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合一
陳玉與梁安說話,難免耽擱時間,比平日晚半刻回福寧宮。因為怕太子等得心急,連衣服都沒換,立刻趕到暖閣。
唐臻聽見動靜,懶洋洋的抬起眼皮,“你急什麼?”
陳玉聞言,已經到嘴邊的歉意,再也說不出口。
是啊,他急什麼?
突如其來的迷惑,令陳玉陷入不想說話也不想思考的放空狀態。
許久之後,他才面無表情的開口。
“今日驃騎大將軍依舊不曾露面,只派來心腹記錄審案的過程,陳國公世子另有要事,齊黎和施乘德詢問我和梁安有關於破秋日的細節,我們......”
唐臻合上手中的話本,眉宇間浮現明顯的厭倦,“都是些為了顯得自己很忙,打發時間的廢話,不必說的那麼詳細。”
陳玉沉默的閉上嘴,思索半晌,竟然找不到任何能夠反駁的言語。
李曉朝借口事務繁忙,沒有進展,不肯露面。
岑威和胡柳生被軟禁在廢棄的宮殿中,只有李曉朝才能提審。
所謂的每日審案,尋找新線索,燕翎只堅持兩日就不肯再浪費時間。只有施乘德、齊黎和沈風君,原本就是為這件事來京都的人,熬鷹似的折磨陳玉和梁安,試圖從他們的身上找出新的線索。
雖然熬鷹,尤其是作為被熬的鷹,感覺並不好受,但是陳玉從未如此時此刻般清醒的痛苦。
他和梁安的忍耐,既不能緩解岑威的壓力,在太子眼中也沒有意義,只是單純的被折磨。
“殿下”陳玉單手扶住胸口,語氣難掩幽怨,“臣忽覺胸悶氣短,明日恐怕......”
“准了,安心養病。”唐臻點頭,起身走向門口,即將越過陳玉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意味深長的道,“讓太醫多開點葯,別忘給梁安也送些。”
陳玉聞言,眼中僅有的色彩也徹底灰暗。
唐臻略顯煩躁的心情得到緩和,直至走到昌泰帝的寢殿門前,眼角眉梢的笑意始終未曾改變。
等候已久的程守忠滿臉遲疑,“殿下?”
經過御醫的再三暗示,即使程守忠再怎麼遲鈍,從昨日起也開始懷疑,太子久病未愈,是不是和御醫的醫術沒有因果關係。
沒想到昨日才生出懷疑的心思,今日太子就......
程守忠略顯複雜的目光,正對上唐臻清澈平靜的雙眼,心中的愧疚從無到有、越來越濃。最後慚愧的低下頭,率先移開視線。
唐臻眨了眨眼睛,只當沒察覺程守忠的異樣。
“父皇精神可好?多日不見......”黑白分明的雙眼中,浮現清晰的愧疚和思念,“我想給父皇請安,御醫說我已經徹底痊癒,不會再將病氣過給別人。”
早在御醫開始頻繁的追問唐臻,每日用藥前後有沒有特殊的感受。唐臻就知道,他再不好起來,會引起程守忠的格外關注。
程守忠聽了唐臻的話,理所當然將太子的風寒遲遲不見好轉,當成太子對昌泰帝的孝心。
尋常人家的小輩生病,尚且會格外依賴親近的長輩,更何況是此前每日都在昌泰帝寢殿外徘徊的太子?
顯而易見,太子是因為不想將病氣帶給昌泰帝,所以有意的壓制本性。想到昌泰帝這些天頻頻問起太子,有時甚至在起夜時也要問一句,太子的住處有沒有熄燈,程守忠頓時心情複雜的厲害。
他怎麼會懷疑太子故意卧床,惹昌泰帝惦記?
如今只能慶幸,猜忌尚且沒說出口,不至於令殿下傷心。
秋意漸濃,昌泰帝的寢殿早早換上細軟的皮毛糊窗,因此屋內的亮度遠不如從前。未時剛過,程守忠就親自點燃桌角的紅蠟,生怕昌泰帝看書傷眼。
感受到燭火晃動,昌泰帝下意識的抬起頭,眼底深處依舊充滿茫然,嘴角卻已經揚起笑意。
“臻兒?”
唐臻乖巧的點頭,目光不動聲色的掃過昌泰帝隨手放下的書冊。
封面似乎有些熟悉,是他剛搬來福寧宮的時候用來打發時間的......話本?
昌泰帝長年卧病,自詡了解病人的心思,故意沒有追問唐臻的病情,如平日般說些在他記憶中算是輕鬆愉快的往事。
因為這些事在他不算漫長的生命中並不多見,昌泰帝捨不得忽略任何細節。清冷淡漠,彷彿有利於世俗之外的人,滿臉懷念的說起世俗之事,不僅唐臻愛聽,程守忠也悄悄躲在屏風的後面,聽着昌泰帝口中一個又一個熟悉或陌生的稱呼,眼底滿是懷念和嚮往。
唐臻明明能輕而易舉的記住昌泰帝口中的所有細節,此時卻全神貫注,捨不得有任何走神。
直到昌泰帝講完和小侯爺偷闖成宗私庫,慘遭安定侯貓捉老鼠的往事,臉上浮現幾不可見的疲憊,唐臻才發現,不久之前被昌泰帝隨手放在桌上的話本已經不翼而飛。
唐臻似笑非笑的看向昌泰帝。
程守忠怕被攆出去,始終躲在屏風的後面,這裏只有他和昌泰帝。
原本他還在猜測,昌泰帝手中出現他曾看過的話本是不是巧合。
如今看來,不僅不是巧合,恐怕忽然消失的話本就是他看過的那本。
昌泰帝自以為藏話本的動作渾然天成,自始至終不曾考慮被唐臻看透的可能性。見唐臻笑意盈盈的看他,昌泰帝只覺得愧疚,不知道多少次怪自己無能為力,不能讓唐臻無憂無慮。
哪怕僅僅相隔幾步,他都不敢去看望正在病中的愛子。
真正的見到昌泰帝之後,唐臻曾陷入短暫的猶豫。
他想親近昌泰帝,但是不知道這份親近有多少是來自原主。
經歷過原主對孟長明和李曉朝的感情,成功的被消耗的經歷,唐臻不得不承認,他有些煩躁。
原主對孟長明和李曉朝的感情消耗殆盡,他從未覺得可惜,唐臻甚至是以享受的態度,觀察這個過程。
但是對象換成昌泰帝,這個過程中的新奇卻變成焦慮。
唐臻從不欺騙自己,他知道,他想留下原主對昌泰帝的感情。
因為他希望有個正常的父親,但是不知道,應該如何以兒子的角度看待父親。如果他不能在原主對昌泰帝的感情消失之前學會這點,那麼他將會失去父親。
沒人能輕易接受擁有后的失去,唐臻要再加個‘更’字。
猶豫的過程中,貪婪佔據上風。
等到唐臻意識到,他已經習慣能時不時的見到昌泰帝,感受到父親對兒子的關懷。再也沒辦法忍受,等到昌泰帝願意和他離開,再與昌泰帝見面,消耗原主留下的感情時,唐臻已經無法忍受長時間見不到昌泰帝。
他自認意志堅定,但是每次被昌泰帝的目光籠罩,名為底線的存在都會莫名其妙的失蹤。
對方的雙眼中像是有神秘的力量,總是能恰到好處的安撫他心底深處的煩躁,既能讓他心甘情願的退步,又會令他心生遲疑。
唐臻默默感受久違的安寧,忽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前幾日端妃娘娘求見父皇,可曾說出令父皇為難的請求?”
昌泰帝臉上浮現遲疑。
“父皇?”唐臻本是無心之間,多此一舉的問出這句話,察覺到昌泰帝的抗拒,反而非要知道答案,故意道,“父皇唯獨肯對端妃娘娘破例,想來是因為,曾與端妃娘娘有過非同尋常的情誼。若是來日端妃娘娘有求於我,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我必會竭盡全力。”
昌泰帝立刻搖頭,“不必管她的死活。”
“可是......”
昌泰帝捂住唐臻的嘴,眼底滿是無奈。
他知道唐臻有些聰明在身上,恐怕是為探究端妃的請求,故意說出這番話。但是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無法眼睜睜的看着唐臻為任何人陷入危險。
唐臻滿臉無辜的眨了眨眼睛,臉上清晰的寫着,只要昌泰帝鬆手,他就繼續追問。
昌泰帝沒好氣拍在唐臻的肩上,熟悉的無力感再次用縈繞心間。
他既怕唐臻太聰明會不甘心,最後難逃聰明反被聰明誤。心中又非常清楚,如果唐臻不聰明,只能像他一樣,永遠在泥潭中掙扎,最後埋骨其中。
罷了,終究是他的錯。
“她手中有曾祖父給寧王的信物。”昌泰帝從袖袋中取出枚材質似金非金的麒麟雕牌,放在唐臻面前的案几上。
當年瓦刺南下,中原卻因為頻繁的天災自顧不暇。烈宗能許給寧王的獎賞,只有虛無的爵位和將來。
端妃拿出的信物,正是當年烈宗賞賜給寧王的免罪令牌。總共六塊,全都是專門為寧王所制。
唐臻細緻的摩挲令牌的細節,然後面不改色的將其裝入袖袋,“她想要什麼?”
“端妃懷疑破秋日的陰謀,專門針對陳國公府,求我抹去羽林衛的調查中陳國公府的痕迹。”昌泰帝看向藏着程守忠的屏風,眼中的無奈更甚。
燕翎剛好在破秋日的夜裏趕回京都並非巧合。
端妃曾專門令人給燕翎送信,囑咐燕翎在路上耽擱兩日。
除此之外,程守忠還在調查中,發現過端妃沒有提起的線索。
暫時還沒辦法判斷,那是端妃和燕翎留下的小尾巴,還是真正的幕後之人禍水東引的手段。
程誠追到昌泰帝的寢殿外等待唐臻,意外的發現,半日不見,太子殿下眉宇間的沉鬱盡數消散,忍不住問道,“殿下心情不錯?”
唐臻矜持的點頭。
從胡柳生決心做攪屎棍的那刻起,註定破秋日的真相難見天日,只有一輪又一輪的博弈,強勢的人佔盡便宜,弱勢的人付出代價。
相比別人的得失,他當然更在意昌泰帝對端妃的特殊。
既然昌泰帝對端妃的寬容,完全來源於烈宗和寧王,唐臻......雖然偏執,但也不至於瘋到試圖與死人爭存在感。
程誠傻笑半晌,終於想起正事,“殿下,陳國公世子求見,已經在福寧宮外等候兩刻。”
“陳玉已經看過太醫?”唐臻哂笑,半點都沒覺得意外。
“太醫給陳大人開了些敗火的湯藥,陳大人特意托我尋人給梁大人也送去些。”程誠已經習慣太子隨時隨地、突如其來的提問,學會閑暇時自覺的收集各種信息。
“不見,孤今日心情好,讓他滾。”
以燕翎的小心思,太子在福寧宮養病,只肯見早就陰差陽錯住進福寧宮的陳玉也就算了。發現梁安也有被太子另眼相待的可能,肯定會坐不住。
然而唐臻的沉鬱煩躁已經因為昌泰帝的坦誠消散,他不再視端妃為眼中釘,欲除之後快,自然也懶得再理會燕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