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和珅府家宴
和珅的公子豐紳殷德今天剛滿二十四歲。他正在為母親馮氏守制。年前,他想着把“潤圃”改成清圃、寒圃、孤圃之類的號,以便人們提起時,馬上就想到他煢煢在疚的哀毀,而年底許多事都要他操心,改號的日子遲遲還沒有選定。
現在他面前擺着一摞貢單,遵照乃父吩咐各省督撫、布政使、鹽政、織造、稅關監督年底進呈內務府的貢品,要他挑選一些送給公主。
“宣窯青花瓶一件,玉宴碗一對,玉九龍尊一件,玉花燻一件,玉觀瀑山子一件,霽紅膽瓶一對……”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霽紅膽瓶”,他心裏動了一下,“額娘的名諱也佔個霽字……”他的思緒飄蕩起來。撇下了貢單,他起身走到明間門口。
天空昏暗,雪在月台上飛舞。寬闊的庭院裏只有兩棵樹,樹葉落盡了,濕漉的枝杈突兀着。
豐紳殷德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讓小廝把貢單送回西院,轉身向後門走去。
後門和公主居所的垂花門隔了一條夾道。雖然兩座院落緊連着,平時要門上通報公主才能召見他。
今天門上的太監換成了兩名衣着簇新的小丫頭,眼瞅着額附從延禧堂後門出來,她們跪下喊:
“額附新春新喜!”
“額附吉祥如意!”
話音未落,豐紳殷德已經進了門。她倆仰起小臉,眼巴巴地笑着一齊伸手。他也笑了,掏出兩個一兩重的銀錁子賞給她們。
“額附來啦!”兩人謝了賞,沖院子裏大聲嚷着。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出來迎接,他只好冒雪進了院。背後倆小丫頭嘰嘰咕咕地捂着嘴偷笑。
甬道上撒着“踩歲”的松樹枝、芝麻秸稈,踩上去嘎吱作響。甬道兩旁幾棵樹上掛了許多牛角、羊角小宮燈,空地上還圍了幾處籬笆,丫頭們在裏面種了花草。這時,幾株梅花傲然孤寂地立在雪色昏光里。
正殿燈火通明,溫香撲面。擺放着鎏金琺琅大火盆、大銅腳爐,十多個彩漆描金的食盒排成兩行。
和孝公主和十幾名丫鬟在準備果盤,蘋果、紅蘿蔔刻了“連年吉慶”“歲歲平安”“新春新喜”,紅皮白字,十分好看。
公主長瓜子臉,眼睛明亮、清澈,細長身材,幾乎是乾隆帝年少時的翻版。身穿了素潔的銀鼠皮出鋒袍褂,襯得她越發白皙俏麗。
她正在攢着果盤,見豐紳殷德進來行禮,順手遞了個蘋果給他:“額附來啦。”豐紳殷德剛接在手裏,不妨一隻手伸來,從嘴邊把蘋果搶了去。
“駙馬爺,先嘗個南花園的蘿蔔吧。昨兒立春,您老也沒能來!”公主身邊的若雯笑吟吟地塞給他蘿蔔,四名頭等丫頭都放下了手裏的活兒。
“駙馬爺,今兒咬春也不晚!”。“蘿蔔順氣兒!”她們自打娘胎里就是公主的奴才,不管什麼相爺府、駙馬爺,夾槍夾棒的損了豐紳殷德一頓。
自從去年納娶小妾,豐紳殷德和公主之間有了隔閡。守制在家無所事事的他向父親請纓,親自操辦年節事宜,按軍令行事。
他自己和上千名充當雜役的步軍衙門士兵都忙得團團亂轉,除了昨兒晚間守歲,這一陣子一直沒到公主跟前點卯。
好在不是頭次挨她們擠兌。豐紳殷德嚼着蘿蔔,趁個空檔搶了公主手裏的果盤就走。
“噯——”公主喊道。
“讓她們停了,奴才有喜事稟報。”他站下身,回頭對公主笑着說。丫頭們安靜下來。公主坐回黑漆嵌螺鈿羅漢床,讓豐紳殷德也坐下。
“過了節為太上皇九十萬萬壽籌備大典,公主那件寶貝派上用場了。”豐紳殷德興沖沖地說。
他端起炕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昨兒聽奴才父親說的,太上皇已經委了他老人家做總統籌。”
九年前太上皇八十壽誕,和孝公主親手抄寫了《無量壽經》。每天晨昏誦讀,到九十壽辰恰是七千三百遍。也是在這一年,她下嫁到了和府。和孝公主的思緒一下回到了未嫁時。
秋風颯颯,天空高遠,她跟隨父皇去熱河木蘭秋獮。青驄馬奮蹄疾馳,哨箭聲尖利入雲,銀盔銀甲在陽光下閃着光芒,威武英秀的她射鹿獻給父皇。
京華初春,林綠柳青,煙籠西山,后海波光閃動,她女扮男裝明亮清媚,跟隨微服私訪的父皇逛龍華寺……
她甚至想起了幼年,父皇滿臉笑容,一邊親着額頭一邊巴結,說:“你若是男兒,朕的皇位就傳給你。”……
看眼前的豐紳殷德,她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不還有些日子嘛,你就滿世界嚷嚷。”公主淡淡地說。她心裏挂念着父皇,又問道:“你父親回府了?這時候也該去西院了。”
“奴才去看,去……”豐紳殷德疑心公主真生氣了,起身支吾着。
他後悔沒帶一名小廝來,也好支使去西院瞧瞧。這時旁邊的丫頭們說:“主子,金頂轎已經備好了。”
“咱們伺候主子起駕。”
見她們幫自己解了圍,豐紳殷德走到門口等公主。
此時西院一路中門大開,處處亮着路燈、角燈,飛雪纏繞着燈影,爆竹聲連綿不絕。和府上下僕人穿戴一新,站在路邊恭候主人回府。
嘉樂堂里擺了火鍋宴——和珅兩次承辦千叟宴的得意之筆。最近的一次是太上皇禪位,寧壽宮皇極殿三千餘人,火鍋一千五百五十隻,花費上百萬兩銀子,盛世景象登峰造極。
公子豐紳殷德,和孝固倫公主迎接着和珅,眾多侍妾另在一處。和孝公主自小見和珅跟在父皇身邊,並不同他講許多皇家規矩,這也是和府另一特別之處。
紫檀漆面圓轉桌上三隻鍍金壽字火鍋,鍋里撒了菊花瓣,沃湯沸騰,殿裏飄着獨特的清香。
鹿尾、鹿肉、鹿舌、生魚片、羊肉片……取其精華,一式三份盛在金銀玉瓷盤碗裏。
另備了一桌獐、狍、鹿、兔、魚,什錦小菜,燒麥、茯苓餅葷素飯菜。公主海量,豐紳殷德早從酒窖里搬來了三大壇玉泉御酒。
縱使鐘鳴鼎食,瓊漿玉液供養着,和府卻人丁凋零,幼子、長孫相繼夭折,因為悲傷過度,夫人馮氏也在年前去世。見父親鬱鬱不樂,豐紳殷德搜腸刮肚想着吉利話。
“父親見到太上皇了?”倒是公主先開口問道。
“太上皇聖體康健,今兒還提到公主,”看着公主瞪大眼睛急切的樣子,和珅不忍心告訴她實情,笑着說,“催老臣回府,擔心公主、額附等着呢。公主初六就可進宮請安了。”他又轉頭問豐紳殷德進宮的節儀是否備齊。
公主每年進宮都不收和府的東西,於是今年豐紳殷德乾脆沒把禮單送給她。他站起身向公主遞眼色,說:“年前已經送進去了。阿瑪請公主又挑一些,禮單才呈給公主。”
“有勞父親費心,正月里無非韭菜、薺菜、生菜、開河鯉魚,另外一些果品,已經備好了的。”和孝俏皮地沖和珅笑着說,“宮裏有什麼缺的,不過是個樣子罷了。”和珅不言聲地笑了笑。
說話的工夫,丫頭們已經將各色菜肴涮好三份兒,蘸了醬料,碼好,盛在他們面前。
相互道了些吉祥話,一壇酒告罄。公主聽丈人講着太上皇的陳年往事,一杯一杯陪着喝得高興起來。豐紳殷德白凈的小臉蛋上掛了兩抹雲霞。他連連起身為父親、公主斟酒。
“新年、雪夜、家人……”他將思緒向皇恩浩蕩上扯,想佔一首意義雋永的小詩,奈何腦袋裏像塞了棉花,軟綿綿的,只蹦出凌亂的詞兒聯不成整句。
“稼穡艱難總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和珅見兒子喝得氣貌輕忽,心裏冒出一句。
“近來你都和誰走動?”他瞅著兒子問道。
“回稟阿瑪,兒子幾乎不出府門,豐紳濟倫和豐紳宜綿常來府里看望。”這三人的名字都是太上皇御賜,和珅聽了倒沒說什麼。
“和德麟貝勒有沒有交往?”
“沒有,除了朝會大典碰面,兒子從不曾和他有過往來。”豐紳殷德心裏突突直跳。德麟新納了第十二房小妾,自己偷跑去賀喜,怎麼傳到父親耳朵里了?
和珅哼了一聲。德麟前年去貴州扶其父福康安的靈柩回京,將領們送了四萬兩喪儀。而軍中動輒犒賞巨萬,驕奢淫逸,福康安正是始作俑者。皇上近來多次提及撙節軍費,這筆銀子早晚是禍端。
“有沒有,旁人怎會知道?”他瞪了兒子一眼,“過了燈節把延禧堂騰出來,聽劉全指給你一處屋子。讀詩有吳侍郎、李學士,習武有府里的侍衛。府里不養閑人,你可聽清了?”
聽出來丈人是將額附往自己的院子裏趕,公主臉一時發燒起來,默不作聲盯着殿裏的一盆水仙看。
幼孫夭折以後,和珅同夫人馮氏曾經極力勸慰安撫,並且幾次懇請公主收回讓兒子納妾的成命,怎奈公主不肯,為和家後嗣有人和珅也無可奈何。這時觸動心事,酒也喝得無味了。
他抬眼看到劉全正站在門口,想起去請吳省欽的事。劉全走進來,回道:“吳總憲說大年初一不好叨擾,明日一早來拜望相爺。”
和珅這才想起來“御史新正不拜年”——不知何時京城興起來的規矩。這時他的心思也淡了。
護身符就在身邊,何必捨近求遠?朝廷有議罪銀制度,最不濟獻上財產,有公主丈人的身份還不能安作一富家翁么?然而,他心疼起來。
“不會,絕不至於——”和珅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向公主說:“且慢些用,今兒不拘時辰的,老臣去園子裏走走。”又喝令豐紳殷德坐下陪公主。
豐紳殷德夫婦擔心父親思念亡母,和孝笑着說:“父親莫不是中席逃酒?不如我們跟隨父親同去,大家都消了酒再來喝過。”
和珅也笑起來。於是叫人取輕裘,備暖轎,讓劉全招呼家丁點上火把照着去洞天福地。他對公主夫婦說:“老臣先行一步,你們隨後跟來吧。”
園子裏風雪怒吼,竹林、樹木發出尖利的嘯聲。從西洋拱券門一直到滴翠岩,兩隊火把被風吹得忽明忽滅,一路上昏黃晦暗。
和珅裹緊輕狐裘進了滴翠岩下的秘洞。洞裏曲折幽邃,走到最深處,石壁上嵌立着康熙皇上御筆的萬福之源——寓意“多子,多才,多田,多壽”的“福”字石碑。劉全鋪了跪墊,和珅向福字碑頂禮膜拜。
他已經有八十萬畝良田,三千八百多間房產,僅藏寶樓里的金銀,可敵四個國庫不在話下。寶石、珍珠,皇宮大內不如他的多並且成色好……就連眼前舉火把的劉全——他知道這位佝僂着身子,馬猴一樣的奴僕都比王侯富有。
當初,自己不過是驢肉衚衕貧窮無依的一名文生員。和珅嘴裏念叨着,感念着太上皇的恩賜寵信,眼淚不停地湧出來。
一會工夫,公主夫婦也到了。和珅吩咐劉全傳公主一個人進來。和孝從不知道和府里有這樣一處秘密所在,進到洞裏正在詫異。
“康熙年間,聖祖仁皇帝為病重的皇太后請福續壽,寫下這天下萬福之源,得昊天保佑,皇太后又續聖壽十五載。”
和珅的聲音在洞裏回蕩着。他從石碑另一側走近公主,聲音緊張、熱切得有些發顫:“老臣請公主為太上皇祈福,祖宗必定保佑的!”
周圍一團漆黑,火把像躥跳的鬼火,和孝公主被這陰森的地方驚嚇住了。好不容易斂神歸心,公主本能地沖石碑重重磕了九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