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盤星教經過多年發展早已壯大,教徒遍及各個階級行業。
安室透一向對宗教嗤之以鼻,他是個偵探,科學才是唯一的信仰。
不過這並不代表着他會冷着一張臉走進盤星教的線下宣傳點。
他像是任何一位生活不如意的年輕人那樣走進門,坐在了接待小姐的面前,靜靜聆聽一番過後詢問:“……只要我誠心,真的就能見到神明大人嗎?”
“那是當然!”招待小姐眼中滿是狂熱,“只要您成為虔誠的教徒,就能真正見到神明大人。”
她說得有模有樣,將信徒見證神跡的模樣繪聲繪色講出:“……神明大人寄宿在人類身上,只要祈願,祂就會回應期待,何等炫目的場面,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親眼見證。”
傳教點的服務人員大多數都是年輕人,穿着簡樸,數碼設備是幾年前就已經過時的老款。生活艱難的人大多數會轉向能夠給予他們庇護場地的理想鄉。
而年輕人的急劇上升顯示了盤星教的野心。
安室透問道:“那麼,我要怎樣才能見到神明大人呢。”
招待員的眼神浮現迷茫:“怎樣呢。”
她重讀了一遍安室透的問題。
短暫失神過後,她的手指不自然扭動,在紙上寫出一行地址,微笑着對他說:“下一個滿月時分,請於此處等候。”
她的微笑僵硬,像是被誰操控了一般。安室透探究般的看着她,直至她的眼神重新恢復清明,招待員有些驚訝地看着他手裏的紙條,再次發出催促:“請收下吧,先生。”
安室透接過,道謝后離開。
盤星教有很大的問題,根本不像是他們在宣傳中說的那樣崇尚與自然合一。在這之前的十年,他們信仰的都是名為“天元大人”的神明,剛在在交談過程中,他卻發現這些年輕的員工對於“天元”一無所知,從招待員的口中,他們信奉的卻是一個不知姓名的蛇神。
天元的存在被悄無聲息地淡化了。
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安室透無從得知。
他用力捏着手裏的紙片,脆弱的紙張被擠出了皺紋。
【■■村,■■■神社。聯繫電話:■■■2398】
經過一夜思考,他和諸伏景光一起踏上旅途。
■■村位於東京城郊,附近有一塊廢棄的垃圾場。前不久垃圾場因為建築物老化,發生了坍塌,幸好無人傷亡。
諸伏景光用登山杖將前方的枯枝撥開,“沒有腳印,石板上的灰都堆成厚厚一層了。最近沒有人來過這裏。”
“保守估計也有好幾年沒有人來這裏了。”安室透望着山腳的村落,“明明這裏只有一座神社。”
“可能是信仰變了吧。”諸伏景光攔住要前進一步的安室透,“小心,這裏有蛇。”
蜿蜒起伏的花蛇在登山杖的威嚇下游移逃竄,扭成一團活結的蛇群簇擁着離去。
安室透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蛇。
蛇是一種冷血動物,冬季喜歡蟄伏在狹小的洞穴,靠冬眠度過寒冬。近幾年氣候升溫,蛇類冬眠的時常也被大大縮短,可無論如何,這座山的蛇類都顯露一種與眾不同的興奮。
再怎麼樣,蛇也不會在冬天度過發情期。
諸伏景光選擇性忘記剛才淫、亂的一幕,甚至在心裏為打擾它們的好事感到抱歉。
“蛇神,恰好對上了。”
安室透仰望頭頂的暗黑色神廟,在四百多級的石階面前,它顯得格外高高在上,是懸在頭頂的高而不可攀的神權。為了捍衛神權的絕對性,信徒為蛇神建造了一間無與倫比的神廟。
身處日本,這座帶有本土信仰的神廟反倒有文藝復興末期哥德式教堂的高聳瘦削感,鳥居是鮮紅的,用於建造神社的石磚是青黑色的,顏色的結合不倫不類,不像是神社,反倒像是囚禁神的監獄。
在登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安室透心裏一緊。
諸伏景光也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台階的數量是442。
這完全不符合常理。既然是尊貴的神,用於祈願祝福存在,為何要用這樣不吉利的數字?
帶着莫大的荒謬感,諸伏景光試圖推開神社大門。鐵汁澆築的沉重鐐銬被打開,動物腐爛的臭味傳出。
安室透繃緊了神經。
鋒利的瑞士軍刀彈出,將面前腐敗的爛肉翻了個身。
是一隻兔子。
大概是意外闖進這裏的,蛆蟲血肉上蠕動,腹部爛得露出肋骨,蒼蠅嗡動。
燈光驚擾了牆壁上掛着的蛾子,層層鱗粉撲閃,呼嘯一般衝進日光之中。
神龕空空如也。金色的器皿盛着一汪焦黑的碎粉,在灰撲撲的倒影中,依稀可見繁盛的朝拜。可現在繁華已然坍塌,只剩下空蕩蕩的墳墓。
安室透蹲下身,拉出供案,從這之下翻出一本竹簡。
“這是過去的記載?”諸伏景光替他打着燈,“這麼輕易就發現,會不會是陷阱?”
“先看看再說。”安室透將其放在供案上展平,“如果是陷阱的話,早在我們踏入這裏的第一瞬間就已經中計了。”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諸伏景光猶豫。
是有人故意讓他們發現這本竹簡的。
竹簡上的記敘很普通。只是當時的假名和現在的有一些出入,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真正讀完。
故事發生在寬正年間。
由於飢荒來臨,顆粒歉收,人們不得不依賴從小信奉的神明,請求尊神予以指示。蛇神乃是醫藥和智慧的象徵,在村民跪求三日三夜后,祂說:“人類啊,給予吾牲畜,給予吾華麗的神社,你們的子孫要永久地信仰於我,讓神社燈明不滅,香火不息。”
村民照做,果然,飢荒再無影響這片土地。
安室透和諸伏景光陷入沉默。
有人打破了寂靜:“祭品,是什麼?”
無人答話。
可誰都知道那是人祭。
飢荒年間,能吃光的東西都進了肚,哪裏還能拿出供予祭祀的祭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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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女孩高高興興地撲向少年。
她的木屐帶子已經斷裂,頭上的檀紙晃晃悠悠。
家裏人習慣將所有營養都堆在這個女孩身上。她出生的時候只有巴掌大小,全家人都以為她會活不過那個冬天,於是作為神主的父親整日祈禱,期待自己的幼女能夠活下來。
奇迹發生了,名為伊奈、和山同名的小嬰兒安然迎來了第一個春天。
伊澤接住自己的幼妹。
少年清瘦的身軀如翠竹般挺拔,睫羽閃着碎金,清潤的眼瞳是一眼明徹的泉水,他彎起眼,瘦削的手臂穩穩將伊奈舉了起來,“慢一點。小心摔跤。”
作為神主的預備,他正在準備今夜的能里祭,伊奈也要在祭夜大典作為巫女亮相。
伊澤憂愁地摸着伊奈的臉頰,直到懷裏的小姑娘不耐煩地叫起來:“哥哥,你好煩!”
“奈奈現在就嫌棄哥哥了嗎?”他受傷地垂下眼。
拙劣的演技絲毫沒有被伊奈發現,她慌張地捧着伊澤的臉頰:“沒有!哥哥最棒!”
伊澤替她將木屐的帶子綁好,拍了拍她的腦袋:“慢一點跑,不然你最棒的哥哥不在,你就只能光着腳跑啦。”
山下燃起燈火,祭典的儀式即將開啟。今年不同往年,飢荒造就貧困,眼見着糧倉中的庫存即將告罄,村長憂愁地做出決定,能里祭不能斷。可規模卻小了不少,亮眼的是神主家的一雙兒女,兄長是難得一見的清雋少年,么妹也乖巧懂事,在心情晦暗的民眾當中無疑是一束燦爛的風景。
節日的氛圍在伊澤戴着蛇神面具時達到了最高峰。
少年扮演冷靜果敢的蛇神,擊退圍困村落的異獸,在叫好聲中颯爽收刀。
祭台熱熱鬧鬧,祭台下,有人卻在陰影中無聲地靜默着。
“蛇神是發怒了啊。我們必須要拿出今年的祭品。”
“糧倉已經空了,今年的稻穀也歉收……在這樣下去,就要變成人吃人的景象了。”
神主沉默不語,清俊的臉上黯淡無光,他的眼中凝着血絲:“讓我再考慮一下吧。”
“伊奈也是受了蛇神的恩惠啊,讓她去侍奉蛇神再適合不過了。”村長嘆氣,“就算天人永隔,但她已經是個合格的巫女了。”
神主咬着唇,眼中血絲爆裂:“可她才五歲啊!”
村長:“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你是神主,肯定比我們更懂這個道理。”
“我再想想。”
伊澤手裏攥着面具,他用力地咬着手掌,剋制自己即將發出來的聲音。
這是什麼?
混沌充斥他的大腦。
伊奈已經是個合格的巫女了,然後呢?讓她去送死嗎?
神明從來沒有回應過他們的期待,伊澤不敢斷言祂是否真正存在,可他們是最忠誠的信徒不是嗎?讓妹妹獻出生命換取蛇神息怒這件事——太荒謬了!
伊澤神經緊繃,拉着還在和同村孩子玩的伊奈回了神社。
他們一家住在神社的側殿。伊澤先把伊奈哄睡着,自己在主殿等待父母回來。
他正坐着,靜靜地看着一臉疲憊的父親:“您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神主失笑,揉了揉兒子的頭髮:“沒有,快去睡吧。”
他和妻子一起用那樣溫柔而哀傷的眼神注視着伊澤,張了張口,卻再也沒能說出話來。
他們的屍體被發現於第二日清晨。
伊澤在主殿的祭台上發現了他們。
神主的肝臟盛在金器之中,他臉色蒼白,神態安詳,地板上乾乾淨淨的,好像他只是睡著了一樣。
邊上的妻子靜默地坐着,見到伊澤,黑白分明的眼珠轉動,對着伊澤艱難慘笑,她伸出沾了血的手指,似乎想像以前那樣再摸摸他的臉。
她是大名家的庶女,嫁到這裏來之後備受丈夫寵愛,孩子乖巧懂事,儘管在偏僻的鄉下,她也過着舒適的生活。神主是她的天,是她的肩膀,是她的手足。
伊澤的身後站着高瘦的老人。她的手指一顫,露出更加絕望的神色。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這只是個開始。
丈夫毫無生機的屍體躺在她身邊。他是個愛乾淨的人,所以她為他換了衣服,將那張沒有溫度的臉擦洗乾淨。
她突然感到莫大的恐慌。
不能多想。
因為畏懼,她剋制了自己的舉動,抽出準備好的脅差,插入自己的心口。
血色飛濺。
此刻才是真正的地獄。
伊澤後退一步,身後是懵懂的伊奈。
她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哥哥——”
伊澤慌忙捂住她的眼睛。
“沒事,伊奈。”
他的聲音溫柔:“父親母親剛剛出門了,今天的早餐我來做。”
他推着伊奈回房間換下寢衣,用力掐住神經質顫抖的手指。如往常一樣無可挑剔地完成了照顧妹妹的任務。
伊奈是個遲鈍的小笨蛋,完全沒有發現哥哥的假笑。在伊澤說今天她能在後山多玩一個時辰之後,高興地帶玩具衝進了雜草堆里。
主殿內,老者的目光猶如鷹隼,慘烈的陳屍現場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反倒露出滿意的目光。在發現沉默的伊澤后,他才露出親切的笑容。
“伊澤,神社不能沒有神主。你明白的吧?”
鮮血蔓延至腳下。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神壇上高坐着的神像如此骯髒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