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毓慶宮
毓慶宮夾在奉先殿和齋宮中間,是一處狹長的四進宮院。
嘉慶立為儲君后,內務府花二萬一千六百兩銀子擴建了宮殿:祥旭門、惇本殿往南挪蓋,十幾間值房改拆成圍房,正殿加蓋前殿,后照殿又添了東西六間游廊。
嘉慶請帝師朱珪給書房起名“味余書室”,“知不足齋”“委婉別藏”分別作齋宿和藏書之所。改建后的毓慶宮更顯得清秀幽靜,處理完朝務他在毓慶宮研習經史,作詩臨帖,如同一位隱士。
恭送太上皇回了養心殿,傍晚,他在“味余書室”召見了十一王爺成親王和八王爺儀郡王。
前星門兩側站了十幾名帶刀侍衛。成親王打眼一瞧,領班的是科爾沁郡王索特納木多布齋,胸前繫着嶄新的八寶荷包。
他是當今皇上的駙馬,新年來京朝賀不想皇上給了新差使。兩人素來相熟的,這時他緊繃著臉沖成親王、儀郡王一點頭算見了禮。
常壽從門裏迎上來說,二位王爺,外面風雪大,請王爺們去萬歲爺的書房。後殿設計得非常隱秘,兩人跟着常壽轉過五六道門才來到書房。
房裏燒着炭火,紫檀木圓桌上擺着明黃色碗碟:什錦雞絲,清蒸醬肉,黃燜魚翅,燕窩烹蝦米,黃燜羊肉,鴨條溜海參,爐肉燉白菜,羊肉燉菠菜豆腐,一壇松苓酒——一桌豐富精緻的膳席。
等了片刻,嘉慶從一扇門裏出來。他穿了藍色暗花便袍,外面套“草上霜”羊羔皮對襟馬褂,一邊扣着馬褂紐襻嘉慶讓他們入座,說:“新年雪夜,我等可把酒暢談。另外朕有事要交待。”
太監全都退到祥旭門外,書房裏只剩兄弟三人。儀郡王永璇見到御酒色如琥珀,喉結不由“咕咚”一聲。他先讚歎了菜的整齊,笑着說,不如皇上先吩咐事情,臣也好吃個痛快,哈哈——
乾隆帝在世的皇子裏數他年紀最長,卻是有名的酒色王爺,因為任意行事屢次被父皇訓斥。
嘉慶微笑着舉杯,讓菜。看他們吃了一會兒,嘉慶講了惠齡的“大獲全勝”。
“不以軍務為大事,縱兵養冦,冒功升賞!”永瑆冷笑着說。他年長嘉慶八歲。三年前嘉慶立為皇太子,時隔兩月乾隆帝駕臨永瑆府邸,要他恪盡臣兄之道,一心翊戴嘉慶。因朝廷里和珅當權,三年來成親王閉門臨帖不問世事。
“無非是哄阿瑪高興——”永璇覺得冒失,急忙又改了口說,“惠齡畢竟筆帖式出身。臨陣作戰還得是額勒登保、德楞泰這樣,行伍里一刀一槍廝殺出來!”
“德楞泰的七千人馬一月開銷就要九萬兩!軍士每月二兩四錢的餉銀竟然還拖欠着——朝廷的銀子都花哪兒去了?!”嘉慶發出了天問。
“臣聽說侍衛鑽營着去前線辦軍務,回京接着告假。說是回盛京祭祖,”永璇聲色俱厲地說,“其實是去盛京老家買田地,買宅子!臣還聽說前線傳言,‘轉餉不如會票’——”
永瑆也知道將帥隨軍帶戲班子、在深山老林吃魚蟹海鮮大席,宴會一次能吃掉一名滿洲兵士十年的餉銀。
見皇上對永璇的話困惑不解,他起身解釋道:“有些京城銀號、錢店去西南設了分號;分號存銀子,開會票回京取用。”
敢情軍餉轉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城!嘉慶瞪圓了眼睛,威儀的下巴哆嗦着,臉色氣得煞白。
“朝廷三年剿匪已經花了七千萬兩銀子!”他咬牙切齒地來回走着,“朕屢次下旨,國家經費有常,要勒保他們加意撙節,他們全當做了耳旁風!”
花費如此浩繁,永瑆,永璇也都愣住了。永瑆本來性格慳吝,時常痛恨一堆兒女揮霍他的親王俸祿,聽到奴才們如此侵吞國庫內帑,“咯噔”一聲,他頓時感覺心裏空落落的。
“外有亂匪,內有家賊,其患無所底止!臣請皇上整治這幫奴才!”瞪大兩隻眼睛望着嘉慶,永瑆揉着隱隱作痛的胸口,提高嗓門喊着。
奴才里為首的便是和珅,他同時掌控調撥軍餉的戶部和報銷軍餉的兵部,沒有他做內援,將領們哪敢這樣有恃無恐?!而他更不知從中撈取了多少好處。
藉著太上皇“訓政”,和珅命令各省督撫、帶兵將帥的奏摺都要一式兩份,軍機處留存副本,發給外省的廷寄只有他一人署名,封疆大吏只知道和珅而不知朝廷……每想到這些,嘉慶止不住的心驚肉跳。
“如果皇阿瑪龍體有所轉機,恢復康健,是我等的福氣——如有不忍言之事,朕不得不預先擘劃大局!”嘉慶將一隻手重重拍在御案上。
“朕已經讓禮部準備,儀郡王加封親王。儀王長子綿誌、成親王長子綿懃均加封輔國公。綿聰、綿偲是成親王庶出之子,加封輔國將軍。”
太上皇訓政使得新皇帝例行的封賞宗室延遲下來,嘉慶對兩位皇兄提前宣佈了這一決定。
永瑆心裏大喜。永璇儘管對成親王一家三子受封不無醋意,但做夢都想的親王爵位到手,這使對他皇上感激涕零,二人連忙跪下謝恩。
宮殿外雪花漫天飄落,狂風吹進廊檐里嗚嗚作響。嘉慶轉過身,神色冷峻,眼睛裏閃着凌厲的寒光。
“和珅妄測聖意,挾制群臣,排除異己,攬權納賄,蠹國病民。朕意已決,太上皇萬一——即刻將和珅,黨羽福長安革職拿問!”
四年前嘉慶的儲君地位還沒有明示,有鑒於李輔國謀害建寧王故事,他和永璇、永瑆、十七貝勒永璘已經暗中立下盟約:將來不論誰登大寶,父皇賓天後,都要扳倒和珅這一大清的權臣。
方才在乾清宮太上皇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兄弟三人都看在眼裏。這時聽到皇上發動,永瑆、永璇同仇敵愾,急忙接旨。
“八哥準備接任和珅的鑲黃旗領侍衛內大臣,十一哥接任和珅的鑲黃旗滿洲都統。定親王已經帶火器營接管了東華門、西華門、神武門,大內守衛由你們三人共同掌管。”
“臣聽說和珅府里有上千名步軍衙門的兵丁做私役,請皇上留意。”永瑆提醒道。
“朕已有安排,到時你們聽朕的旨意行事。”嘉慶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從袖筒里拿出一份名單給了永瑆,“現在開始,你們甄別鑲黃旗侍衛。大門內當值的鑲黃旗人員全部調離,換索親王、永璘帶的宗室侍衛。”
鑲黃旗是天子親兵,反而全部調出去——永瑆、永璇一愣。隨即他們領悟了皇上的意思,鑲黃旗侍衛多是功勛子弟,從前效忠太上皇,這幾年和珅接手,皇上從未親自指揮過這一支“親兵”。
兩位王爺告退時已經是深夜。風雪依舊沒有停的意思,前星門上的燈籠被雪花纏繞着,透出幾團模糊的光暈。
索王帶領侍衛們仍在冒雪警戒,看見他們出來,迎上前說:“皇上調派了二十名侍衛護送王爺回府,和王府護衛一起在箭亭等着。”永瑆二人同他施禮告辭。
永璇有腿疾,永瑆一手扶着他一手打着燈籠,在風雪裏走得頗為吃力。成親王妃正是戶部尚書福長安的妹子,永璇和永瑆搭話:“掌控戶部的是和珅,福長安獲罪倒出乎意料。”
兩兄弟同是乾隆帝的淑嘉皇貴妃所生,永瑆聽出了皇兄安慰他的意思。
“八哥也是熟讀通鑒的,不見李輔國,張皇后嗎?”和珅和世家子弟福長安做大,首受其害的就是近支王公。他冷笑了一聲說,“富察一門權勢太盛,福長安自甘與奸臣同列,也是咎由自取!”
在箭亭等着的王府人等辨出了亮光,飛一般跑上來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