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途羔羊 VII
【赫雷特篇】
西元727年-春末（黃昏末日）
北方騎士團聯盟/洛斯恩騎士團領地
麥拉港境外
A
夏爾特騎士團遠征隊在歷經數日堪稱煉獄的征程后，終有幸能窺探到通往極北之地唯一不凍港灣麥拉的寒影全貌。
這一路上赫雷特的殘敗身軀止不住地顫慄，縱使披裹厚實羊毛暖衣，也仍舊無法阻擋凜冬怒風的無盡侵襲。
一行人正途經常年積雪不化的針葉林地帶，剛剛開闢的道路瞬間被深達數尺的積雪所覆滅，深陷其中的馬蹄從不間斷地奏響哀嚎序曲……
但歐利亞始終堅信眾人是極為幸運的孤魂，畢竟這近乎每天都會降下大雪，每星期都會產生迅猛暴風雪，道路壽命最多延續一星期便會被絕情抹殺。如今一行人已經在此滯留兩天，暫且沒有遭遇到極端惡劣天氣，因此這趟旅途基本上還算順利。
至少目前而言……
神情肅穆的赫雷特過早陷入憂慮怪圈，或許極北之地的未知恐怖遠遠超乎想像吧！
他下意識地側頭凝視身後的四位摯友，柯拉和格奈並排緊隨在他的後面，兩人面露慍色，正悄悄密談着什麼。菲莉和梅薇不知何時被甩到隊伍最後，所幸她們臉上洋溢着笑容，也正悄悄密談着什麼……
赫雷特不禁暗自鬆了一口氣，偷偷拋棄掉積澱內心的累贅情愫。
他極目遠眺，遼闊雪原的終焉盡頭矗立着一座高聳入雲的白色燈塔。在聖光普照下，冰海上空的幻霧面紗漸漸消逝，魂飛生之真理神明的彼岸歸宿。
初次奮勇擁抱無邊無際冰海的少年勇者！
令人惋惜的卻是冰海並不似吟遊詩人所代代傳頌的那般湛藍，那般清新，那般深邃，足以令人釋懷曾為之着迷的塵世利益，席捲而來的勁風與朦朧繚亂的白霧，這在自己腦海中是多麼具有諷刺意義的苦澀反差！
刺耳浪濤聲持之以恆地衝擊靈魂，深埋許久的雲煙往事再度浮現於表，不堪忍受的死亡氣息，極為模糊的水中幻影……
B
“各位，我們已經成功抵達麥拉港！”
喬瓦尼雄渾有力的勝利吶喊將赫雷特從暗色水影中拉拽出來，逃出生天般舒暢快感頓時令其如釋重負。
麥拉港全然有別於自己先前所臆想的那樣人煙稀少、孤苦凄清，恰恰相反，上百艘巨型異國貨船停泊在海港內，心甘情願地接受白色燈塔庇佑，其規模遠遠超過他初識驚嘆的黑佩斯港……
黑佩斯港……
赫雷特慌忙醒悟過來，畢竟自己早早下定決心摒棄視若命運轉折的波瀾過往，然而恍惚記憶莫名掙脫出他的掌控範圍，熟稔思潮擁堵在胸口。
這難道將是上蒼直達的某種感召嗎？
“赫雷特，你的臉色不太好，難道是無法適應這裏的惡劣環境？”
歐利亞時刻提防着赫雷特的一舉一動，他有意操縱健壯馬匹放緩腳步，自然而然地與赫雷特趨於平行。
“抱歉，歐利亞騎士長，我僅僅是羞愧於某些憎恨恥辱……”
赫雷特頗為無奈地向其饋贈歉意神情，他終究不能透露背負（千瘡百孔）復興重任的身世。
“歐利亞，我早就預料到他會是這般慘狀！”
飛揚跋扈的喬瓦尼從兩人中間徑直橫穿而過，不作絲毫掩飾地竊聽惆悵對談。
“徒有一腔熱情而不顧及現實的少年勇者，相信我吧，極北之地必將會是你的人生墓地！”
激昂嘲諷宛如疾風驟雨般貫穿赫雷特的脆弱心臟，某種死之宣告彷彿正依附於他……
“喬瓦尼，懇請你別打擊年輕志士的自信心！”
至死方休的歐利亞依然情願為其所遭遇到的非正義待遇而維持震怒嘶吼。
唯有悄然預知缺憾旅途始終的他黯然神傷……
————
“赫雷特，你難道任憑喬瓦尼騎士長虛妄愚弄嗎？”
柯拉、格奈、菲莉和梅薇都匆匆追趕上步伐放緩的少年勇者。
“柯拉學姐，我偶然察覺這場旅途將會篡改所有人的高光軌跡啊！”
無窮壓迫感襲來的赫雷特精神萎靡，甚至找尋不到曾習以為常的微薄希望。
“赫雷特，在沒有邁出初始腳步時千萬別去料想結果，那會徒增顧慮，致使你永恆駐留在原地，無法向前，那是非常值得憐惜的人生。但在我眼中，你絕不是甘於屈從現世的頹廢者！”
伴隨意味深長的開導，纏繞全身的重負鎖鏈逐漸掙脫，愧疚思潮亦在消弭……
“赫雷特，在我看來，失敗與成功交錯紮根於平凡人生之中，因此我衷心推崇坦然承受一切的抉擇。無論勝利還是毀滅，那都是理想化的驕傲人生！”
奮力鼓舞赫雷特的格奈……
默默支持赫雷特的菲莉（與梅薇）……
傾盡所有的摯友們無償奉獻關懷給自己，可（具有保護性質的）他尚且難以吐露實情……
“感謝你們，現在我確信重拾的勇氣勳章正式佩戴在了胸前！”
強顏歡笑既是欺騙他們，亦是作踐自己。
沉重馬蹄聲響徹靜默幻雪，一行人終於再度踏上新征程。
C
“赫雷特！赫雷特！”
“菲莉，你感到疲憊了嗎？”
直視滿臉憔悴的她，赫雷特便會無可救藥地碰撞出焦慮火花。
“我想詢問你懼怕水的緣由……是否和魔鬼湖的落水經歷有關呢？”
“菲莉……”
“請告訴我吧，赫雷特！”
原先閃爍乖巧餘輝的菲莉徹底消殞了，此刻她的眼神中散射出堅毅光芒，令赫雷特膽顫心驚。
“菲莉，你是對的，那次落水經歷……”
被逼至懸崖邊緣的他不得不承認傷痕纍纍的真實。
“那你為何不告訴柯拉學姐她們呢？你懼怕連累她們，但這是為什麼？看來你並非大意掉落水中……”
赫雷特的額頭微微滲出濕汗。在極寒環境映襯下，這可真是匪夷所思的跡象。
“你為逃避現任亞倫公爵的襲掠才失足落水吧，畢竟你是前亞倫公爵之子，亦是亞倫領的唯一法理繼承者……”
“菲莉……這是梅薇學姐告訴你的吧？”
“不！她什麼都沒說！但這是真的吧，赫雷特，乞求你回應我！”
赫雷特的雙手貼緊額頭，待擦拭掉全部汗珠后，特地壓低嗓音，準備替交響命運發聲。
本不希望菲莉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然而（自以為）真相既然已從知情人嘴中泄露出來……
“一切皆是屬實！但菲莉，我懇求你，別再提及此事！我誓死不能把你和柯拉學姐她們拉拽入單純歸屬於我的戰爭！”
“赫雷特，我憧憬着真誠待人的你，這即是最卑微的祈願，我一定會遵守彼此的誓約！”
當觸動之淚浸潤乾裂嘴唇，艱苦攀登至嘴角的言語卻又無法坦誠傾訴，轉而縱身墜入深淵……
“菲莉……”
“赫雷特……”
“……若從極北之地平安歸來，你便和柯拉學姐她們一同回歸故國（查加里聖國）吧！”
有所覺悟的赫雷特終於亮出殘忍無比的言刃！
他竟沒有等來如期而至的痛心啜泣，恰恰相反，短暫死寂近乎令他感到窒息。
菲莉習慣性地拉下厚實長袍的帽檐，這般退縮舉止即可隔絕兩人於塵世。
“這樣啊……”
無人能從平淡語氣中挑剔出悲傷，除開赫雷特……
所幸菲莉堪稱奇迹般恢復往日柔情，所幸無形代價是重創赫雷特的心……
“菲莉，你理應能夠體諒我的苦衷，我不能背叛畢生所愛之人，更何況當我踏上流血犧牲的戰場后，面對卑劣獄犬（艾羅特利），脆弱生命將會時常飄蕩在生死真理線上空……”
“願你理解，現在我絕無對你許下承諾的資質。”
“我理解你，一直如此啊！”
長久平行的兩人直至菲莉主動減緩速度，彼此間的鴻溝才迅速延展開來。
“不過這場旅途遠未結束，勿忘你所珍視之物吧！”
遙遠天際的殷切呼喚被突如其來的夢滅風雪所阻隔。
稍緩過神的赫雷特從胸前口袋中掏出那條星形項鏈，在灰濛視野籠罩下，它失去了往昔光澤，失去了往昔唯美，失去了往昔輝煌……
西元727年-春末（黃昏末日）
北方騎士團聯盟/洛斯恩騎士團領地
麥拉港
D
徒步踏進不眠之港，燈火闌珊的街道上簇擁着來自世界各國的商旅，這片寸草不生的寒灣竟遍地鋪滿瓷器、石雕、奇珍異獸以及香氣撲鼻的異國美食……
神情陰鬱的赫雷特顯然同喧囂市集格格不入，眾多唯利是圖的商販觀望附着在他身上的慘淡商機，既而毫無保留地將其拋棄。
自然而然抵達海岸線后，撲面而來的幻霧令人喘不過氣來。隨即放眼一望，留意到同行之徒的赫雷特明白自己才是姍姍來遲的失落敗者……
身旁不遠處是那座雄偉壯觀燈塔的真容。經受沮喪目光的瞻仰儀式洗禮，他不禁有所遐想……
縱然身形如此高大的巨塔，背後是否亦會暗藏些許孤獨呢？
————
“赫雷特，你來了嗎？”
在獲知赫雷特平安無事的喜訊后，歐利亞緊鎖的眉頭終於有所舒緩。
“抱歉，我不該讓各位擔慮，現在情況怎麼樣，我們要出發了嗎？”
“不，暫且遇上一點麻煩……”
心神不寧的歐利亞騎士長頻繁轉移視線，百般不願理睬赫雷特。
“麻煩？”
“原先答應幫助我們橫渡冰海的擺渡者莫名失蹤，何況你也看到了吧，如今天氣變得極端惡劣，其它擺渡者都不願意冒險出海……”
直插進來的喬瓦尼騎士長饒有興緻地解答他的困惑。
“那該怎麼辦？”
“赫雷特，你放心吧，我已經派人去附近酒館調查……堅信世間總會存在願意救濟的善意船長吧！”
“善意船長？”
赫雷特低頭不語，沉眠記憶似乎正拚命回溯至破碎時刻前夕。
“歐利亞支團長！”
某位侍從騎士匆匆跑向痛苦煎熬的眾人，從臉上洋溢的興奮笑容來看，他理應是有所斬獲。
“找到合適人選了嗎？”
歐利亞迫不及待地質問道。
“是的，我在附近酒館中找到一位願意幫助我們渡海的老船長，但他希望能邀請領導者親身前往，同他當面商談……”
“我明白，那麼你的意見又是如何呢，喬瓦尼？”
“一切皆如你所願吧！”
礙於應付當下的窘迫形勢，歐利亞和喬瓦尼皆不再拘泥於私人慾望。
“歐利亞騎士長，請問我能隨您一同前往嗎？”
赫雷特不知為何會提出無故請求，他的頭腦一片混亂，甚至梳理不清自身行為背後的縝密邏輯，那麼索性就將其歸結於命運使然的結果吧！
“好吧，我們走吧！”
歐利亞全然沒有表示異議，心急如焚的他更無法審視此刻赫雷特的恍惚意志……
E
歷經千辛萬苦，形影不離的幾人才踱步來到酒館屋外，周圍沒有任何遮蔽物，凜冽寒風能從四面八方侵襲至此。
一番粗略觀察過後，赫雷特才對這座孤立建築有大致認知。酒館主體是由發黑喬木構築而成，最下層的木頭早已腐爛，想必其有好些年頭。整座酒館只有兩扇木窗，從縫隙間向外透着絲絲白霧和喧鬧咆哮聲……
異常活躍的不適氛圍……
剛一進門，刺鼻酒臭味險些令赫雷特當場作嘔。渾濁不堪的沉浸感消退後，赫雷特才重新追趕歐利亞和喬瓦尼的腳步。
屋內人潮洶湧，食客們大多面紅耳赤，放縱自我，邊享受溫和美酒邊聆聽病喪魂歌，這與彰顯羞怯儀態的赫雷特形成鮮明對比。
“歐利亞支團長，那位便是善意船長！”
一位身披灰色厚袍的老人逐漸佔據赫雷特的模糊視野，胸前懸吊著幾枚色彩黯淡的貝殼勳章，腰間佩劍則嵌進銀光忽閃的刀鞘中，他的右手端着一杯冰涼苦酒，獃滯奢求着血紅鏡面下遠逝的自我……
彼此皆是落寞敗者，直到縱橫相碰的命運……
“維勒爾船長……”
赫雷特心中沒有一絲波動，彷彿自己早已預料到這種局面，老船長亦是如此表現。
“赫雷特，你認識那位善意船長嗎？”
歐利亞出於好奇探訪起少年勇者的靈魂夢境。
“是的，藉由某些緣故……”
他還未釋懷不安，澎湃激情便瞬間噴涌而出，甚是蠻橫專斷。
“維勒爾船長，我真高興與您再度相逢！”
“赫雷特，沒想到你竟然倖存了下來！”
老船長緩緩站起身，不可思議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未亡人”。
“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你，赫雷特（前亞倫公爵之子）！”
極為炙熱的雙手將赫雷特緊緊擁抱在懷中……
良久……
孱弱身軀被勉強鬆開后，老船長滿心歡喜地開導眼前這位迷途少年勇者。
“看來我們又可以並肩作戰，或許在你的身上還會降臨更多奇迹之光……我與你共處的旅途還有很長一段時日，親手將你推向巔峰，親眼見證你所創造的未來輝煌，這恐怕是我唯一所能彌補的救贖吧？”
赫雷特無力深究悄悄溜入耳中意味深長的話語，更不願過多憂慮宿命邂逅的神聖性。
危機四伏的冰海、觸手可及的極北之地……
他正往地獄前行……
是的，他只能往地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