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國王;崑崙
第一百五十九章國王;崑崙
指尖觸及到那極為熟悉的青銅面具時,明月腦中一閃即逝的,是他在久遠的從前曾經歷過的一幕。
那會兒他在處理一樁複雜的案子,由於牽扯太過往事,需要調閱很多卷宗。
他沒有相關的權限,只能去議事大殿找宋帝王。
他覺得宋帝王大概是不放心把查閱卷宗的系統獨自交給自己使用,便在那裏陪着自己、或者說監視着自己。
到了後來,兩人一起查閱了好幾百的卷宗,也一起做了諸多討論。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明月看見宋帝王靠着椅子睡著了。
至少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余欽從椅子扶手上支起一支胳膊,頭就那麼微側着枕在掌心,流雲狀的暗紋像流水一樣順着他的玄色長袍往下走。
那乾脆試試他好了。
不過……余欽在等待什麼呢?
就好像余欽在默許什麼似的。
他近距離俯視着那張青銅面具,就好像想透過面具看清被藏起來的那張臉的具體模樣,以及那張臉上的所有表情。
可現在他發現,面具摘開的那一瞬,余欽望向自己時,眼神里似乎隱隱有等待、問詢之意。
那些情緒一閃即逝。
儘管明月在嘗試着做同樣的舉動。
然而在指尖觸及到面具的那一瞬,他的手腕即刻被扣住。
他曾經覺得余欽太過冷漠強硬。
這句話讓那絲若有若無的曖昧立刻遁入無形。
明月注視着那雙眼睛良久,雙眸開始上下轉動着,似乎是在從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仔細打量余欽的模樣。
以非常近的距離,兩雙眼睛猝不及防地對視了。
還沒等自己徹底看清他的臉,他就推開了自己,並且很快就重新戴上了那張面具。
明月淡淡一笑,掙脫開余欽的手,總算把那張面具摘了下來。
“看看你而已。怎麼,不讓?”
“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搞不好他自己都沒搞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明月的動作做得很快,絲毫不拖泥帶水。
藉著握住明月手腕的動作,宋帝王順勢坐直了,開口的時候聲音很沉。“做什麼?”
明月不但不退,反而彎下腰,更逼近了一步。
“難道你長得青面獠牙,是個醜八怪?”
“閻王為什麼非要戴面具?
時隔多年,當明月重新想起那件往事,也不知道怎麼,當時曾被他忽略過的、所有餘欽的細微表情,到此刻全都清楚地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將那礙眼的面具摘下來。
他開口問,語氣顯得很冷硬。
但明月能感到手腕上的力道鬆了。
明月盯了宋帝王的面具片刻,去到他面前,嘗試着做了一個早就想做的舉動——
不過……他真的睡著了么?
余欽淺淺皺了眉,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兩人過於近了,當即伸手將明月推開,人跟着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愧是宋帝王,睡個覺都這麼板正。
余欽並沒有回答明月的話。
之後他嚴肅着表情略偏了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但眼前的一切都與當年那昏暗的議事廳大殿有着太多的不同。
“不想讓我看?
他會擔心自己覺得他長得丑么?
冷硬心腸、沒有人性的閻王,怎麼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想法?
算了,我去揣測他的想法做什麼。
他該不會在好奇自己的看法?
此時此刻,宴會廳上,燈火把那張青銅面具熏上了暖意。
明月想起來,余欽剛長途跋涉解決了一個邪祟,估計這陣子一直沒顧得上睡覺,這才忍不住閉眼小憩。
儘管兩個人當時或許都沒有感覺到那點曖昧。
他怎麼能放心地在我面前睡覺?
當年的明月並沒有捕捉到,現在卻竟回憶了起來。
宴會廳內,明月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仔細想想,當時其實他真正的感覺,是有些驚訝,還有些驚艷。
在那之前他設想過,宋帝王應該長得不錯。
然而在摘下面具的那一剎,他才發現宋帝王比他設想里還要來得好看。
明月的母親是公認的校花,且被認為是他們學校歷屆校花里最美的那個。
明月討厭母親,討厭她的長相,連帶討厭跟她長得頗為相似的自己的臉。
每次聽到有人說他長得好看,其實他都很不痛快。
明月的母親確實長得格外漂亮,無數人追求她。
她上大學的時候,早上在她宿舍樓下等着給她送早餐的男人能排出好幾米的隊。
可幾乎沒有人能忍受和她在一起兩個星期。
他們忍受不了她的性格和脾氣。
可見皮囊是最膚淺的東西。
在這種認知下,明月從來不認為自己好看,也對皮相美醜這種事不屑於顧。
但他認為宋帝王的長相是很不錯的。
就像藏在瀑佈下的一塊石頭,被風雨打磨了千年萬年,有了最賞心悅目,也最不容易被發現、被窺探的形象。
它與青松、山壁、白雲一起藏匿在群山深處,有着世人難以想像、難以尋覓的氣質。
這是造物主都難以直接描摹的模樣。
面具展開后,儘管余欽依然板著臉,但他眼睛的轉動,眼神的變化,乃至說話時嘴唇的張合,讓嚴肅古板的宋帝王形象立刻生動起來。
後來這張臉對於明月來說,有了更多的意義——
那是第一次出現在迷藏客棧後院時,賀真眼裏流露出的天真。
還有在迷宮盡頭手執閻王鞭時,賀真面上露出的困惑,和後來他在揮鞭時表露的遲疑。
南山之畔,他選擇當自己那把刀時的決絕。
以及梅林深處他倒在血泊中時露出的笑意……
冷冰冰的、似乎一點人情味都沒有的宋帝王,因此變得鮮明而生動,讓明月感覺到他是真實存在於自己身邊的人。
一個幾乎毫無保留對自己好的人。
一個強大的、可以信賴與依靠的戰友。
一個……能讓自己不抗拒、甚至從中感受到愉悅的情人。
無數帶着不同的表情、有着不同身份的余欽的臉,就這麼在明月的腦海中滑過。
然而這一切都在青銅面具徹底摘開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面具下是一張死寂的臉!
那張臉確實是宋帝王的。
可它僵硬着,沒有絲毫表情。
整張臉呈青白色,嘴巴沒有一絲血色,鼻孔沒有呼吸,至於那雙眼睛,它茫然地盯着前方,連眨都不會眨一下。
盯着這張臉半晌,明月忽然感覺那上面的眼睛似乎動了一下。
然而定神之後他發現,那是一隻漆黑的蟲子爬過了眼白。
眼前的這個國王,分明已經是個死人。
明月驟然把手裏的面具攥緊。
他緊皺着眉頭,額頭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
腦海中的那個人,他微笑的樣子、動怒時的樣子、冷漠不理人的樣子……已經全部消失殆盡。
他曾對自己露出過的,不管是屬於宋帝王的強勢、還是屬於賀真的天真眼神,也全都歸於了死寂。
這讓明月想起了他離開蓬萊星的那一幕——
好看的、摧殘的、極致的閃亮,就那麼突兀地熄滅,與整個宇宙一起恢復沉默與黑暗。
就好像所有的美好終究轉瞬即逝。
就好像生命之所以動人,只不過是因為它總會走向死亡。
堂堂宋帝王,戰神余欽會死。
這是明月從來沒有設想過的事情。
儘管他知道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夏娃的某種把戲。
但這依然提醒了他一個事實——
或早或晚,任何生命形態都有逝去的一天。
余欽也不例外。
就算他是閻王又如何?
【騎士賀真,恭喜你,你發現了國王的秘密】
【系統沒有掌控靈魂的能力,先前一直是國王在幫助相關事宜的完成,比如地獄的構建、遊魂的去向管理等等;國王也對遊戲的整個構建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在普通的晚宴上,大家見到的國王並不是真正的國王,而只是系統根據國王模樣複製的NPC】
【真正的國王一直藏在幕後,由本世界的三殿閻王宋帝王的一縷神魂所化只有騎士能見到他】
【國王計劃在“最後的晚宴”與他所有的騎士們共進晚餐】
【然而由於本世界發生意外事故,這縷神魂等不到晚宴,已及時趕回本世界處理危機】
【所以,國王永遠離開了我們】
【這個世界的我們失去了國王,需要重新進行國王的選舉】
【騎士賀真,你在遊戲裏的表現讓系統驚嘆,第一個發現國王的秘密的人是你,你也是最先完成考驗,最先來到遊艇的人,並且你還懂得操控亡靈的本領】
【系統宣佈,現在將由你暫時擔任國王】
【經過系統綜合的計算與評估,你完全具備這樣的能力】
【後續你將與系統一起,帶領其餘騎士們繼續除魔,並完成遊戲規則制度的改進,最後將之進行全民推廣】
【你將面臨三個月的考察期】
【考察期結束,若其餘騎士無異議,你將有資格正式成為新一任國王,你有資格成為這個遊戲、乃至整個備用世界的主宰……】
【現在請你戴上面具,宴請你的騎士們吧!】
聽到系統發來的消息,明月想到了余欽對左三丘說的一句話——
“你告訴明月,他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垂眸看向手裏的面具,明月的表情顯得有些莫測。
半晌后,明月還是戴上了那張面具,坐到了王座上,從此成為遊戲裏普通玩家不可直視的對象。抬起頭,他看向虛空中的某處。
“夏娃,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可以】
腦中收到這樣兩個字,明月道:“在本世界,有人、有慾望,也就總有魔的生存空間。
“然而這裏不同。所以理論上,這裏的魔確實可以被清除。
“你的除魔方法,治標不治本。
“這裏的魔,其實都是本世界的問題導致的。”
【所以,你有什麼建議呢?】
【儘管提,我會儘力協助你的】
崑崙。山之腳,陰之維度。
這是常世之人所不能到達的維度。
此時有五百餘靈魂住在山腳的村落里。
村落被命名為“逢春”。
被安置在這裏的五百餘生魂,是在不同地獄完成了所有處罰、有資格重新為人的。
再世為人的入口就在崑崙。
經陰門至陽門,就能離開陰之維度,回到人間。
這世上類似於崑崙-陰之維度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
不過這些亡魂沒有辦法一下子全部回到人間,而是需要排隊等待。
畢竟每年新生兒降臨的數量有限。
當這世上需要有新生命降臨的時候,他們才能迎來投生的機會。
具體他們是通過抽籤、還是別的什麼方式來決定誰先誰后,各個地方的規定並不同。
此刻,一個大平房內,有十幾個人圍成了一桌,正在吃涮鍋。
受完罰后,他們全都喝下忘川水,忘卻了全部記憶。
當然,在他們正式投胎之前,他們還會再喝一次,以便忘記有關地獄的一切。
忘記了在人世間的名字,大家便互相取了外號。
其中有個叫瘦竹竿的人剛剛獲得了投生資格。
大家聚集在這裏,就是為了給他踐行。
瘦竹竿有些感慨,起身對大家敬酒的時候落了淚。
“謝謝、謝謝大家……
“我知道,很快我就會把大家忘了。但在逢春村這裏,我真的很高興認識大家!我……”
旁邊一個被稱為花婆婆的人笑了笑。
“別哭啦,能再次當人是好事。好日子啊,在後頭呢!
“再說了……我知道你最該同誰道別!”
瘦竹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後他站起來,走到了不遠外料理台上正在切菜的姑娘。
姑娘長得非常白,被大家叫做阿雪。
瘦竹竿道:“那個阿雪……我、我其實……
“其實我真的捨不得走的,我……”
阿雪抬頭朝他笑了一下,再低下頭繼續麻利地切肉片。
“竹竿哥,不要緊的。你千萬不要覺得抱歉!
“這種事兒啊……都看緣分的。也許我馬上就抽中籤了。到時候如果我們有緣……我們會在人間重逢的。”
阿雪說的這些話,讓瘦竹竿心頭一熱。
緊接着他看見阿雪切好了一盤肉遞給自己。
“讓大家趕緊下鍋吃吧。”
“你也趕緊來吃,別忙啦!”
“不要緊,我愛張羅這些事兒!”
瘦竹竿深情地朝阿雪看了一眼,端着肉走了。
他沒能看見低着頭的阿雪兩雙眼睛整個黑了,就好像眼白一下子被墨水浸透。
薄薄的肉片下鍋,幾十秒就可以燙熟。
這盤肉三分鐘內就被瓜分完畢。
又五分鐘后,所有人都捂着肚子嘔了起來。
他們嘔出的全是黑色的血。
幾乎是在吐出血的剎那之間,就像是灌滿水的氣球被扎破了一樣,他們的身體“嘭”得一下破了,流成了滿地的黑血。
阿雪走至眾人身前,她的肌膚原本白如雪,然而此刻卻越來越黑。
張開嘴,她把地上那一灘又一灘亡魂化作的黑血吸食入腹,身體像是被潑了一層又一層的墨。
這個狀態幾乎維持了整整一刻鐘。
等到她將那些亡靈全部消化,肌膚這才重新灰白了雪白的樣子。
她那方才張開如五個拳頭般大小的嘴唇重新合攏了,變成了櫻桃小嘴,是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飯桌中央的火還燃着,火鍋“咕嚕咕嚕”的冒着熱氣,桌上菜品、碗筷,全都在原地,就好像在等着賓客落座享用美食。
可賓客全都消失了,沒有留下絲毫痕迹。
做完這一切,阿雪離開了這間平房。
街道上已經鴉雀無聲。
她知道,是那個人做的……
他把剩下好幾百個亡靈全都吞噬了!
逢春村的所有亡靈、守衛,都好像憑空蒸發了。
這裏就像世界的盡頭一樣安靜。
陰雲佈滿了村子的上空。
許久之後,阿雪看見一個瘦弱的男人從長街的盡頭走來。
他有着一雙微微泛着些藍的眼睛,模樣本該稱得上是清俊。
可他眼角、側臉、乃至赤摞的泛着青白色的上半身,時不時就會出現一枚蛇狀鱗片,右手還把玩着一個帶血的骷髏頭,整個人看起來陰鬱至極,十分可怖。
“拜見朱雀大人!”
阿雪躬身道,“感謝大人給我這個機會!”
“朱雀……許久沒聽見有人這麼叫我了。”
那人輕聲笑了一下,說話的聲音彷彿破了的風箱。
“朱雀大人的風采,我等、我等——”
那人做了個手勢打斷阿雪的話。
“我早已不是什麼朱雀。我聽說有人繼承了那個位置。
“說來也好笑,我聽說那個人……也背叛了宋帝王。
“照我看,這是宋帝王的報應,你說對不對?”
敏[gǎn]地察覺出了這人話語裏藏着的恨意,阿雪單膝下跪,低下了頭,沒敢接話。
“只不過,那個人也是罪人。
“宋帝王怎麼還會用他?他打破自己的原則了?”
“他……他和宋帝王都該死!”
阿雪膽戰心驚地回了這麼一句話。
對此,那人的反應只是淡漠地抬頭望了一眼天際。
“無間地獄的時間流速更慢……按那裏的時間,我被關押了整整一萬年。他會後悔沒有直接殺了我的。”
“是,那我們……”
“吸取了力量,就快點找到‘山海台’。我要徹底釋放它。”
“是!”
下一刻,阿雪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人如瞬間化作了萬千砂礫。
這些砂礫化作漫天的黑色蝴蝶飛往了不同方向。
很快它們就徹底消失了。
阿雪知道,他又去了其餘維度。
這個人現在竟能自由往來所有維度!
備用世界。
離開游輪的三天後,明月在賀家本宅看到漱玉亮了起來。
顧良總算聯繫了他。
不過光幕中出現的臉並不是顧良的,而是明天的。
“怎麼是你?”明月不悅地皺起了眉。
明天的表情同樣冷酷。“我和哥夫都不太放心你。”
“哥夫?”明月挑眉。
明天淡淡道:“我指的是楊夜。不然呢,難道你有伴兒了?”
明月:“……”
姓“明”的人果然都很討厭。
明月一臉不虞地看向自己的親弟弟。
“所以呢?我親愛的小弟,余欽那邊什麼情況?”
明天倒也不多耽誤,跟他聊起了正事。
“這事是高度機密,我們也還了解得不全。
“不過我們儘力打聽了,這次的事,應該跟一個叫林綺濯的人有關。”
“林綺濯?這是誰?”
“在你之前,他是朱雀。”
明月臉色變了。
明天繼續道:“我聽說,宋帝王曾經非常器重他,兩個人的關係很好——”
明月當即打斷他。
“什麼意思?他倆關係有多好?”
竟不知明月為何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狐疑地看了他幾眼,明天道:“我只是想說,總之宋帝王很器重他,認為他是個人才。
“但後來他們去了一趟人間處理什麼事,大概是因為對某些問題有了不同的意見,兩人的關係就徹底變了。
“這件事似乎還跟林綺濯的家族有關。
“他把滅族的事情,算到了宋帝王頭上,之後他就入魔了。
“惡事做盡,他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但現在看來,他逃了出來。
“另外……這個人的血脈本就有些特別。
“他跟上古凶神相繇有些關聯。
“這次魔息的來源,恐怕就是相繇。”
聽完這些消息,明月沉默了一會兒,再問明天。
“那現在朱雀宮呢,什麼情況?”
明天淡淡道:“被夷為平地了。”
明月眉頭重新皺起來。“誰做的?”
明天:“聽青龍說,是宋帝王下的令。”
明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