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玫瑰-高考

第40章 玫瑰-高考

十二月底,高三總複習進入中程,整個高三年級好像掉入冰窖,即便暖氣充足,氣氛也凝滯上凍。

每個人桌上的書和卷子都有好幾摞,埋頭其中根本看不見腦袋,除了上廁所,基本沒人出教室,連課間操隊伍都稀稀落落的。

學校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城九中的老傳統了,和高考比起來,課間操算得了什麼。

高三教學樓,只有一間教室是空的,就是任尋所在的藝術班。

十二月是藝考招生的時段,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二月份,藝術生們最辛苦的幾個月。比如任尋,要先參加本省省考,然後遠赴全國各地,參加各高校的自己組織的校考。

拿到合格證,相當於一只腳已經邁入大學,再之後,高考分數只要過線,萬事大吉。

很多父母會陪着孩子一起參加考試,為了孩子的未來,一家人奔波在路上,但不適用於任尋,任父任母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任尋也想自己體驗一下遠行。

整個藝考期間,他都獨自在外,每隔幾天更新新的定位,上周還在南城,這周就在川市,好像絲毫沒有考試的壓力,反倒像十八歲的旅行,充滿了儀式感。

任遇在學校結束期末考試的時候,任尋剛落地凌市,準備參加美院的校考。

這是他最理想的學校,也是競爭最激烈的,數萬美術生以筆為刀,畫板為盾,披荊斬棘。

那是2012年初,任母在新聞上看到,美院考生人數創歷史新高。

任父任母瞞着任尋訂了去凌市的機票,任遇自然同行,除此之外,任母還邀請了姜黎玫。

“寒假了,讓孩子跟我們一起去吧,玫玫明年也要參加藝考的,就當提前探探路。”任母如此和曹瓊說:“玫玫也想考美院,對不對?”

姜黎玫很高興,她可以提前看看美院是什麼樣子,更重要的,她兩個月沒見到任尋了,有點想他。

凌市很大很繁華,馬路比安城寬那麼多,有她最喜歡的夜景,車流好似緩慢流動的金漿,燈火惶惶如白晝。

她和任父任母一起站在美院門口,幻想自己的未來,應該是和任尋一起在這座城市讀書,立業,安家,一切都按部就班,又理所應當。

一切都值得期待。

結束考試的考生步履匆匆走出考場,任尋混在其中,高高的個子卻仍然奪目。

她一眼就看見,飛撲過去,險些被對沖的人群撞倒,一隻手拉了她一把。

任遇在姜黎玫站穩以後,迅速把手收了回來:

“小心。”

“謝謝”

姜黎玫心不在焉朝任遇笑笑,再回頭,任尋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他比她高不少,一抬手,很自然就拍她的頭頂:“就知道你會來。”

那種相視而對,默契的笑容落在不同的人眼裏有不同的反應,任父任母等人群差不多散了才走上前,任父推了任遇後背一下:

“怎麼發獃?去看看你弟弟。”

任遇迅速回神,搖搖頭:“沒事。”

他們那樣合適,站在一起好像匹配度極高的色彩搭配,所有人和景都成了陪襯,他不忍上前,因為覺得自己好像是畫裏的一根刺。

突兀,刺眼,不合群。

任遇跟在任父任母身後,視線越過,能看到姜黎玫歡快的腳步,她穿着白色麵包服,繫着那條紅彤彤的針織圍巾,在任尋身邊嘰嘰喳喳,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他無意偷聽,偏偏交談落入耳中,他聽見姜黎玫故作嗔怒的問句:“你怎麼都不給我發照片呢?”

任尋怎麼回答的,任遇不知道,但不論他回答什麼,姜黎玫都很高興,她甚至從包里拿出拍立得來,拜託任父任母給他們拍一張照片。

就在學校北門,他們站得很近,笑得都很開心。

按照任父任母的規劃,他們會在凌市待三天,陪任尋和姜黎玫逛逛美院,在陪任遇逛逛p大。

“玫玫不知道,任遇從小的夢想就是當醫生。”任母笑着跟姜黎玫說話。

“哇,那好厲害啊,任醫生?”

鬨笑過去,只剩任遇紅了臉。

任遇也未曾想到,從她口中說的這句清脆的任醫生,他會記很多年。

那時的風掃過枯枝,那時的雲緩緩推移,他記得那一天的天氣很好,是凌市難得的沒有霧霾的好天氣。

仰起頭,天湛藍如洗。

他們坐在p大的草坪邊休息,任母去買水,任尋和姜黎玫在枯黃的草坪上拍照。

是姜黎玫的主意,說即便這輩子考不上p大,也算是來此一遊了無遺憾。

任父坐在任遇身邊,攬住任遇肩膀,語氣淡淡:

“小遇,你要知道,你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未來會發生什麼誰也不能預測,時移世易,世事如此,凡事不能鑽牛角尖。”

任遇看向任父。

“爸爸相信你,你的未來會特別特別精彩,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當然,也會遇到更多優秀的女孩子。”

任遇一愣,只覺草坪冰涼,土壤是被凍住的。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焦躁,還有莫名地窘迫。

任父拍拍他的背。

夕陽迎面而來,烤熱了他的臉,他揪着自己的褲腿,長久地無言。

姜黎玫不知和任尋聊起了什麼,兩個人站在陽光下笑得暢快,她站着的地方似乎土地都綿軟,有草芽正在醞釀而生。

任遇喉頭更咽,極低了聲音說了句:

“知道了。”

春光晴好,連廊下玉蘭花再次開放的時候,藝考成績出爐了。

高三藝術班裏,美術專業考生佔一多半,只有兩個人拿到美院合格證,任尋是名次較高的那一個,全國排名第十三。

此時距離高考只有兩個月時間。

二模結束,和一模相同的劇情,從來都穩坐學年第一的任遇突然遭遇波折,連着兩次模擬考試都排在學年十名開外。

一次十五,一次十六。

如果高考也是這個名次,名校無疑,但清北無望。

班主任尚老師急壞了,好好的狀元苗子怎麼突然就蔫兒了?和年級主任一起,給任母打了幾次電話,溝通任遇的學習和心理狀態。

在所有老師看來,任遇還是任遇,謙遜有禮,認真努力,只是不知道怎麼了,連着兩次模擬考試都不穩,尚老師語重心長:

“高考是孩子一生中遇到的第一次大挑戰,壓力之下心理很正常,家長一定要多引導。”

任母站在任遇房間門口,敲門的手卻怎麼也落不下去。

任遇一切都正常,看上去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能說他什麼呢?

高考是一場硬仗,可也沒必要逼着孩子戰場廝殺,儘力就可以了,這是任家教育孩子的一貫方式。

所有人都不知道任遇到底怎麼了,除了左競。

左競作為高考編外人員,偏偏堅持每天來上學,美其名曰,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高三,要完整體會。

他趁班裏沒人,倚着任遇的書桌,小聲念叨:“任遇,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

他搶過任遇的筆,在手裏轉着:“任遇,你是在控分。”

會控分的學霸才是真的可怕。

左競偷偷看過任遇的答題卡,連着兩回了,理綜的選擇題都只錯倒數第二道,數學最後一題第二問只拿過程分,計算結果莫名其妙就是錯的。

至於英語,完形填空有關介詞的,全錯,搞得英語老師很頭疼,拉着任遇問,是不是介詞沒學明白?

任遇靜靜看着左競,攤開手:“筆,還我。”

“任遇,什麼劇情啊?卧薪嘗膽,還是扮豬吃老虎?”左競覺得有意思,但又搞不明白任遇的意圖:“你是單純覺得好玩呢?還是藏什麼鬼心眼了?”

任遇把筆搶了回來,繼續在草稿紙上埋頭寫字。

他在練英語作文的字體,機器閱卷,好看的英文字體會加印象分,英語老師提前給他們發了字帖,是很火的衡水體,要他們照着練。

他不想告訴左競,他模擬考試故意考不好,其實是不想再上台講話了。

高考前一個禮拜,高三會舉行送考大會,不成文的規矩是,幾次模擬考試的學年第一作為學生代表上台演講。

寒假從凌市回來以後,任遇莫名不想在眾人面前出任何風頭,尤其,姜黎玫也會在台下。

學會放下是一個很難的課題,任遇不知道如何攻克,也無法循序漸進,只能逼着自己一次斷個乾淨,好像戒煙,或是戒掉什麼多年的癮。

他再也沒去過連廊窗戶那裏背單詞了,偶爾路過,也是步履匆匆,絕對不停留。

姜黎玫或許還在連廊下的涼亭坐着,或許在聊天,聽歌,打鬧玩笑。

但都跟他沒關係了。

任遇單方面做了一個了斷,關於這場無疾而終的暗戀。

玉蘭花盛放,探入二樓窗戶,遞來一蓬一蓬的幽香。他把香氣記在心裏,但永遠也不會提起了。

卧室書櫃最裏層,藏着他最後一點關於姜黎玫的珍藏記憶,他捨不得,但還是在高考前一晚拿了出來。

兩罐旺仔牛奶,他小心翼翼,慢慢喝完,然後幫易拉罐涮乾淨,看了一會兒,把空罐子放回書櫃裏。

2012年高考,任遇拿了全市理科狀元,省第二,理綜滿分,照片在光榮榜上掛了整整一年。

任父任母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報高考志願不必等到公佈成績,提前一周就有源源不斷的電話打來,還有各高校招生組的人要登門拜訪。

任母沒經歷過這樣的架勢,又緊張又驕傲,反倒是任遇很淡定。

他告訴任母,再有電話打來,就說他要報醫學專業,其他都不用多說。

盛夏最熱的時候,任尋的好消息也來了,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郵寄到家,兄弟兩個即將一起奔赴凌市,開始人生新篇章。

任家辦了體面的升學宴,宴請親朋好友,其中也包括盛林曹瓊夫婦,當然還有姜黎玫。

酒桌上,任遇任尋被親戚起鬨,一人喝了一小杯白酒,辛辣酒液下肚,臉馬上就紅了起來。有親戚打趣任遇,以後前途無量,救死扶傷。

任遇靦腆笑笑,白酒劃過的胸腔像被火燒,卻看見姜黎玫悄悄給任尋遞了一小盤果切,讓他解酒,兩人相視一笑。

任遇的笑容僵在臉上,匆匆扭過頭。

有學弟學妹找到任遇,提出高價購買他的筆記,價格不低。任遇不缺錢,也不想賺這一筆,把所有筆記打包好進紙箱,送給了班主任尚老師,由尚老師支配。

尚老師拍拍任遇肩膀,眉眼驕傲,給自己的得意門生最後囑託:

“任遇,老師一直很看好你,只是有一句話你要記得,以後要昂首挺胸,你很優秀,不能自卑,不能妄自菲薄,人生路很長,老師祝你一路順風。”

任遇站正,挺直肩膀,認真點了點頭。

p大新生入學時間比美院早了十天,任遇先出發,飛機去凌市。臨出發的前一晚,他敲響弟弟的房間門,遞上去一個紙袋。

裏面沉甸甸的,是三本筆記,涵蓋語數外三科知識點。數學那一本格外厚,任尋隨手翻了翻,愣住了。

上面都是文科數學的知識點,按照高三總複習的進度,思路流暢,字跡工整。

他不解望向任遇,卻看自己哥哥面色如常,一如既往,清寂身影浴在溫黃的燈光下。

“之前玩遊戲我輸了,答應給姜黎玫筆記。”

任尋掂着手裏的大本子:“不是給過了嗎?”

“之前的那一本太粗糙了,你把這些給她,高三能幫得上忙。”任遇把紙袋子遞過去,語氣淡淡,好像只是交代什麼無關緊要的事:“給她就行了,不用說別的。”

任尋盯着任遇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驀地笑了:“行,那我要不要告訴她,筆記是你給的?”

“不用了,”任遇垂下目光:“不重要。”

任尋打了個響指:“行,聽你的。”

那是2012年。

任遇的十八歲,他目睹過連廊下玉蘭花的盛開,便再也忘不掉。高考前,趁着暮春一場冷雨,他撿了被雨打落的玉蘭花瓣,風乾,最後珍重地夾在了數學筆記里。

花瓣有沒有被發現,任遇一直沒答案。不過似乎也無所謂。

姜黎玫不需要了解那是什麼花,不需要了解那些筆記的來歷,也不需要知曉他花了整個暑假,在別人肆意放縱的時候,埋首兩個月,為她重新整理了文科數學所有知識點。

她不需要了解,什麼是告別的重量。

任遇把旺仔牛奶空罐子塞進行李箱最裏面一起帶走,除此之外,所有見不得光的小心思,都留在了安城。

飛機爬升時,有輕微耳鳴,他在心裏祝自己一路順風。

如果可以,他以後再也不要想起姜黎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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