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酒廠二周目
伊澤抱着伊奈樣子的陶人穿過人海。
他將懷裏的孩子擋的嚴嚴實實,就像一位可靠的兄長將玩累而熟睡的妹妹小心翼翼摟在懷中,帶她回家。
十二歲那年的能里祭,他背着伊奈下山,村中燃起的火焰是紅色的,節日的歡慶氛圍如雲霧繚繞。作為未來神主亮相,他有不安也有期待。少年扣上猙獰的蛇神面具,年幼的巫女沒有害怕,反而好奇地摸摸堅硬的面具,肯定地叫了一聲哥哥。
他怎麼會認不出自己的妹妹。
羂索死前還想說些什麼,但是他沒有聽。
他知道的。羂索是奔着伊奈而來,成為神明之後自然而然地明悟了某些東西。蛇神並沒有選中他,反而挑中了伊奈。女孩擁有純潔的靈力,有着無限的接近於神性的純真。伊澤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勉強成為神明之後也時刻承受着不停死去的痛苦。
神明真的會跌入塵埃嗎?
要是他是名正言順的神就不會。
那麼要怎樣成為神明呢?
普通人怎麼可能成為神明呢,那隻不過是神明奪取人類軀體的把戲而已,想到那條死在天叢雲之下的蛇,伊澤勾了勾唇角。
羂索的算盤落了空,貪婪的蛇也受到了處罰,這是個完美的結局。
伊澤已經沒有下一次機會了,他能夠像是普通的青年那樣生活,不再感受疼痛,也沒有必須要以最痛苦方式死去的必要,最後一次他終於可以慢慢老去,彌補過去灰暗的幾百年。
他將懷裏的孩子抱得緊了一點。
那麼長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合過眼,一閉眼,父母和妹妹的屍體就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們流了好多血,那些血液淌成的溪流中又浮出他自己的屍體。
現在是該好好睡一覺了。
伊澤的目的地很確定。
他沒有選擇打車或者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從米花出發,靠着自己的雙腳一步步走到故事的開頭。
從這座山上出生的兄妹,也要選擇這座山長眠。
山下的世界是吵鬧的,按照年齡來說他已經是個古董了,與世界格格不入的伊澤當初也花了很多時間去融入,可到如今,他還是不喜歡那些會亂叫的機器。伊澤只有一個家,除了這裏他無處可去。
伊澤將伊奈的陶人放在一邊,從口袋裏將武器一件件脫下,放在石階上。
“啊呀。”身後傳來詫異的叫聲,提着籃子的老婆婆捂住自己的嘴,“您是……”
五歲那年她因為貪玩不小心闖入了廢棄的神社,遇見了神智不清的神明。相貌俊美的神明溫柔地請她和自己的妹妹玩耍。可是她見到的那個名叫”伊奈“的女孩子,只是一團看不見的空氣。因為恐懼,她拍了幾下手鞠球就逃走了。幾年後,她不小心落水,記憶中是一雙冰涼卻帶着甜美果香的手將她撈起,放在了村口。
從那時候起,她開始信仰這座山的神明,至今已快要七十年。
眼眶有些濕潤,老婦人將手中的籃子遞給伊澤:“老婆子只有手藝好一點了,您拿走吧。我的孫女考上大學,我們一家就要搬走了。”
以後這裏再也不會有蛇神的信徒了。
伊澤沒有問原因,只是接過籃子,“多謝。”
他將陶人抱起,一步步走了上去。
老人在山腳看着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雙手合十,然後轉身。
她得了癌症,沒有幾年好活的了,最後的時間裏,她拜託了讀民俗學的孫女,為神明著一本書,作為交換她會搬去城裏,方便家裏人照顧。
蛇神可能沒有那麼善良高潔,卻是唯一能夠在溺死她的水中回應她的神明。她願意為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奉獻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忠誠。
之前的神明並不快樂,每到春天,蛇群就會到處撒野。但是她現在可以放心了,剛剛看到的那一眼,他的表情是輕鬆的。
上一次來神社已經是快半年之前,咒靈和咒術師在這裏打得不可開交,順便將屋頂戳了好幾個洞。沒人考慮原居民的心情,戰鬥結束后也沒有想到要給予伊澤賠償,將神社修葺完好。
好在伊澤並不在意。
他單手將籃子上蓋着的布料掀開,意外挑眉,老人給他送了一籃石榴。在這個季節,石榴還沒有開花,想要買到石榴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還很昂貴。
他捏起一隻,犬牙卡入果皮,澀味褪去之後,香甜的汁水溢滿口腔。
他轉向伊奈。
陶人熟睡着,安謐地翹起嘴角。
太像了,像到伊澤忍不住去恨將陶人的腦殼剖開的羂索,恨不得將他再重新挫骨揚灰一遍。
他撫摸她的臉頰,輕輕捏了捏她的臉。
每當伊奈哭唧唧地找他求助的時候,伊澤就會這樣做。他喜歡妹妹依靠他,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哥哥。
守護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暢想着以後一定要在伊奈結婚的那一天對着她的丈夫放狠話,他放在手心疼愛的妹妹,要是讓她掉一滴眼淚,他都會跟他拚命。伊奈一定要笑着攔住他,說哥哥別開玩笑了。是的,伊奈一定會和愛着她的人結婚,她會擁有幸福的人生,這樣哥哥也不用操心了。每年過年和大祭,不再是巫女的伊奈會回來幫忙,帶着跟她長相相似的小豆丁和疼愛她的丈夫。
多麼幸福的畫面啊。
伊澤將陶人的腦袋歪在自己的肩膀上。
伊奈永遠沒有未來了。他也一樣。
厄運不會放過他們。
他坐了一會兒,在神社的側店拿出一把鐵鍬,帶着陶人去了後山。
伊奈被埋在那裏。陽光剛好能夠照耀在小小的墳包上。她實在太小了,連墳墓都做得很不起眼,伊澤在上面種了很多花,五條悟和甚爾帶了很多花種子過來,甚至還想騙他種下一堆石楠花,謊言戳破之後紛紛被伊澤吊起來打了一頓。幾年沒有精心照料,當初種的花全都枯死了,只剩下雜草叢生。
一鍬,雜草被殘忍挖斷。
兩鍬,土塊迅速往中間的空隙滾落。
這樣還不夠深,伊澤煩躁地捏住鐵鍬的柄部,用力收緊,關節處綳出蒼白的顏色。
他的心臟處有個聲音在喊:不要這麼做。
過去的傷疤被再次撕開,千瘡百孔變得血血淋淋的心臟驟然收縮,他看到了一節白色的手骨。
伊澤跪在地上,將手骨放在掌心,微微握起。
他再次握住了伊奈。
“不要害怕。”他說,“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陶人被放在了他挖出的土坑裏,伊澤卻並沒有將她埋葬,反而在她的身邊挖出了另一個能夠容納一個成年男人大小的坑洞。
古時候流行土葬,認為這是能夠將人重新歸還給大地的方式,並能方便冥界的使者將死去的人帶走,再度重獲轉世的機會。
伊澤疲憊地倒下。
這是他給自己準備的墓地。
伊奈大概已經轉世了,就算他現在去黃泉尋找,估計也見不到她了。
可伊澤無法轉世,除了消散以外,他沒有第二種結局。
兄妹二人註定無法再見。
“說到底我還是個自私的人啊。”伊澤笑得胸腔震動,他抓住了陶人的小手,“打擾到你了吧,奈奈。”
他閉上了眼睛。
冰冷的寒意從脊柱攀升,是蛇的詛咒在不斷將他侵蝕,硬生生剝離下神格,蛇的毒液還存留在體內。
就這樣消散吧。
他是個該死的人,能夠得到片刻安寧也是上天庇佑。
“原諒我。”
“誰原諒你?”五條悟憤怒地拎住他的衣領,眼眸中充斥藍色的怒意,“我還沒有找你算賬,你憑什麼能死?”
伏黑惠的身體出現了問題,頸窩處的蛇紋逐漸退卻,他們想到伊澤現在的處境,難免擔憂,最後五條悟找到了這裏。
青年和陶人都是潔白的,彷彿不染塵埃,也沒有任何生氣。
他心中湧現出莫大的惶恐,這還是第一次這麼害怕失去一個人。五條悟從不後悔,哪怕親手處刑了伊澤也一樣,可是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反覆地回想起伊澤當時的笑,和最後也無法閉上的雙眼。
要是能再謹慎一點,能再仔細調查這件事情,要是能再了解一點伊澤……他殺死了伊澤。
永遠不會做夢的五條悟被白日空虛的噩夢纏身,手上是少年滾燙的鮮血。
一個永遠都冷冰冰的像爬行動物的人,血居然是燙的,燙的他的手指想要退縮。
五條悟將自己的額頭抵住伊澤,雙手撫摸着他的臉頰,嘆息道:“不要死,伊澤。”
青年眼中空洞,睫羽輕顫,像一隻墜落蛛網的蝴蝶。
伊澤:“可是你殺掉了我。”
他不解地說:“現在為什麼又不想要我死了呢?”
“老師,這是為什麼呀。”
如石榴籽般艷麗的紅瞳迷濛,五條悟的心臟抽搐了一下。
“如果你只是伊澤,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幫你埋好。”
“可是我是你的老師。”
“我是個自私的老師。”
“我想要貪婪地佔有你。神明大人,這樣的我也是能得到寬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