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唐臻再次醒來時,燕翎已經不在身邊。
昏暗的燭火透過單薄的床帳,照在錦被中央昂首戲弄綵球的麒麟綉紋上,裹在唐臻身上的薄毯已經不知所蹤,床角的金麒麟擺件也回到了紫檀木雕制的祥雲底座中。
值夜的宮人還沒發現唐臻已經醒了,正單手提着銅剪,輕手輕腳的走向新換的蠟燭。
太子殿下經過這場大病,身子骨遠不如從前,總是夜半驚醒,高熱難退。太醫院特意囑咐過他們,夜裏留盞燈但不能太亮,免得影響殿下正常入睡。
唐臻的目光從背對他的宮人身上移開,再次落在寢殿中央的翠玉屏風上。
仔細研究半晌,終於通過左上角的花紋,確定它不是施承善和梁安扭打時被推倒的那扇屏風。
午後的鬧劇並非荒誕的夢境,緊貼着小臂的短匕也不是他的幻覺。
唐臻摩挲着已經被體溫捂熱的寶石,悄無聲息的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眼等待天明。
胡柳生如往日那般,在唐臻用膳時趕來請安。他閉口不提昨日發生的荒唐事,神色如常的詢問宮人,“殿下昨日可好?”
宮人恭敬的行禮,答道,“早膳,午膳胃口與前日相同,晚上睡得比平日早些,沒來得及用晚膳。”
胡柳生臉上不見半分驚訝,顯然早就對宮人所說的內容心知肚明,吩咐道,“等會給殿下找身見人的衣服,紹興侯世子要來給殿下問安。”
“殿下可還記得紹興侯世子?”交代完正事,胡柳生接過宮人遞來的帕子,在唐臻身邊落座。
唐臻的早膳只有清粥,桌上的餛飩、烙餅和小菜都是專門為伴讀所準備。
“施......”唐臻的臉上恰到好處的浮現茫然,彷彿突然忘了這個人的名字。
胡柳生果然開口提醒,“施乘風,你稱呼他‘世子’就行。殿下放心,世子從小就跟在總督大人身邊,早有賢名,不會故意令殿下為難。”
唐臻保持微笑,放下粥匙,青白的指尖緩慢的恢復血色。
他聽懂了。
紹興侯世子不會主動找他的麻煩,如果他讓對方不痛快,紹興侯世子也不會忍着。
根據昨日梁安和施承善爭吵時的態度看,紹興侯世子的依仗與施承善相同,地位卻遠高於施承善。
胡柳生早就習慣了太子懵懂無知、不諳世事的模樣,也不指望唐臻能聽懂他的提醒。
只要紹興侯世子無心為難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性子,也不會無緣無故的與別人起衝突。
突然想起昨日的鬧劇,胡柳生放下筷子,又提醒了句,“總督大人聽聞殿下病重,痛心疾首,恨不得以身代之。實在是東南三省半刻都離不開他,才沒親自趕回南京給陛下和殿下請安。”
唐臻沒聽懂,也沒刻意掩飾,詢問的看向胡柳生。
胡柳生湊到唐臻耳邊,低聲道,“我知道施承善......與殿下有誤會,殿下更親近陳國公世子,但總督大人對殿下和陛下的忠心不比陳國公少,殿下切忌厚此薄彼,令老臣寒心。”
唐臻鄭重的點頭。
可惜他掌握的信息太少,可靠的信息來源更是完全沒有,連比較的餘地都欠缺。暫時只能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少年毫不設防、全心全意信賴的模樣令胡柳生眼中浮現笑意。他委實不明白,太子殿下已經如此乖巧,施承善還有什麼不滿意。
自己不願意哄着殿下,難道還不允許別人哄?
“燕翎去哪了?”唐臻忽然問道。
他記得昨日將睡未睡時,聽見燕翎說讓他放心,會守在他身邊,直到他完全病癒。
胡柳生滿意唐臻的乖巧,本身也在陳國公和三省總督之間沒有偏向。
提醒唐臻不要因為施承善,遷怒紹興侯世子。既是不忍見唐臻吃苦頭,也是身為太子伴讀,提前避免沒必要的麻煩。
這等尋人的小事,他自然不會讓唐臻失望,立刻吩咐宮人去打聽陳國公世子在哪。
僅過去半炷香的時間,宮人就回來稟告,“陳國公世子二更時憑令牌出宮,回陳國公府,至今沒有出門。”
唐臻聞言,眼底浮現擔心,想要追問卻被胡柳生催促去換衣服,終究沒有開口。
紹興侯世子巳時進宮,雖然比施承善小兩歲,周身氣度卻比施承善更成熟。
他打着向太子殿下請安的名頭進京,見到唐臻,毫不猶豫的跪倒,膝蓋與地磚碰撞的響聲令所有人震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時之間,殿內只有紹興侯世子的哽咽。
“只恨臣無用,不能替殿下遭罪。”
唐臻環顧四周,心情複雜的凝視紹興侯世子哭得猙獰的側臉。
這是除了東宮的僕人之外,第一個對他行跪禮的人。
然而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胡柳生在內,顯然都認為這極不合理,彷彿站着和跪着的人應該反過來。
唐臻等了半晌,也沒等到有人提醒他讓紹興侯世子起來。紹興侯世子的面容卻愈發猙獰,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撕下越來越不服帖的臉皮。
弟弟雖然比哥哥多了層人皮,但不夠牢固。
唐臻的眼皮重重的跳了下,箭步衝到紹興侯世子身邊,感動的淚水順着睫毛緩緩落下,留下清晰的淚痕,“孤竟然從不知道,還有愛卿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時刻念着孤。”
“殿下!”紹興侯世子抬起頭,佈滿血絲的雙眼淚如雨下,嘴角卻詭異的上揚,像極了恐怖電影的遇難人。
饒是唐臻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也很難忽視紹興侯世子偷偷掐大腿根的手。他順勢蹲下,視線自然而然的與紹興侯世子齊平,彷彿要將心都掏出來的真誠溢於言表,“愛卿是不是許久沒見過兄長?”
沒等紹興侯世子開口,唐臻已經轉頭對胡柳生道,“快將施承善叫來,讓愛卿兄弟團聚。”
紹興侯世子張了張嘴,順着唐臻的力道起身,終究沒有阻止去尋施承善的人。
雖然他不喜歡,甚至厭惡施承善,但不會拒絕,利用施承善達成祖父交給他的任務。
眼見太子感動的淚流不止,紹興侯世子自認代表祖父表忠心的任務已經完成大半,表情終於恢復正常,“殿下若是不嫌棄,可稱臣為‘世兄’,臣私心想與殿下更親近些。”
他順着唐臻的力道起身,毫不客氣的在距離唐臻最近的位置落座,仔細介紹東南三省獻給東宮的禮品,眉宇間難掩驕矜。
放眼整個大聖,只有東南三省,能捨得給皇族進獻如此多的寶物。
唐臻的眼界遠勝紹興侯世子,自然不會因此動容。他一邊根據周圍人的反應,做出驚訝、欣喜的表情,一邊思考紹興侯世子和施承善對他的態度為什麼會截然不同。
難道三省總督打算獻祭庶長孫,換取太子對嫡孫的信任?
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唐臻見到臭着臉進門的施承善,立刻眉眼彎彎的看向紹興侯世子,“世兄,你哥哥來了!”
話畢,唐臻臉上的血色逐漸消散,不安的朝紹興侯世子的方向挪了挪。
紹興侯世子與施承善目光交錯,刀光劍影,同時揚起冷笑。
原本長相、氣質全無相似之處的異母兄弟,嘴邊的殘忍卻出人預料的完美重疊。
滿臉天真的唐臻坐在兩人中央,彷彿無辜的食草動物誤入食肉動物的戰場,看起來更加羸弱無助。
紹興侯世子先開口,“兄長在京都居住三年,已經忘了家裏的規矩?”
唐臻見紹興侯世子和施承善本就有舊仇,暫時顧不上看他的反應,索性斂去多餘的表情,饒有興緻的看他們陰陽怪氣。
施承善面對唐臻時多麼的肆無忌憚,面對紹興侯世子就有多憋悶。
他沉默的抗爭半晌,臉色黑了又紅,紅了又黑,終究還是低下頭問候弟弟,“世子。”
話畢,沒等紹興侯世子有任何反應,施承善已經狠狠的甩開廣袖,大步流星的走向唐臻另一邊的空座。
那是殿內唯一能與紹興侯世子平起平坐的位置。
茶杯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唐臻如同受驚的兔子似的蹦了起來,口中喃喃着‘對不起’,臉色慘白的蹲下身,去撿腳邊的碎瓷。
施承善動了動嘴唇,做了個‘廢物’的口型,連眼角餘光都懶得分給唐臻,也就沒看到唐臻為了躲他,整個人都坐進碎瓷中瑟瑟發抖。
紹興侯世子愣住,環顧四周,將眾人習以為常的反應收入眼底,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
等唐臻換完衣服,紹興侯世子和施承善已經相攜出宮,骨肉團聚去了。
唐臻眨了眨眼睛,茫然的看向胡柳生,清澈的眼底映滿不安,“胡卿,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
胡柳生同樣茫然。
他想了想,低聲安慰唐臻,“施承善和紹興侯世子是異母兄弟,又庶出占長,在侯府時就矛盾頗多,與殿下沒關係。”
唐臻聞言,非但沒放心,反而更加慌張,“他們怎麼了?施承善會不會又想打人?世兄不會吃虧吧?”
胡柳生愣住,反問,“殿下原本在擔心什麼?”
唐臻老實交代,“世兄原本要留在東宮陪孤用午膳,突然不告而別,我怕是我哪裏做的不好,惹世兄不高興卻不自知。”
胡柳生抬手捂住莫名發疼的后牙,挑揀着與唐臻說了些紹興侯世子和施承善的舊日恩怨,囑咐唐臻不要摻和進這對同父異母兄弟之間的鬥爭。
唐臻聽了段總督府的辛秘,表面上驚訝、畏懼,面帶羞愧和竊喜的感嘆,還好他父皇只有他一個兒子。心裏卻深覺無趣,如果這兩個人是他上輩子的兄弟,墳頭草都得有三米高。
打發走胡柳生,唐臻午睡補神。
醒了就聽見能令人嘴角上揚的好消息。
施承善意外摔斷腿,要在宮外養傷三個月。
這陣好心情還沒過去,唐臻又見到了想見的人。
陳國公世子燕翎特意在宮外給唐臻帶了桌飯菜酒席,慶祝唐臻大病初癒。
唐臻吃過很多席,但還沒吃過慶祝自己病癒的席。
這也是他成為太子唐臻之後,第一次被允許品嘗色香味俱全的古華國美食,怎麼可能不期待?
迄今為止,唐臻見到的人不算多。
除了東宮的宮人,太醫院的太醫,身邊的伴讀,只有陳國公世子燕翎和紹興侯世子施乘風。但能見到燕翎,已經足以令唐臻生出‘做太子唐臻不虧’的想法。
誰讀古詩的時候,沒有想像過‘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唐臻見過的所有人中,唯有燕翎完全符合這句話。
同樣是穿世子常服,紹興侯世子身上只有威儀,燕翎卻兼具貴氣,一舉一動皆有說不出的韻味,彷彿經歷過千百次磨合,才能凝成最優美的弧度刻入血肉。
非要讓詞語匱乏的唐臻來形容,唐臻只能說,不愧是百年世家的繼承人。
“有香味?”他尋着花香看向燕翎腰間的錦囊。
燕翎大方的摘下錦囊舉在唐臻面前,“是侍女按照古方專門熏制的香膏,是不是有梅花的清香?”
唐臻點頭,沒好意思說他只是覺得好聞,根本就分辨不出具體的味道。
燕翎邊將手中的香囊系在唐臻的腰帶上,邊對唐臻道,“殿下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將方子送給殿下。”
某個瞬間,唐臻彷彿聽見正與他溫柔對視的眼睛,擲地有聲的保證,絕對不會為難他。
從未被蠱惑過的唐臻鬼使神差的點下頭,幾乎沒給自己留任何思考的餘地。
燕翎眼中閃過暗芒,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叫我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