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途羔羊 V
【赫雷特篇】
西元727年-春分（冰靈之日）
古斯曼特帝國/亞倫領
頓克西城
D
拂曉蝕刻，劍刃擊鳴聲、撼天嘶喊聲、遍地哀嚎聲終於徹底湮滅在蒼穹之下。
頓克西城外的焦土之上駐留着幾隻覓食腐肉的漆黑烏鴉，鮮紅色河流仍舊靜靜漂浮着寥寥無幾的殘軀……
孤寂亡靈的怨念依附在這片曾長滿金黃色穀物的肥沃土地中，恐怕其往後數十年皆不願重新滋養先天承載無數罪惡的新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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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恩穿戴的紅白騎士鎧甲胸前刻有兇惡魔獸地獄三頭犬的顯赫紋章，那正是艾羅特利統治下的亞倫領標誌。
這位擁有銀灰色眼眸還留着兩撇白鬍子的男人曾經是高尚榮耀加持的銀色軍團精英騎士長，然而此時他卻怒氣沖沖地折返回城外落寞營地。
“佐恩隊長，沒想到您這麼快就從主城府回來了嗎？”
樂觀開朗的侍從騎士熱情地湊上前表達善意。
“佐恩隊長，您……”
原本從無隔閡錯覺的佐恩竟不願主動搭理部下，反而倉促溜回位於營地正中央的白色帳篷。
剛踏步至此，渾濁苦澀的酒味便刺激着神經，所幸他僅是微皺眉頭，似乎迎接這般遭遇早已習以為常。
果不其然，薩瓦托（狂戰士Berserker）大肆坦露着肚子，在寬敞舒適的睡袋中憨憨長眠，間歇波及思緒的呼嚕聲可謂震耳欲聾。
議事方桌前佇立着一位身材削瘦、披散蓬鬆捲髮的青年，他的眼眶外側遍佈着顯而易見的黑眼圈烙痕，縱露疲倦醜態。
“偉大而又不屈的亞倫騎士楷模，恭迎您的歸來！”
“尼爾，我可總算從那逃竄回來了……”
抗辯無果的佐恩意志消沉地癱軟在搖晃之椅上，雙手不停摩搓着臉，毫無精力地仰頭嘆息。
“看來您又同弗雷迪王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恰好在三天前，發源於多哈礦山的起義軍在犧牲無數生命的慘烈代價下攻克亞倫領西部最重要的都城頓克西，長期漂泊四方的起義軍終於享有一個穩定安逸的根據地。
戰功顯赫的弗雷迪則在眾人的狂熱擁護下正式加冕為新亞倫王，這表明起義軍對於推翻艾羅特利的舊日暴政早已群情激昂。
然而事與願違，全盤局勢轉瞬間抖然下滑，絕對遵從艾羅特利號召的銀色軍團在北部地區取得酣暢大捷，苦苦堅守在那裏的起義同胞近乎一觸潰滅。可面對如此重大挫折，弗雷迪王卻難有什麼作為，僅僅是迂腐且保守地不斷加強頓克西都城的城防。
“我難以理解王曾經掌握一舉攻克亞倫城的天賜良機，但他竟悍然捨棄絕佳優勢，轉而向西進軍……”
佐恩仍然對費雷迪王的往日決斷百思不得其解，耿耿於懷。
“或許王的向東進軍單純是一次試探性進攻吧，東部地區終歸是亞倫領最富庶的天堂，那裏同胞的生活相對比較安穩，想必他們會非常敵視擴散戰火的起義軍，我也謹慎認為雖然起義軍人數眾多，但暫無能力攻陷高聳堅固城牆庇佑的亞倫都城。現在我們向西進軍的途中不是又獲得大量貧苦同胞的支持嗎，唯有更加堅實的基礎才能鑄就解放頓西克城的輝煌！”
尼爾（自由騎士FreeKnight）井井有條地作着枯燥分析。
“那是無數流血犧牲換來的輝煌，那是慘勝的餘暉啊！”
佐恩頗為不甘地攥緊拳頭，城外血河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幕又在腦海中浮現……
尼爾絲毫不願表露焦慮，他從容地端着一小瓶美酒，替其斟上。
“現在北方又襲來難以置信的噩耗，多少年輕有為的亞倫同胞永遠葬送在殲滅浩劫之中！這對白龍庇佑之地將會是沉重打擊，然而弗雷迪王竟態度冷淡地暗自慶幸那不是主力根基……”
“幸虧昨夜軍營中舉行的歡慶盛宴把薩瓦托灌得酩酊大醉，否則他聽到這段不知羞恥的對談，肯定會直接衝到主城府與弗雷迪王當面對質。”
尼爾長舒一口氣，隨即開始不停歇地打起哈欠。
“尼爾，目前形勢愈發惡劣，你真該改掉自己嗜睡的老毛病……這是我的錯覺嗎？當初那個滿懷激情與熱血的理想王消失了嗎？身上所散發的領袖氣質現如今蕩然無存，難道當真是安逸惡魔誘使其墮落嗎？”
待杯中的苦酒一飲而盡，老騎士仰天閉目，不再過分索求什麼。
“佐恩隊長，請問您的理想又是什麼呢？您毅然背棄艾羅特利與效忠誓約的理想……”
雖說是探問，但尼爾並不奢求真實答案。他轉而埋頭細心收拾起凌亂桌面，卻唯獨沒有碰觸桌邊那枚珍貴的紅寶石胸針。
那是佐恩騎士長亡妻的失落遺物。
尼爾不願牽連有所察覺的老騎士再度追憶悲傷往事，於是故作鎮定地準備悄然離去。
“我所貫徹之意志理應是守護亞倫同胞，守護飽受苦難摧殘的亞倫同胞！”
酒精的沉醉效果迫使尋常拘謹的佐恩有些分神，他迷迷糊糊地闡述着心靈夙願。
尼爾沒有選擇停下腳步，畢竟答案早已熟稔於心……
“我是亞倫領的光榮騎士，從不效忠於艾羅特利，而是效忠於亞倫領，尤為寧靜平和的亞倫天堂！”
“那這樣看來實現理想的路途異常漫長而又兇險啊！”
平淡聲線幻化為沿門縫透進的一束白光，折射在那枚紅寶石胸針上，它所散發出的紅色光芒不禁照亮佐恩憔悴蒼老的舊日面孔……
西元727年-春分（冰靈之日）
北方騎士團聯盟/夏爾特騎士團領地
夏爾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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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待命運之門徹底敞開后，眼前確實是赫雷特從未展望過的新世界真容。
異領騎士的穿着打扮顯著有別於先前他所熟知的古斯曼特帝國正式騎士。身披單薄黑色護甲的戍衛者戴着堅實可靠的騎士護腕，碩長的黑色騎士皮靴亦將健實大腿全然藏匿起來，儼然秉持着臨危不懼的高尚風範。
偌大騎士殿堂內微微起勢的些許雜音隨着歐利亞與赫雷特一行人的莫名攪局而徹底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多數同僚眼中難免透露出困惑與敵視，不過自然是針對素未謀面的未知訪客。
眾人踏過殿堂正中央的鮮紅地毯，縱使悄然緊跟在歐利亞身後的赫雷特並未表現出極大惡意，卻依舊被在場聚焦的鄙夷目光推上風口浪尖。
某張整潔方桌對面端坐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同身側精力充沛的喬瓦尼騎士長形成鮮明對比。
老者所袒露的和藹笑意反而能給迷茫眾人增添無形壓力。
赫雷特從始至終都緊繃著臉，這並非出於緊張，而是他根本無從適應任何虛偽場合。
資歷深厚的騎士團核心成員不但能像邊緣騎士那樣直接洞悉脆弱意識，更能無時無刻施加強有力的氣場，威逼自身屈服……
順勢坐到老者另一旁的歐利亞恰巧同喬瓦尼凌厲對視。
“既然喬瓦尼也已經到來，那麼就開始此次會議吧！夏爾特騎士團的諸位，有關法比奧商會葉戈爾副會長所萬分囑咐的委託……”
阿莫爾總團長徑直漠視蜷縮在晦暗角落旁聽的陌生訪客，濤濤不絕地講述起本次會議內容的重中之重。
“總團長！這是至為關鍵的絕密情報，我們須確認在場所有人都有聆聽的合理價值！”
某位身材魁梧且臉色紅潤的騎士厲聲提出在場所有人的異議，矛頭直指那一眾外來者。
老者急不耐煩地藉助苛責視線反覆掃視質疑者，他彷彿早已聽過數百遍相仿的勸言。
“他們皆出身於查加里聖國的魔法世家，其中更有康洛斯聖教皇所親自冊封的聖女殿下，我想他們懷揣的動機沒有什麼好顧慮的吧？”
那位被滲人怒火所震懾的騎士只得頗為乖順地閉上嘴。
“在座各位仍有維持異議執念者嗎？”
兩旁騎士惶恐張望彼此，抉擇焦點在不知不覺中便聚於同一人身上。
“喬瓦尼，你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當然沒有！我怎敢妄圖顛覆坐享高貴地位的他們呢？”
然而在下一刻，喬瓦尼臉上的詼諧愉悅瞬間突變為陰森譏諷。
“可這次委託太過兇險，極北之地隱匿着無數噬人凶獸，偶爾找尋幾個餌料也能相應減少騎士團的人員損失吧？”
“喬瓦尼騎士長！”
本想激動駁斥的歐利亞竟不知為何直冒冷汗……
“喬瓦尼騎士長，請您放寬心態，我們必定會努力生存下去，為了助推您成為最美味的餌料！”
柯拉毫不吝嗇地予以反諷，她還未曾預料到這份固守偏執將會淪落為畢生缺憾。
“稍顯稚嫩的口吻，我可是非常期待……”
“到此為止，爭論暫且擱置一旁吧！”
伴隨着阿莫爾總團長一錘定音似的審判，劍拔駑張的崩裂氛圍終於有所緩和。
直至不久過後，那扇命運門扉再度被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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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金光映襯之下卻是羸弱殘影……
頭頂的天鵝絨扁平帽搭配着色澤黯淡的亞麻襯衣與淺色寬鬆褲，一瘸一拐的走路姿態迫使他不得不時刻拄着紅櫸木所制且雕刻精緻折翼雄鷹圖案的拐杖，方可維繫最低限度的貴族氣質。
或許所有人都會對此感到難以置信，這位打扮普通的商人竟會是大陸上赫赫有名的法比奧商會的副會長——葉戈爾。
“葉戈爾副會長，恭迎您的到來！”
暫且擱置紛爭的眾人齊刷刷地掃視着葉戈爾。這位雙眼凹陷、臉色偏青的老人咳嗽不斷，病怏怏的姿態完全無法契合樸素認知中的精明商人形象。
葉戈爾顫顫巍巍地癱坐在阿莫爾總團長的正對面，不經意間頻繁窺視着赫雷特，微微上揚的嘴角別具韻味。
“我也極為榮幸能見到您，阿莫爾總團長。”
低沉聲線異常沙啞，更不必提及那令人不悅的尖銳語調。
“那麼本次委託的執行使者都到齊了吧？”
“是的，葉戈爾副會長。”
“但他們呢？對於我來說可都是些嶄新面孔……”
葉戈爾不禁將手指向他着實在意的陌生群影。
“這幾位是自願協助夏爾特騎士團的漂泊旅人，他們歸屬於查加里聖國，所以絕無任何可疑之處！”
“阿莫爾總團長，我相信您的出色判斷啊！”
“感謝您對我的信任……”
“那麼由我來正式描繪此次前往極北之地探尋‘冰靈花’的向死而生奇迹吧！”
雄渾有勁的誓言回蕩在赫雷特的腦海中，久久無望平息……
F
靜待赫雷特緩過神后，他已然深陷進陌生泥沼深淵。
回歸最初途經的中央廣場，似曾相識的靈魂波動竟早早在心頭泯滅，令其無比痛惜。
全身心的恍惚重擊令自己頹然廢棄剛才會議上阿莫爾總團長所交待的一切……
通過精心掩飾的殺戮感就埋葬在阿莫爾總團長老弱多病的軀體之中！
赫雷特甚至無法釋懷迂腐且偏執的自我，唯有所幸的便是他能夠強迫忘卻……
畢竟如今最迫切的渴求是儘快歸國，亞倫領錯綜複雜的局勢正在跌落惡化谷底，帝都中央和其餘各領都罕見派兵干涉，這絕非一個光明徵兆。
緊閉雙眼，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促使自己沉穩下來。
終於在反覆努力下，理性思緒被一絲一縷地喚醒……
赫雷特一行人需要提前做好在極北之地生存的萬全準備，三天後眾人就將從麥拉港揚帆起航……
激昂澎湃的虛幻浪濤聲響徹在耳畔，經由在上次魔鬼湖的意外落水，赫雷特對任何水域都產生抵觸畏懼之感。
“不知道勒維爾船長現在怎麼樣了……”
仰望天際茫然感慨的赫雷特背後忽然閃過碎裂寒意，彷彿高處總存在着一種冷酷視線正在惡狠狠地審視塵世。
赫雷特驚慌地巡查周遭，期望能夠尋覓視線終端的蹤跡。
歸功於一番敏銳謹慎的搜索，他清晰留意到地勢高聳的騎士殿堂高牆上那扇半掩窗戶……
阿莫爾總團長未直視赫雷特，而是……
眺望目標的遞延線與自身所置環境光點的相逢，兩人的視野即將重合……
歐利亞騎士長正與葉戈爾副會長密談些什麼……
想必是和委託有關吧，但為何阿莫爾總團長的眼神充斥殺氣呢？
這果真是太過敏感了吧，赫雷特愈發厭惡精神失常的逃避自我。
然而不幸的是，一隻蒼白的手恰巧搭上他的負罪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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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赫雷特！我並不是有意恫嚇你！”
躲藏在他身後的菲莉再度熟練地將動搖面容淺埋進魔法師長袍的帽檐之下。
赫雷特頓時束手無策，他深知菲莉絕不是在畏懼什麼，而僅僅是挽救自身憂傷……
僅僅是不願傷害他……
“抱歉，菲莉，唯獨這次我真心希望你和梅薇學姐留在安全港灣，我不想讓你……”
“不要！”
菲莉毅然決然地打斷他的蠻橫訴求，為之顫抖的背影散佈着深邃恐怖。
“抱歉，赫雷特，我不希望承受未知擔憂的煎熬，所以請允許我再任性一次，陪伴在你的身邊！我還能幫助到你，還能將聖教皇的賜福祈禱傳達於你，這樣我才覺得……才覺得……”
略有哽咽的悲泣是情緒崩潰的黑翼，猝然降臨的狡痛更是靈魂嬌弱的血瞳。
“我答應你，菲莉！不過一旦囚困於絕境，千萬別離開我的身邊，否則那般約定……”
“約定？”
“不，沒什麼，我們儘早與柯拉學姐匯合吧……”
恢復往日燦爛笑靨的菲莉偷偷捎開厚實帽檐，心情激動地向前邁出輕盈步伐。
滯留在兩難絕境的赫雷特卻只得陷入無限循環的自責悲路。
“原來我本不該心軟到接受那般唾棄約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