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我老了

當我坐在這裏寫下這些事的時候，我已經很老了。

我手背的皮膚皺起像田埂，血脈鼓起黑色的堤岸，臉皮鬆弛下垂，我的胳膊雙腿也都老化得不像樣子，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顯示出時間如何刻下它隨心所欲的一筆一劃，所有這些在我76歲的此時，都讓我難以接受。

這是因為我從那個世界回來才不久，而生活在那個世界，身體的衰老和精神的枯朽，根本就是和我完全不相關的事。

想想那時，我的純凈仙體已然小有所成，師門的仙尊們對我的未來抱有很大期待，所有的長輩和同門都覺得我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師門光芒璀璨的頂樑柱，而我因自身實力和地位帶來的自信也自覺到意氣風發甚至目空一切，只是沒想到災難和報應來得這麼突然，將我苦心兩百年建立起來的一切頃刻間摧毀得蕩然無存。

讓我又回到了這裏，黯然神傷、灰心喪氣地面對一個沒有魔法，沒有師門，沒有成仙之姿，沒有無上榮光的世界，更糟糕的是我這具肉體的壽命只怕時日無多，很快地，我將會在經歷過一次將我打回原形的死亡之後再經歷一次將我的生命和意識徹底抹去的死亡，而後的那一次，就是永別了。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想的是，在我的壽命將盡之前，用我最後的時間，可能是一兩年，運氣不錯也可能更久一點，將我在那個世界的所有重要經歷回憶一遍並記錄下來，我想地球上的人會對這部回憶錄的內容產生好奇，他們中的知情者或道聽途說者對那個世界懷有的大多數疑問和不解都能從這本記錄里得到解答，讓我最後再回味一遍那個精彩的，在人之上的世界並對地球人的所有懷疑做我力所能及、為數不多的解答，對此時的我來說，做到這些，就夠了。

在我到達那個世界之前，也即我前一段的地球經歷，有些記憶還模模糊糊地保留着。那時我才三十來歲，剛從一場雞飛狗跳，難以為繼的婚姻生活中脫身出來。

那個燥熱難耐的夏天，每個傍晚六點過後的無聊時光，我都是在小城一家熱鬧的酒吧里度過。

每晚我都獨佔一個棋盤大小的單人酒桌，喝完自己叫的酒，之後目光迷離地看酒吧舞台上換來換去的樂隊演唱大街上流行的口水歌，或者毫無顧忌地盯着別的桌的小情侶你儂我儂地從相互喂酒到摟纏在一起，或者頭栽在我心愛的小棋桌上，心裏設想今晚會遇上什麼危險的突發事件，通常是來過生日或普通聚會的一幫朋友從酒酣情綿到吵鬧着、尖叫着撕扯並最終拳腳相加、酒瓶互扔起來，而我在這些熱鬧氛圍中，總是喝自己的酒，拿眼光放肆地打量其他人，妄圖在他們千篇一律的友好熱鬧中看出和我同樣的失意、悲痛和煩躁經歷。

我相信開懷大笑和心無煩惱只是他們隨取隨用的一張便宜面具，在進酒吧之前戴上，回到自己家裏嘔吐之後拿下來，也可能是第二天酒醒之後拿下來，擦一擦，收起來，下次再用。

一個夏天發生在酒吧夜晚的事情越來越相似了，到後來我喝完酒之後的新活動是踩着同一堆人的酒場節拍，預測下一步他們那個影棚里該發生的事情，如果劇情按着我所推測的那個方向走，我會朝着他們所在的酒池喊一聲“咔”，而他們從各自的爭吵或促談中分離出來，面露疑惑或惱怒地看向我，在我頭靠在酒桌上之後又繼續他們的爭吵或促談。

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一對情侶之後，準確地說在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之後，所有事情才發生根本性的改變，也是在那之後，我拿到了通往那個世界的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