着日頭邊吃栗子酥,很是愜意,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少了盞牛乳。
荷包不算大,只裝了五塊栗子酥,沈嫿細嚼慢咽地吃了兩塊,正要再去掏荷包,就聽見身後竹林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很沉的腳步聲。
寧壽宮處在東六宮,鮮少有人過來賞玩,不是清掃的宮人,便是凌維舟吩咐來伺候她的人。
這會再藏點心已經來不及了,沈嫿反而坦然了,被撞見就撞見吧,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當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才發覺動靜不對,側身看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徹底嚇懵了。
來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只通體烏黑四足橙黃的獒犬,它足有半人高,腦袋如同獅子般碩大。濃密的長發覆蓋了它的全身,唯獨露出那銅鈴大的赤紅眼珠子,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嫿猛地站起,就要往後跑,卻發現手腳早已嚇得發軟發顫,不僅邁不開腿,也怕反而會激起此犬的獸性。
她這會真是恨極了自己嘴饞,當時怎麼偏偏不要人留下陪她,此刻她便是想喊人也喊不着了。
她還存了一絲僥倖的想,或許這凶獸不是衝著她來的,或許它還不餓,又或許它只是看着嚇人實際很溫順……
可當它張着血盆大口,甩着猩紅的舌頭,口水滴答地朝她撲過來時,她徹底綳不住了。
就她這小身板,甚至不夠它幾口咬的。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觀世音菩薩,信女願吃素半月,不不不,半年——
可惜諸天神佛沒人聽到她的聲音,獒犬還是張着大嘴撲到了她的面前,尖銳鋒利的牙齒上似乎還能看到鮮紅的血絲,腥臭的味道撲鼻而來。
眼看着便要朝她咬下時,她手上一松,使出渾身的氣力,拔腿往後跑,不想剛跑兩步就兜頭撞上一人,她腳步一絆,連帶那人重重摔了下去,她害怕地閉着眼,哆嗦地低喃着:“救、救我……”
一陣天旋地轉的同時,一道冷厲低啞的呵斥聲響起。
“甪端,趴下。”
隨後是幾聲嗚咽的犬吠,想像中撕裂的疼痛並沒有傳來。
她、得救了?
沈嫿腦子一片空白,渾身僵直發涼,手腳不安地攀着什麼。
直到那個冷厲的聲音,再次從頭頂響起:“還不起開。”
她劫後餘生般,顫顫巍巍地睜開了眼縫。
逆着光,她勉強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男子。
他刀削似的面容極盡俊朗,五官立體銳利,此刻正低垂着眼眸,不耐地盯着她,那雙淺色的瞳仁中充斥着濃濃的戾氣與殺意。
他面無表情,目光彷彿正在看個死人。
只一眼,便叫她冷得渾身一激靈,手腳並用要爬起,可掙扎了兩下,又跌了回去。
眼看男人的臉色越來越冷,她只得帶着哭腔磕磕絆絆地道:“我,我腿麻了,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