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確定該不該再做出什麼反應,萬一他們就是想讓我表現得像失心瘋呢?不過,一動不動也未必是正確的,我敢肯定那些,呃,東西,他們會確定我怕了或者知道我在對每一步謹慎規劃。這不夠聰明,可我不可能有更好的主意了,沒時間了,再說,面對讀心的壓力一切都是白費力氣。
我又仔細聽了一會兒,當樹木不再歌唱,我說的是它們不再嘩嘩響的時候,我才終於從口袋裏掏出錄音筆。
我打開開關,失望地發現什麼都沒錄到。可能我在火點燃的時候太過着急碰到了按鈕,不過這並不是很重要,他們本來也不會放任任何一個口無遮攔的人留下證據。
再三確認后,我打開了錄音筆,腦海里一邊回想着我與朋友相識的場面,一邊斟酌表達的詞句。我說道:“我第一次見到李岩,毛志峰,薛倩倩是在六年前大潮的下午……”
大潮就是在月初月中的時候,總有幾天海水漲幅特別大,水來去都飛快,勢頭又猛,落潮時露出更多的灘涂,很容易撿到新鮮的海貨,但有些人玩上癮了沒注意水上來了,也可能發生一些事故。
我的記性很好,我清楚記得當我騎着車飛馳過去時頭腦中閃過了一道霹靂,它照亮了一叢不起眼的雜草,裏面藏着一隻塑料桶。我跳下車,扒開一看,裏面只有一捆魚線和魚鉤。我立刻明白有人又偷偷跑下堤岸釣魚了,可現在已經不早了,水都漲起來了,附近還沒什麼人影,大概遇上事了。我一面想一面走到堤岸上,朝下一看,還真有倆人在水裏。
堤岸是雙層的,我站在高層上,清楚地看見洶湧的浪舌下有一個人像玩具一樣被推來推去,底層也有一個正一手抓着欄杆,一手舉着竹竿朝水裏的人捅,我竟然一時不知道他到底想讓溺水者上來還是想把他按水裏去。因為大潮,不光海面兇險異常,底層的堤岸也被水淹沒,齊腰深的水不時狠狠衝擊上來,又裹着砂石飛快退下去。真不怕死啊這倆人,我直接從高層欄杆上翻過去,手撐着牆壁滑下來,大吼道:“危險!上去!”可底層上站着的人不為所動,他看現在水安穩了一些,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還在用力夠着落水的人。
我心一驚,不止因為他不要命的動作。我看到遠處海面上湧起來了一道黑波,這意味着一兩分鐘后一堵兩三米多高的真正的水牆的到來。我說怎麼水面消停了一下,原來後邊來個大的啊。我來不及感慨,上前一把將那人扯到身後去,沖水裏的人大吼:“朝我這邊靠!”我顧不上別的了,瘋狂地摸索身上有沒有用得上的東西,好在有個指甲刀,我飛快地沖向欄杆,割斷了掛在上邊的防滸苔的浮網,又使勁地甩到水裏,大喊讓他抓緊那網。可水的力量太大了,那人在水裏東倒西歪,根本抓不到網。眼看着水牆越來越近,我知道不能再拖了,一連割斷了好幾掛網,全扔到水裏去了。幸運的是有一個網上的浮標正好落到他的手邊,他一下子抓住了,我便一邊引導他向前游一邊喊後邊的人上前幫忙拖浮網。
浮網這東西像棉花,一沾水就非常重。我們兩個幾乎把手拽折了才把他給拖到欄杆後面。一看海面,大浪已經來到我的面前了,爬上去是不可能的了,更不能動,越亂動水就越能把人給卷跑。我吼道:“都蹲下!抓欄杆!”話音未落身體已經做好了準備,
然而心裏沒有任何準備,我眼睜睜地看着烏黑的浪卷過來,在它壓下的一瞬間,時間好像變慢了,海水緩慢地堆疊着下面的水前進着,浪身沒有波紋,平整、漆黑、沉默。這讓我想起了黑色的天鵝絨,我又想到黑色的地毯,有人使勁掀動它的一角,這地毯便鼓起來朝前運動。誰在水底鼓起這口氣呢?我想着。水在向下壓,浪管里漆黑一片,我卻隱約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臉孔是扭曲的恐懼,眼眸裏面卻是狂熱的期待,他明明早就憋足了氣,鼻孔卻大張着,我知道他現在有了一種出乎意料的興奮和緊張。
這太奇怪了。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在期待什麼?或許我該想想被水牆撞擊的感受,當我一產生這樣的想法,水就撞上來了。一開始什麼都感受不到,像什麼都沒發生,可下一秒渾身的骨頭像被揉碎了又被扔了出去,緊接着是刺骨的冷。這種寒冷不是身體的冷,而是肉體面臨災難甚至是死亡的威脅下發出的哀鳴。水肆意蹂躪着我的身體和神經,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可就在我堅持不住的時候,壓力消失了。水奇迹般地退走了,伴隨着不甘的咆哮退下了。接下來我們三個默契地朝岸上狂奔,腳踏上乾燥的土地的一瞬間,我頓時感動地想哭,身體也立刻軟作一攤,整個人狠狠而放鬆地撲倒在了大地上。
我們三個都在地上趴了很久,直到響起了一個女聲:“哇啊!你們在陸地上游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