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寵愛
昨晚,繁忙的工作還未擊敗我,拖着疲累的身體去吃了火鍋,回到家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我父親。
我父親在車禍前也曾是個看上去很健康樂觀的小老頭,年輕時候頭髮本就不多,從前講起來他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坐火車還被人叫做大爺,我們一直拿這個當作笑談。不到六十歲,他頭頂已經是光溜溜一片,勉強還能在耳後留一排頭髮,類似主席那種的髮型,特有年代感。
我對他的評價大概是,這個小老頭一直活在二十年前,或許二十年前各地考察做學問的那段日子對他來說真的很快樂吧,我沒看見過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不過在所有老照片里他笑得都特別開心。
在我能記事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一個什麼菜都會做、看孩子技能滿級、瞪起眼來又兇巴巴的胖老頭了。
如果說一個人前二十年為心中理想四處奔走,見過世間無數種風景,那麼他後半生的柴米油鹽大約就真是隱遁紅塵中。都說人間煙火氣最能暖心,漂泊流離的人有了家便有了根,隨後開枝散葉,一樹繁花,一生安定。
童年裏,好像記憶最多的就是媽媽出去忙工作,是他白天看着我,跟我一起玩。
現在,我自己見過了那麼多小孩子,忽然間就能理解他的兇巴巴了,小孩子那麼頑皮吵鬧不知悔改,他居然只是瞪瞪眼。
說起來我父親也是個厲害的人,基本上什麼菜都能做,但什麼菜都做的不精,我最喜歡他做的炸醬麵,一次吃三碗,後來媽媽做的也不如那個好吃,至於外賣里油乎乎沒幾根菜的炸醬麵就更不能比了。
胖老頭前半生的精彩是追尋理想與知識,探索天文星象,後半生的精彩是哄着我把我養大,寵我如公主,聽起來還有一點浪漫。
在寵我這點上,這個胖老頭確實是做到了極致。有人欺負我他肯定第一個蹦出來,為這個他能坐車長途跋涉跑到校門口給我撐場子。他每次出去趕集逛超市都會給我帶吃的玩的,就算我嫌他做的菜不好吃還是每天四五點起來做飯。我學業上這麼不爭氣都沒考個好大學讓胖老頭在他同學面前炫耀,他也沒說什麼,轉頭給我送去學了他最喜歡的中醫中藥。
我曾在一次自製的感悟書籤展覽里將他描繪成一座遮擋風雨的大山。他其實並不高,但很壯,一米七五的個子,胖胖的還有點黑,總是會做些過分熱心又不討好的事。
畢業那年,因為學校要一個破勞動合同,是他四處為我奔走,最後終於聯繫了一家小藥店願意給沒畢業的我蓋章。疫情期間有段時間我不願意出去工作,也是他在家門口到處幫我問,可我當時精神狀態不好,最後還是因為心裏對他不滿,因為那個陪伴我一生的陰影,跟他吵架,毅然決然離開了我曾經的家。
我覺得胖老頭不懂我,胖老頭大概也不明白我為什麼瘋了一樣非要離開家,他想用退休金養我,把我放在他身邊愛着護着,這樣我就不用出去經歷風雨。
世間萬物都懂得突破,種子會衝破黑暗的土迎着太陽生長,蟬會奮力脫殼求得生機,飛鳥未經風雨,就不會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和更堅韌的羽翼。
胖老頭見識過外面的風景,可我還沒見識過,也說不定,我連這一點都遺傳自他。
他對我永遠有用不盡的耐心,可我對他好像總是不夠耐心。
一個這麼好的胖老頭,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上天會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以卑微羞恥的姿態活着。他不該纏綿病榻失去尊嚴,任命運擺弄,在我印象里,他該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得到世間所有人都渴望的美好之後再壽終正寢。
我也在責怪自己,因為心裏驅不走的陰霾,因為不夠成熟,選擇了逃避,即便是在病榻上,胖老頭每次聽說我要回家,都嚷嚷着要去接我,像以前我放寒暑假那樣開車去車站接我。
記得從前在夢裏,他總是以陰森森的形態出現,我幼時對他害怕,少年時總覺得受他限制被他束縛,也許與這些都有關係。後來,當他纏綿病榻不能自理,夢境裏的他又變了,是他陪着我買吃的,陪着我散步,走着走着,他就忽然間倒下、消失,或者是推着輪椅自己摔下樓梯之類的,我不知道那是我心裏的恐懼在作怪,還是另一種預示。
我在醫院陪伴他走完了生命旅途的最後一段,那天他高燒不退意識模糊,胖乎乎的大手已經不再會動,我捏着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體溫,我希望在這扇生死之門即將關閉之際,他能滿身溫暖有人陪伴着離去。
我責怪他的自負,也永遠憎恨造成這一切的主導者,我希望法律替我懲罰她,替我告訴她因為她的大意,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女兒永遠失去了父親,替我告訴她,就算她不是故意,在道德層面上她也永遠是個殺人犯。
我時常在想,為什麼他離開后我再也沒有做過任何與他有關的夢,會不會是他在怪我,怪我沒有像他小時候陪伴我一樣時刻陪伴着他。
我很想穿越回從前,跟在他身邊趕集逛超市再索要點吃的,看他做菜蹲在旁邊給他剝蒜,去海邊看海,去書店裏看書,還有,在清明節那天,和他一起去凝望烈士塔。
今天清晨,就在窗邊,我忽然間想起,我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我失去的是一份寵愛,一份沒有任何目的的寵愛,是來自父親的寵愛。我也得到了一份責任,作為他生命的延續活下去,使生如夏花之絢爛,以回應他在我降生那日對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