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女仵作周玄微
玄微提着器具箱,邁著頻繁的碎步跟在大理寺卿身後。頷首低眉瞧着鋪了一路的飛天鳳紋地磚,若有所思。
這修於楚京南郊的溫泉山莊,本應是春訊飛瓊、處處鶯燕婉轉;天水之間,應為雁闊雲音、溶溶澗淥冰泮才對。
可玄微進來卻見,這處處花草新芽都耷拉着頭身無精打采,化雪的寒梅本應清香四溢,此時卻似乎散發著怨懟哀恨的氣息;傍晚之際,這山莊上已有籠愁澹月之勢,縱是夕光未散,可那黯然陰晦的天色打在這萋萋芳園裏,讓人心中徒生不詳森然之感。
越往裏走,隱隱冒出的哭聲越是清晰,而那偶然一兩聲的幼蟬春啼,在此間聽着只覺凄厲;鷓鴣低鳴如悼,竄飛在樹林中不見身影,令大理寺一行人背後發涼,總有種冤魂沿途索命的悚意。
“臣見過駙馬。”寺卿對來到前廳接候他的駙馬行半禮一揖。
駙馬一身縞素,兩片皮革綁於小臂束袖。
他忙上前深深還了一禮,凄切道:“華寺卿,本不該擾你沐休,奈何公主去得突然蹊蹺,不得不勞動你親自前來。”
寺卿早已接到飛鴿傳書,知道大概是駙馬新建好一座溫泉山莊,於沐休之時邀請幾位朝官勛貴來度初春。不料妻子淮西公主在此間突然去世。
“還請駙馬領路,臣帶了女仵作來見公主。”
因男女之防,辦案者對於檢驗女屍本就忌諱幾分,更何況這死的是皇帝之女,若要明驗屍身,有女仵作當然是方便許多。
駙馬向他身後略帶一眼,果真見隨寺卿來的幾人之間,赫然有位著褐色吏服、提着木箱的俊雅女子。
駙馬覺得哪不對勁,但也不多瞧。仵作是賤籍小吏,不值當他浪費眼神。
“寺卿請隨我來。”
一眾人又隨前去,在正北處一座九脊頂的寢殿偏殿裏。
踏進偏殿繞過屏風,只見原本待客的桌椅空地間,赫然擺了張長案,一位身着白凈褻衣的女子躺在上面。
旁處還圍繞着數男兩女。兩女子是一對母女,少女被兩個侍衛左右押跪在地,貴婦則被丈夫和兒子拉住,心急悲切地望着女兒。另一邊則是個老官員和隨侍小吏。
“駙馬爺!華寺卿!”見幾人進來,貴婦當即大哭着跪了下去,“求華寺卿明察!我們伊兒絕不是殺害公主的兇手啊!”
扶着她的中年男子和青年公子也同時傾身懇切:“求華寺卿明鑒!”
華寺卿趕忙將中年男子扶直身,“宋太醫,這是怎麼回事?”
另一旁站着的老官員負手而立,重重的哼了聲:“還能如何?自然是宋太醫的愛女殺害了淮西公主,不服老夫的結論死不認罪,非要勞動華寺卿來再判她一次死刑!”
“淮西殿下乃皇上愛女,即便程侍郎審罷遞折,想來皇上也會命下官再審一回。”華寺卿冷靜地對老官員作揖,又向駙馬徵求,“駙馬爺,請許粗觀一番公主遺容。”
駙馬點頭,“寺卿既帶了女仵作,便讓她一人去罷。”
“是。”
玄微應聲上前,先輕撐開淮西公主的眼皮,而後握住她一腕活動手臂,又觸其腋下探得體溫。
光是做完這些,玄微眉間已蹙起一絲不解。
她轉向程侍郎,微低着頭,啟齒輕問:“敢問侍郎大人,您斷定公主的死亡時間是?”
其聲如鳴珮環輕靈純凈。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跪在地上的宋小姐和兄長宋公子似乎都被驚住,齊齊看向那氣如雪梅孤芳的褐服女子,皆愕然瞪眼。
是她?!
“華寺卿你帶的什麼仵作,連死亡時間都要問我?”程侍郎嗤笑一聲,“你過來再審,就是準備照搬我的結論?”
華寺卿也看這刑部程侍郎不順眼,端著袖子哼聲:“核對雙方所驗死亡時間本就是復驗流程,程侍郎且答便是!”
程侍郎輕蔑道:“公主死於兩個半時辰前的午時,由頸間掐痕可知是被人扼死,而這段時間,宋小姐就在這寢殿中;而據其他女客所言可證,宋小姐昨日與公主起了爭執——這是否太巧了些?”
“不是我!我怎麼可能因為那點閨誼小事就殺害公主?”宋小姐顧不上盯着玄微看了,嘶啞地大聲喊冤,“我是被公主的丫鬟叫來的,到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死了!”
玄微點點頭,聲音輕柔似水卻堅定不疑:“確實太巧了,不過這巧合可以稍後再議。先說死亡時間...卑職認為公主並非死於今日午時,而是死於凌晨丑時。”
“荒唐!”程侍郎冷笑,“小毛丫頭,我瞧你方才淺驗也像有兩下子——屈伸公主的手臂,你應知其僵度不重,怎麼可能死了八個時辰?還有腋下探溫,若公主當真死於昨夜,這會兒屍身早該涼透了,又怎會有此餘熱!”
玄微沒有反駁,“侍郎大人所言極是。但不知您是否查驗過公主的眼瞳?”
這話一出,方才一通話洋洋洒洒的的程侍郎愣住了。
“屍殭屍溫,確實可以佐斷死亡時間。但極易受人為干擾。”玄微話音娓娓:
“倘若兇手活動屍體,則屍僵發展可以延緩,屍溫下降也可以偽造。但人死後的眼瞳變化無法改變,除非兇手將死者雙眼挖去。公主眼中呈雲霧狀,雖較為渾濁但仍可透見瞳孔。據此,應死於七至十二時辰之間,不可能是兩個時辰前的午時。”
“......事發突然,老夫一時來不及叫仵作趕來!”居然被小輩教做事了,程侍郎不敢置信又氣急敗壞地強行解釋了句。這才拿正眼去瞪玄微的頭頂。
他一時瞧不清這小毛丫頭的正容,但那如雪中英梅般的身形氣質,即便穿着賤吏的劣質粗布也難以掩蓋。好像在哪見過。
而方才瞥了玄微一眼、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的駙馬,也皺起眉從側方打量她。而後眉眼驟開大驚。
“你是周、周家那個嫡長女?”駙馬被嚇了一大跳,手顫抖地指着她,“罪女!你不是三年前就該死了么?!”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在場無人不曉。
程侍郎也被一嚇,疾言厲色道:“好啊!你們大理寺胡亂收用女仵作倒也罷了,竟還敢窩藏周家餘孽?姓華的你官帽戴膩歪了!”
有這兩人出言,宋小姐更加確認玄微身份了,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含淚哭喊:“嫿嫿救我!我真的沒有殺公主,你知道我的啊!”
玄微沒有理會宋小姐,此時她若顯出與宋小姐舊識不淺,那她所驗結論的信服力就會降低。
“卑職是誰該不該死,與此案無關。”玄微的言色壓根不受指責影響,柔和語調謙恭得恰到宜處,底氣卻絲毫不減:
“若侍郎大人信不過卑職驗瞳之法,卑職便只得求駙馬應允剖驗,依公主胃中殘物情況,再次確認死亡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