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三合一
陳玉目光定定的凝視狹長幽深的通道口,心中滿是不安,強作鎮定的朝唐臻招手,“殿下坐在這望風,如果有人來,你就說......”
“你就說孤心情不好,不想被打擾。”唐臻一隻手舉着蠟燭,另一隻手朝陳玉揮了揮,頭也不回的踏入黑暗。
陳玉下意識的伸出手,“殿下!”
門外的京營士兵聽見動靜,立刻隔門詢問,“殿下有何吩咐?”
正是這聲詢問提醒了陳玉,及時阻止他離開原位去追唐臻的念頭。
殿下說過,只有站在這個位置,映在窗上的身影才是兩人。
幾十年不見天日的地下通道,氣味可想而知。唐臻頗為嫌棄的用廣袖擋住口鼻。心道走完這趟,少不得又要小病一場,正好能對上他今日吹風受寒,提前離開沈貴妃宮中的理由。
雖然這條通道已經因為長久的棄用破敗,但是左右打量,依舊能找到當年建造這條通道的人,格外用心的細節。
換氣口在側邊而非頭上,四面牆壁都用巨石固定空間。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不復當初堅固,起碼......只是有些可愛的小東西不請自來,還沒看到會給唐臻帶來麻煩的大傢伙。
他面色如常的經過盤在角落的長蛇,蛇尾左搖右晃,只追出半寸就鳴金收鼓。
唐臻有正事,無意耽擱時間。
長蛇剛飽腹,肚子還能看出老鼠的形狀。
一時之間,兩者竟也能相安無事,只是無法預料,唐臻原路返回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境況。
人長期在封閉且無變化的環境中,通常會有焦慮的情緒,對時間、環境、甚至自己生出懷疑。
忽然聽見彷彿響在耳邊的水滴聲,唐臻腳步稍頓,停在原地打量周圍。
滴答、滴答、滴答、滴滴滴滴滴......
唐臻冷笑,神色如常的繼續前進。
什麼水滴聲,這是金屬炸彈的聲音。
這是聖朝,煙花、爆竹尚且是奢侈品,炸藥尚且只能聽個響,哪來的金屬炸彈?
又是錯覺。
心中默數五百個數,唐臻再次停下腳步,他又聽見新的不屬於通道中的小東西們的聲音。
不同於耳邊時快時慢、人人心煩的讀秒,新出現的聲音時快時慢,輕重交替似乎沒有規律,是......有人!
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深沉的雙眼中忽然閃過亮光,唐臻繼續向前,腳步更快卻沒發出任何聲音,明明沒有格外留意左手的蠟燭,燭焰卻紋絲不動,猶如靜止。
果然,越是靠近前方,毫無規律的聲音就越清晰。
與此同時,唐臻耳邊的報時聲也銷聲匿跡。
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再次從一數到二百,唐臻終於看到通道的盡頭。
渾然天成的巨石旁,有兩個並排而立的猙獰獸首,分別是虎獸和狼獸。
唐臻背靠巨石,默默平息精神高度集中的疲憊。
莫名其妙的聲音就是從巨石的後面響起,不出意外,那裏就是右中殿的兩座寢殿之一。
岑威還是胡柳生?
唐臻眼底閃過促狹,手掌搭上狼獸,瞬間青筋暴起,一氣呵成的將狼獸旋轉半圈。
令人牙酸的聲音先是傳到遠處,又變成迴音,巨石後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詭異的寂靜中,唐臻嘴角的笑意越來越燦爛,眼底的惡意幾乎化為實質。
“誰?”
充滿警惕聲音因為底氣不足,難免顯得心虛。
唐臻聽着從巨石後方傳來的聲音,眉宇間浮現淡淡的失望。
相比胡柳生的醜態,他更想看岑威會如此應對。
可惜......
“是我,時間不多,別說廢話。”
唐臻嘴唇開合,發出的聲音卻粗獷、急切,令人想破腦子也不會將其與太子殿下的聲音做比較。
李曉朝對左中殿的掌控尚且比常人預想的更緊密,連太子親臨都會被詢問,是否有驃騎大將軍的手書。更何況是軟禁岑威和胡柳生的右中殿?
唐臻只是想滿足好奇心,沒打算就此與李曉朝撕破臉。無論巨石背後的人是誰,他從頭到尾都沒打算露面。
巨石旁的虎獸和狼獸各有作用。
前者可以令巨石移開,後者則只會移開肉眼無法見到的機關,令巨石內外的人如同共處一室,沒有任何阻礙的聽見對方的聲音。
唐臻敢賭,無論岑威和胡柳生被軟禁在這裏之後的經歷是否愉快,他們都不會信任李曉朝。
房間內忽然出現明顯不屬於李曉朝的痕迹,他們會驚疑、試探,同時也會下意識的隱瞞。
巨石後方的呼吸聲逐漸變得明顯,胡柳生已經發現突然出現的聲音來自哪裏。然後是敲敲打打的聲音,顯然他並不甘心受制於人,正想方設法的找出故弄玄虛的人,拿回主動權。
唐臻勾起嘴角,有意的控制呼吸,沒過多久,另一邊就再次響起胡柳生的聲音,“你究竟是誰?”
“哼,胡郎君踩的船是不是太多了。”
但凡是貴州傳到京都的話本,總是喜歡稱呼年輕的男子為郎君。
巨石兩邊再次陷入良久的寂靜,胡柳生越不肯開口,唐臻就越有底氣。
正常人遇到這種未知的鬼上門,如果真能滿身正氣,只會義正言辭的斥責或將錯就錯,順勢套話。
猶豫,是心中有鬼的體現。
唐臻靠上巨石的時候,就做好巨石另一邊的人會忽然喊‘有刺客’,導致京營士兵突然衝進來的準備。
左中殿和右中殿之間的通道並非沒有其他路口,只是安定侯考慮之後,在封存左、右中殿的時候故意將通道中的機關全部關閉,算是為知曉的內情的人留條後路。
免得左、右中殿封存期間,別有用心的人發現這條通道,反而令羽林衛吃虧。
以巨石的厚重,完全可以阻撓京營士兵不短時間。
然後他會趁機將線索指向右中殿外的小巷,順便將右中殿的密道送給李曉朝,為水深火熱的破秋日之爭再添桶油。
其實唐臻還挺期待這樣的後續,因為他很好奇,當李曉朝從高高在上的審判者,陡然變成背負罪人同黨嫌疑的普通人,眾生平等的京都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可惜胡柳生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良久之後,胡柳生終於再次開口。
“暗號”
唐臻陷入沉默。
左右中殿已經落入李曉朝手中,正好有合適的機會,他就來廢物利用,試試看,能不能趁人之危,收割岑威的承諾。
胡柳生從頭到尾都只是個搭頭而已,對於唐臻來說,還是個礙事的贈品。
沒想到......竟然真的能炸出線索。
暗號?
什麼人需要暗號?
況且唐臻自認態度不算好,話語間不乏威脅,幾乎能稱得上惡劣,胡柳生竟然直接忍氣吞聲。
從前怎麼沒發現,胡柳生有以大局為重的覺悟?
嘖,看看這地位,恐怕還不如做施承善的狗腿子。
心態失衡的人如果不能立刻找回理智,通常會在錯誤的道路上狂奔,胡柳生也不例外。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因為在施承善的棺前,故意挑釁施乘德,導致的一系列後果。
一步錯,步步錯。
因為被施乘德關押,他不得不離開燕翎。
第一次在左中殿細數破秋日的疑點和證據,他完全沒有開口的機會。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李曉朝拿出岑威的玉佩,矛頭也陡然指向岑威。
胡柳生黯然失色的成為岑威的陪襯,無論是燕翎還是施乘德都像是徹底忘了他似的,隔壁岑戎整日給岑威送飯,燕翎卻......如同已經放棄他。
這些日子被軟禁在右中殿,胡柳生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閉上眼睛就是大人懲罰辦事不力的人,不留情面的手段。
他雖然運氣好,輕而易舉的獲得非凡的地位,但是已經接連辦錯幾件大事,以大人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的性子,肯定不會原諒他!
胡柳生艱難的扛過巨大的恐懼和壓力,終於想到能夠將功折罪的辦法。用他的命拉李曉朝下水,誰都別想好過!
刻下‘絕筆’的過程中,胡柳生總是心驚膽戰,既怕大人等不到他的將功折罪,已經決定如何處置他。又擔心‘絕筆’準備好卻沒有機會讓人看見。
只過去短短几日,胡柳生就魂不附體,疑神疑鬼。
忽然在房中聽見不屬於他的聲音,胡柳生立刻聯想到大人。
他算是頗得大人重用的人,偶爾有幸能參與大人的佈局。即使只能窺得其中的一星半點,也足以令他為大人在各處的底蘊震驚。
即使忽然有在京營位高權重,深得李曉朝信任的將軍來執行大人的命令,胡柳生也半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因此胡柳生聽見陌生聲音之後的謹慎,只是源於即將塵埃落定,眼睜睜的看着頭頂的大刀落下的茫然,完全依靠本能的行為。
唐臻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非但沒有因為說不出暗號心虛,態度反而更加囂張,嗤笑道,“我來看你死沒死,還需要暗號?”
胡柳生麻木的雙眼中浮現詭異的光芒,下意識的反問,“大人讓我死?”
唐臻挑起眉梢,提起死居然如此興奮。
難道胡柳生心中,對自己未來的預期是生不如死?
“別揣測大人的心思。”唐臻冷聲呵斥,又道,“不久前,沈貴妃與端妃在沈貴妃宮中薨逝,太子曾想令兩人即刻風光大葬,替昌泰帝允諾皇貴妃的追封,沈風君卻堅持沈貴妃並非自殺。如今所有人都在那邊,想來......顧不上你。”
胡柳生怔住,下意識的伸出手撫摸床板上的‘絕筆’,眼中明暗交錯。
如果他現在就自殺,會因為沈貴妃和端妃的薨逝,順便引來更多的人關注,還是因此消無聲息,連‘絕筆’也被李曉朝毀去。
久久沒等到回應的唐臻,忽然對胡柳生的精神狀態生出懷疑。
雖然隔着巨石,看不見胡柳生的神態和表情,但是僅憑對方看似周密,實際已經一塌糊塗的警惕和語氣中莫名的消沉。唐臻已經可以斷定,胡柳生的心態出現嚴重的問題。
因為大人?
既然死亡是解脫,那麼......
“打緊精神,別再令大人失望。”唐臻繼續向胡柳生施壓,然後話鋒陡轉,刻意壓低聲音,“大人向來賞罰分明,難道你沒有想要實現的夙願?”
胡柳生獃滯的眨眼。
夙願?
他能有什麼夙願?
視線不知不覺間變得模糊,透明的水滴從無到有,傾瀉而出,立刻潤濕木板上的痕迹。
胡柳生喃喃道,“剛來京都的時候我想帶他們走出紅蓮鎮,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已經做下那麼多的錯事,他們、他們可能連屍骨都化作飛灰,我還有什麼夙願!”
唐臻默默記下關鍵詞。
他們,離開紅蓮鎮、正常人生活。
陳玉只是陳雪的養子,陳雪原名程鋒,如今對外的身份是當地望族的嫡枝。
胡柳生......真的是貴州巡撫的兒子?
貴州巡撫有三位夫人,不分大小,只是以大夫人為原配,二夫人和三夫人在貴州也是巡撫大人的妻子。
胡柳生是二夫人的長子卻不是貴州巡撫的長子。
唐臻仔細回想,發現胡柳生的經歷中總是能找到陳玉和梁安的影子。
比如陳玉擅數數,因提出廣西望族與百姓都願意接受的稅改方式,年紀輕輕就才名遠播,政績裴然。
梁安更不用說,要不是北邊有龍虎少將軍橫空出世,梁家軍猛虎必定是最受矚目的年輕將領。
胡柳生的也曾有在貴州協助貴州巡撫辦案,親自帶兵剿匪的經歷,但是只在貴州境內。起碼在胡柳生成為太子伴讀,前往京都之前,貴州之外的地方,很少有人聽聞過胡柳生的存在。
哪怕是已經將自己作死的施承善,身上也有被受三省總督寵愛的庶長孫的光環。
相比之下,胡柳生似乎有些普通。
唐臻心中想着胡柳生的底細,嘴上也沒耽誤繼續引導對方開口。
“夙願不會永遠不變。”
“還有人活着,是不是!是誰?快告訴我,是誰!”
巨石的另一邊響起指甲用力的在木板上劃過的聲音。
唐臻勾起嘴角,冷漠的垂下眼皮,“自己騙自己,有意思嗎?”
他見過真正痛失所愛的人是什麼反應,無不因愛生恨,即使沒有恨永遠失去的人,也會恨促成失去的罪魁禍首,甚至憎恨自己無能為力。
但是胡柳生的語氣中只有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是在怕步‘他們’的後塵。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胡柳生彷彿被唐臻戳中痛點,立刻陷入癲狂,瘋狂的拍打床板。
不僅守在院中的京營護衛立刻開口,高聲道,“胡大人有何吩咐?”
正躺在只與胡柳生一牆相隔的床上,閉目養神的岑威也悄無聲息的掀開眼皮。
“滾!不許進來,我要殺了你們!”
胡柳生抓起枕頭,狠狠砸向已經被推開大半的房門,然後拿起放在床邊的長劍翻身下床,披頭散髮的沖向京營護衛。
京營護衛雖然會因為李曉朝的態度,輕視胡柳生,但僅限於私下說些不痛不癢的揣測,在岑戎看望岑威的時候與同僚意有所指的對胡柳生的住處怪笑。
他們還不至於天真的以為,胡柳生是任由他們逗弄的羔羊。
至少胡柳生殺他們,最多賠錢了事,他們若是令胡柳生受傷......恐怕前途未卜。
京營護衛來得快,跑的更快,眨眼的功夫就一鬨而散,徒留滿屋的凌亂和面目赤紅的胡柳生。
唐臻放緩呼吸,認真的聽着巨石另一邊的動靜,忽然覺得手背刺痛。
低頭看去,在黑暗的環境中白的幾乎發光的手背上多了條細長的紅痕,是蠟油留下的痕迹。
左中殿的書房中蠟燭極少,唐臻已經選擇最長的那根,再耽擱下去,他回那邊恐怕要貪黑。
雖然不懼怕盤踞在通道中,顯然已經將這裏當成家的小東西。但是唐臻討厭黑暗。非常討厭。
可是......機不可失。
胡柳生顯然正心慌意亂的厲害,才會被誤打誤撞的唐臻輕而易舉的撬開嘴。
且不說今日過後,唐臻是否還能找到恰到好處的機會,再次藏在巨石的後面試探胡柳生。
度過情緒最激動的階段,胡柳生仔細沉思今日的事,未必不會發現異樣。他會輕信唐臻的前提是他口中的‘大人’,有能力派人突破李曉朝的封鎖,與胡柳生建立聯繫。
說不定唐臻前腳剛走,‘大人’真正派來的人就會找到胡柳生。
那麼唐臻下一次的試探,無疑是自投羅網。
所以只有這次套出的消息才能相信,下次......呵。
唐臻面無表情的蹲下,尋找散落在地上的蠟油,重新投入火焰。
發瘋的胡柳生扔掉長劍,喘息着踏上床鋪,“紅水,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肯救我,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願意幫你,哪怕失去性命。我不怕死!”
唐臻抬起頭,目光幽幽的看向角落的老鼠。開始思考用老鼠照亮,回程再用蠟燭的利弊,漫不經心的答道,“你覺得我想要什麼?”
那邊陷入寂靜,只有始終未曾變過的粗喘證明胡柳生未曾離開。
“救、我!”胡柳生咬牙切齒,再也不是與唐臻商量,“反正我已經沒有牽挂,大不了......”
“我勸你想好再說,難道忘了大人的手段?”唐臻面露嫌棄,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他終究還是沒辦法忍受臭老鼠的味道。
胡柳生臉色乍青乍白,積年累月的懼怕和怨恨同時爆發,反而變得冷靜,一字一頓的道,“我不得好死,哪怕無法撼動大人,也要足夠的人下去陪我,我,我喜歡熱鬧。”
“你居然這麼想?真......不錯。”唐臻繼續環視四周,試圖找到能替代老鼠的小東西,對待胡柳生,難免沒有原本認真。
明面上的紛爭,作為太子,唐臻既無心也無力。
暗地裏的窺視,唐臻反而既無法容忍也樂於出手。
如果胡柳生能夠說到做到,他可以給胡柳生個痛快的死法,免得胡柳生整日心驚膽戰的擔憂‘大人’的手段。
胡柳生狠狠咬牙,氣憤透過巨石傳入唐臻耳中,他的聲音卻出人預料的冷靜,“你為什麼與我說這麼多廢話?”
“看你悟性。”唐臻的嘴角終於揚起發自內心的笑意。
看來‘紅水’的地位,並非他想像中的那般,只是‘大人’的狗腿子,他或許不必再擔心蠟燭不夠用的問題。
胡柳生沉默半晌,如同唐臻預料的般,竭盡全力的求生。
“我願意將為大人所做的事告訴你,今後也一樣,違背大人的命令,我們都逃不掉。”胡柳生的聲音再度變輕,“去年燕翎進京,大人令我挑撥施承善和燕翎的關係,最好讓他們有肢體衝突,導致一人傷殘或暴斃。過兩月,大人的新命令是毒殺太子,直至年初,我才找到機會......”
唐臻邊從胡柳生的話中尋找重點,邊以此判斷‘太子’的命令有何目的。
無論是挑撥施承善和燕翎,想盡辦法的令他們之間發生劇烈的衝突,還是毒殺太子,目的似乎都是令京都或整個聖朝陷入混亂。
胡柳生接下來的話,更能證實唐臻的判斷。
“紅蓮離開貴州之後,大人讓我耐心等待,時刻留意後宮的消息,配合娘娘,趁亂刺死昌泰帝或太子。”
唐臻無聲攥緊手指,眼中的笑意瞬間凝結,輕輕敲在巨石上證明自己還在的節奏卻沒有任何變化。
“半個月前,我最後一次接到大人的命令。借三省總督追究施承善亡故的機會,挑起施乘德和齊黎的紛爭,趁亂令其中一人暴斃,再留下證據,指認另一個人。”
“這等事,你倒是輕車路熟,施承善死的不冤。”唐臻冷笑。
“你何必故意挖苦我,難道是怕成為下個施承善?你放心,孰輕孰重,我心中有數。”胡柳生的語氣也再度變得尖銳,“畢竟施承善暴斃,我只是被懷疑,父親突遭大難,我也難辭其咎。”
唐臻抬手護住越來越微弱的火苗,再次改變聲音,彷彿神色高傲冷漠的女人,“告訴我‘大人’是誰。”
不能再耽擱下去,胡柳生也不會一口氣吐出所有的底牌。
“你!”胡柳生猛地錘在床板上,險些再度失去理智,“你是誰!”
唐臻輕笑,“我是誰不重要,告訴我‘大人’是誰,我保證他不會知道是你出賣他。”
“不可能!”胡柳生仗着京營士兵知道他在發瘋,不會再輕易闖進門,肆意朝可憐的床板發泄怒氣。
“好吧,那就有緣再見。”
唐臻聳肩,毫不猶豫的將狼獸還原,徹底隔絕胡柳生的聲音,然後單手護着蠟燭,腳步輕快的離開。
與此同時,僅與胡柳生一牆相隔的岑威揉了揉耳朵,起身離開床鋪。
沒有迴音,另一邊已經掐斷聲音傳遞的途徑。
岑威從束髮的銀冠中取出用蠟油包裹的藥丸放入溫茶,飲下半口,猛地朝門口砸去。
院中的京營士兵愣了會才驚覺,這次有動靜的地方在胡柳生的隔壁,還沒走到門口,房門已經從內部四分五裂。
岑威手持椅子,面色深沉的從中走出,“有人下毒,我不信你們找來的太醫,去找岑戎。”
京營士兵面面相覷,“少將軍何出此言?您的所有吃食、用具,我們都仔細檢查過,怎麼可能......”
已經變形的椅子從天而降,多虧開口的京營士兵平日不曾懈怠才能有驚無險的躲過。他滿頭冷汗的趴伏在地,怔怔的望着岑威。
岑威卻沒再理會他,環顧四周,盯上手持銀槍的校尉,語氣絲毫不見平日的溫和,“我再給你們次機會,去找岑戎。”
唐臻順着通道原路返回,按照早先做好的應急打算,在通向右中殿外宮巷的機關處稍作停留。以徹底放棄直通左、右中殿的通道為代價,抹去留下的痕迹。
在他之後進入通道的人,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內情,只會以為左、右中殿內,各自有條無法相通的機關通道。
做完這些,唐臻手中的蠟燭已經徹底失去原本的光亮,火苗可憐兮兮的趴在只剩個底座的蠟燭上,從遠處看,如同長在唐臻的手心。
唐臻見狀,臉色微沉,無聲加快腳步。
陳玉久久等不到唐臻歸來,惴惴不安的心越來越焦急,踱步的頻率越來越高,像是用這樣的方式證明時間沒有停止。
又一次在回頭的時候,目光正對彷彿深井般幽黑的通道入口,陳玉深深的嘆了口氣,暗怪自己反應遲鈍,沒能及時拉住太子。
幾十年沒有清掃過的通道,誰知道現在,裏面是什麼模樣?
萬一蠟燭被陰風吹滅,裏面那麼黑,太子暴躁起來......
陳玉越想越焦慮,越焦慮越忍不住想,踱步的頻率也不知不覺的繼續加快,映在窗上的身影彷彿是兩個人在面對面的轉圈。
守在外面的京營士兵面面相覷,忍不住道,“暗道太子和陳大人從中找到新線索,太高興?”
另一個人臉色隱隱發白,聲音抖得不像話,“可是、可是他們已經轉了整整兩刻鐘,姿勢幾乎沒變過。”
此話一出,並排而立的幾個人齊刷刷的打了個寒顫。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默契的挪動腳步,變成背對燈火通明的書房。眼前的畫面頓時變成在月光下略顯凄清的宮牆和夜裏飛行的怪鳥。
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被歸於怪異,多虧士兵膽小才沒被懷疑的陳玉終於在焦慮至瘋的邊緣,看見滿臉不快,手上甚至提着條蛇的太子殿下。
“殿下?”脫口而出的驚呼半路變音。
唐臻的目光在陳玉的喉結處停留片刻,因為頗為豐厚的收穫,忍下傷人之語。
陳玉年紀輕輕,說話怎麼比平安還......容易失控。
“外面怎麼樣?”
唐臻見陳玉目光閃爍,不敢看他手中的蛇,單手拎着蛇走向此前被搬動的擺件和書冊。
“我來!”陳玉繞着唐臻跑到書架旁,“殿下告訴我怎麼做。”
唐臻點頭,這副孱弱的身體......不提也罷。
他提着蛇坐在此前指給陳玉的位置,低聲吩咐陳玉關上通道入口,順便擦擦落灰的擺件,免得留下痕迹。
左中殿和右中殿之間的機關極精妙,只要能讀通建造通道的人留下的書冊,可以通過改變書籍和擺件的位置,更換機關的打開方式。
唐臻輕易不打算再啟用通道,乾脆將打開通道的方式改為最複雜的構造。
院中的京營士兵欣賞過在月光下隱隱發白的紅牆和只能看清黑色輪廓的飛鳥之後,忽然覺得此前所見的怪異只是錯覺,悄悄回頭眺望燈火通明的地方。
疑似面對面轉圈的太子和陳大人終於停下來,正坐在桌前,大概是看、看、看......細長的黑影瘋狂擺動,即使書冊在夜裏成精也不會這麼離譜!
“有鬼啊!”
凄厲的呼喊劃破長夜,瞬間喚醒整個左中殿。
唐臻起身藏入視野死角,同時抬起腿,狠狠的踹在圓桌中間的支撐處。圓桌恰到好處的撞開無人的椅子,徹底佔據此前陳玉進行視線欺騙的位置。
這也是圓桌原本所在的位置。
來不及調整細節,唐臻立刻拉起陳玉的手,低聲道,“別讓他們靠近我!”
他在廢棄已久的通道中行走許久,又耗費體力,改變通道的模樣,身上難免留下痕迹。為此他特意抓了條蛇,以備不時之需,解釋身上的狼狽。
陳玉的心神依舊因京營士兵的驚呼震動,人已經被唐臻推向門口,滿臉茫然和疑惑的看向衝進來京營士兵。
“殿下!陳大人,你們......”為首的校尉看清陳玉手中瘋狂掙扎,想要獲得自由的蛇,立刻明白下屬口中的‘有鬼’是怎麼回事,心頭的急切頓時失去支撐,連語氣也瞬間萎靡,“沒事吧?”
“沒事?”陳玉獃滯的搖頭,下意識的抓緊手中想要掙脫的東西,然後順着校尉的目光看向右手。
又是聲令整個左中殿警醒的尖叫。
陳玉在眾目睽睽之下,看着手中吐信的蛇,嚇得昏了過去。
唐臻則趁陳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默默調整圓桌的位置,徹底對上日積月累的痕迹。然後還來得及拉住陳玉,免得他磕到頭。
不得不說,陳玉的危機意識還算合格。
暈倒之後,不僅沒鬆開抓着蛇七寸的手,反而更加用力,連京營校尉都沒有辦法,只能等太醫來施針。
先讓陳玉放鬆下來,再取蛇。
因為這是京都常見的無毒蛇,京衛雖然滿臉緊張卻不至於慌忙,立刻按照太子的要求,分別著人去福寧宮報信、趕往太醫院宣擅長開安神湯的太醫。
程守忠對待陳玉,終究多份煙火情。
聽聞陳玉為保護太子殿下,英勇抓蛇卻被蛇嚇昏,立刻派人接陳玉回福寧宮。
只是可憐京營士兵,先後受到兩場驚嚇之後,還要受羽林衛的氣。
唐臻面色如常的回到寢殿,立刻身子發軟,朝地上倒去,幸虧程誠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側才不至於因此受傷。
“殿下?”程誠滿臉擔憂。
唐臻抬起酸軟的手臂,用力的捏在眉心,“沒事,有點累而已,別驚動父皇,去叫御醫來診脈。”
不僅是超過身體負荷的勞累,還有通道里的陳年舊灰。
抵抗力低的人,嘖。
要是有岑威那樣的體魄,別說只是走兩圈,就地取材解決三餐,睡個七、八日都沒問題。
不是岑威只能扛七、八日,是通道里的小東西們扛不住。
程誠點頭,先將唐臻抱到床上。
片刻后,他去而復返,“太醫院無人可用,御醫正在給陳大人施針取蛇,要再等半刻鐘才能來給殿下診脈。”
“沒事,讓御醫先給陳玉開藥。”唐臻點頭,“太醫院是怎麼回事?”
程誠道,“半數太醫在沈貴妃宮中,其餘太醫都在大概半個時辰前被叫去右中殿。”
唐臻心頭微動,懨懨的雙眼頓時聚神,“怎麼回事?”
大概半個時辰?
剛好是他結束與胡柳生的對話,打算離開的時間。
“岑大人中毒,不相信京營宣的太醫,堅持見到岑副將才肯診脈。”程誠憨厚的臉上浮現淡淡的失望,“聽說既不肯放岑大人離開,又不肯去找岑副將的京衛都被岑大人嚇傻了。”
要是他在場,不知道能與岑大人過幾招。
程誠的心思幾乎是寫在臉上,根本不需要特意花費心思解讀。
唐臻抬起酸軟的手掌,毫不猶豫的糊在程誠的腦門處。
“你是真不怕死。”
岑威中毒,還敢與他動手?
但凡岑威今日有半點不好,與岑威動手的京衛,不必岑戎開口,李曉朝就會令人將他們五花八綁,送到岑戎手中。
程誠依舊笑,全當太子殿下是在誇他。
“京衛立刻去沈貴妃宮中通報,又去太醫院,把剩下的太醫全部帶去右中殿。聽聞胡大人雖然沒有中毒,但也身體不適,順便也給胡大人治治。”
唐臻聞言,眼底的色彩逐漸微妙。
胡柳生治什麼?
難道神奇的中醫,能醫腦疾?
右中殿出現這樣的大事。
確切的說,岑威中毒,帶給李曉朝詫異不亞於沈貴妃和端妃的薨逝。
後者已經無法挽回,前者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不僅李曉朝和岑戎立刻離開,匆匆趕往右中殿,孟長明也跟在兩人身後。
施乘德稍作猶豫,終究覺得沈貴妃和端妃在沈貴妃的宮中薨逝。況且已經能確定,端妃比沈貴妃薨逝的晚,又是自殺。再怎麼離譜,這件事也查不到敬妃的頭上。
他吩咐隨行的心腹繼續守在沈貴妃宮中,立刻前往右中殿。
燕翎也留下齊黎,悄無聲息的離開。
沈風君和沈婉君默契的走出房間,最後回來的人卻只有沈婉君。
通過程誠的話,唐臻立刻認識到程守忠對沈貴妃的住處有多關心,忽然問道,“你死了老婆,會傷心嗎?”
程誠愣住,“什麼是老婆?”
唐臻冷笑,“別想了,你不配有。”
“哦”程誠老實點頭,逆來順受的模樣襯托得他更加憨傻。
“右中殿現在情況如何?”
唐臻仔細回想誤打誤撞,撬開胡柳生心防的過程,自覺沒有留下任何破綻。他不僅沒用自己的聲音......腳步聲!
充滿懷疑的雙眼陡然瞪圓。
他沒有故意掩蓋腳步聲!
因為這幅身體太孱弱,即使在這方便做到極致,也只是比較輕盈的普通人而已,唐臻向來都不曾特意做偽裝。
一個病弱、消瘦的少年,身姿輕盈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那是在地下通道中。
岑威憑什麼聽見他的腳步聲?
程誠完全沒感受到唐臻心中的震驚和疑惑,老實答道,“岑大人確實中毒,身體......虛弱的厲害。”
想到岑威險些打出右中殿的現實,程誠眉宇間浮現淡淡的疑惑。
“聽說是從西域傳到中原的奇毒,一口人事不省,兩口纏綿病榻,三口神仙難救。但是西域的一口和我們理解的一口,似乎不太一樣。”程誠在唐臻如刀鋒般鋒利的目光中訕訕的閉上嘴,再也不敢說困擾他的廢話,“岑大人中毒尚淺,吃半個月的湯藥,注意別輕易動武,不會影響將來。”
“岑副將以宮中不安全為理由,堅持立刻帶岑大人出宮休養,驃騎大將軍至今還沒同意。”
唐臻合上眼皮,擋住其中的複雜。
怎麼會這麼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岑威吸引,誰還會在乎太子去沒用的左中殿做了什麼。
從理智思考,唐臻不覺得岑威能夠窺聽到他與胡柳生的交談。
因為通道內的機關設置,位處下方的人,會得到更多的聽覺優勢,連胡柳生都未必能聽見他的腳步。
什麼情況下,岑威會聽見他和胡柳生的交談,並且能確定通道中的人是他?
除非岑威早就懷疑胡柳生,時刻盯着胡柳生的動靜。耳力非凡,遠超旁人。當時剛好趴在胡柳生的床邊,所以能聽到現場。
前兩點尚且能用巧合解釋。
最後一點,應該先懷疑岑威是變態,還是懷疑胡柳生和右中殿的京衛都有名為‘間接失明’的病症?
然而作為無數次在生死之間,做出正確選擇的的人,唐臻會相信虛無縹緲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