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寬慰
我一到商貿街,所有閑逛的人便都看着我笑,有的叫道,“清閑,你前幾天打賭又輸了!”
我不回答,對當鋪里說,“換點靈石,有多少換多少。”便排出一些雜草。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是又輸給別人了!”
我眯起眼睛,打了個哈欠,“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幾天親眼見你輸給了何鵬飛,吊著打。”
我笑了一下,準備收錢,因為這時間,按傳統路人的滔滔不絕,我理他們已經輸了,我繼續爭辯,就是他們也得承認,何鵬飛的賭約是我一個星期前輸的。
他們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還不清楚?就是說你這幾天沒被教育,你覺得咱大伙兒會信嗎?”
看吧,理他們一下都算輸。
“你說得對,我確實輸了很多人,只是這幾天人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我輸的賭約是誰的了,做人還是糊塗一點好。”給了他們一個白蓮花一樣的笑容,我便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這裏,終究還是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從商貿街路過葯園再到宗門口,若以我現在走的這條路為準,從後到前分別是術峰、器峰、丹峰、符峰、陣峰,其中術峰離這裏稍遠,而遠處在這四峰之後的那個有雕像的是主峰。
這陣風與符峰和主峰之間夾了一個遠矮於其他峰的獸峰,還沒獸林里的雲山高,說起來從地圖上來看整個宗門也只有獸林五分之一的大小。
如果說生產部門靠近葯園和商貿街,陣峰最靠近大門方便修繕護宗大陣,若如明月所說,符陣同源方便交流,那麼作為起源的術峰為何會在最裏面呢?
而且按理來說護宗大陣的陣眼應該更靠近主峰,那這樣的話陣峰與主峰之間隔了一個獸峰未免也太不合理了,獸林的入口在哪裏都可以選吧,明明主峰後面還有好多山的來着。
罷了,也沒什麼好想的,今天可不是拿來憂慮的。
什麼也比不上我要做的。
與上一次陰鬱的陰天不同,在下山的林間小道上,透過層層密葉的光,一點一點地在我身上變換着,林中是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竟發的境界,我回味着在結緣山中蹦跑的日子,直到我走完這段下山的路,一切都被陽光普照。
這是否意味着,在內心深處,我想要逃離這裏呢?
可是逃離這裏,我又能回哪裏去?
我一開始只是想下山找點樂子而已。
我由於透支太多在小屋裏躺了一個星期,大病初癒。
就跟雨後天晴一樣,躺無聊的我不甘於這樣陰鬱的生活,我想尋找一些美好。
在日月鎮中,我可以找一家酒家吃一頓,可以在街邊的小攤上看些有趣的木製小玩意兒,在坊市裡給自己看幾件衣服,最後回到入鎮時的橋上,手握欄杆,向後靠去,這次我可沒摔到河裏去,眼前的天空我看的很清楚,晴空萬里,空蕩蕩的沒有一片雲,只留下我一個人。
很奇怪,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我好像都高興不起來。
去吃飯,聽着別人吹天談地,在街上,我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小孩,而坊市裡,那些布匹絲綢大多隻送給心念之人,我修鍊以後也穿不上,穿不久。
我還是空虛,十六年來從來沒有這樣感覺到過。
無事可做,我又在身上摸東摸西的,最後又盯着那個陸老給的長老令牌盯了半天,屬實無趣,扔了算了吧,看看打水漂怎麼樣。
若是那個時候就用令牌,我也沒必要硬着頭皮跟兩個金丹大妖死磕,也不用躺一個星期,說不定就連那場賭注也不會輸。
說起來,還真要感謝董錫,若不是他出面,恐怕我得因為輸掉賭約,在宗門廣場上跪上一天,給誓師大會上被我嘲諷的所有弟子磕頭道歉。
“人不輕狂枉少年,誰又不是這樣過來的呢?我們應該給清閑師弟一個機會,擇日不如撞日,在坐的各位不如給董某一個薄面,就此和解吧。”那天傍晚他這樣在西雲林外說道。
但這並不妨礙我對他的猜疑。
所以我現在活該孤獨啊,還真是。
還好那天拜託唐鑫跟那個梁教習把劉瑾昭給一同帶回去了,現在大伙兒都知道我被她拋棄時的可憐樣子了。
挺好的……
那個梁教習好像知道我的秘密了,他大概有點詫異,鳳凰武魂的人怎麼會不是紅髮,他的修為應該不止元嬰,也許唐鑫現在已經知道了,有點難搞。
不過我現在確實還沒遇到麻煩。
下雨的天,冷酷的鐵,還有飄散在天空中的髮絲,一縷一縷的,tomato手勁真大把我頭髮都薅下來不少,唐鑫拉着我不放,那姓梁的又硬是把唐鑫拉走。
也是多虧了那梁教習,我那天才沒被唐鑫一同帶回宗門,他當時確實是沒跟唐鑫提及我的事。
在唐鑫的再三懇求下,那梁教習才丟下了個氣息非凡的錦囊給我,裏面有一顆用來療傷的六品丹藥,不僅讓我虧空的精血恢復大半,也讓我能在反噬來前,去赴賭約。
同時那個錦囊本身也幫我震懾了很多妖獸,還得想想怎麼還回去。
“我確實是與他有過節,但他傷成這樣,把他丟在這裏無異於見死不救!”還真沒想到唐鑫這種公子哥會為了我這樣說。
說到底,不相信別人是我自己的問題吧。
我收好了準備脫手而出的令牌,畢竟這東西的製作成本也不低,我可賠不起。
“你怎麼又回來了?”如那聲音所言,我又回到了街上。
“在橋上好像有些顯眼,這樣的話,是個人都能看出我在憂慮,我怕難堪。”我從一個人群混入另一個人群,想看看這些熙攘的人們都在做些什麼。
“話不投機半句多,你也不是第一次在這街上遊盪了。”
“至少耳邊清靜點吧。”
“在人群中找清靜嗎?你再混就跟那些小孩子混一塊兒去了。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接着聊聊吧。”
事實上,這十六年的故事在這一個星期中也差不多談了個七七八八。
是它的話,似乎怎麼也談不厭倦,如果我的身體不再對這個世界渴求的話。
我不可能孤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即時我始終抱有抵觸。
“范公子來了!范公子來了!”街道上,人們疾聲大呼,向我來時的方向湧來。
這人還真受歡迎,毫不費力啊。
他大概是乘着船來的吧,彈着琴。
這琴聲中有令人舒緩的靈力,有點熟悉,人們全部都湧向了橋上、河旁,像是追星?
范公子,姓范啊,和東、鳳一樣天下八大家之一,范家以文見長,最愛舞文弄墨了。
他這一來酒家、小攤、坊市就空出來了,可我也不可能再做一遍之前的事,因為有些事情,只做做表面是不可能達到結果的。
該做什麼好呢,真令人嘆氣,街上沒人了,這樣一來我也只能掃興而歸了,也許我該合群點,看看這個范公子是宗裏面的誰。
“鳳雲悠!石頭剪刀布!”
什麼?!
我伸出剪刀,這是這幾天來贏它最多的手勢。
能贏吧?
手呢?!
“你手呢?耍賴是吧?!”
剪刀……然後……它出的是一隻拿着糖葫蘆的手。
哪裏拿的?
原來我已經走到了路口糖葫蘆小販的身旁。
“給。”
它用着我的右手把糖葫蘆送到了我的眼前。
“別開玩笑了,快放回去。”我嘗試迴避。
“你都拿了糖葫蘆了,倒是付錢啊,小哥。”
“我都說了你放回去啊,你這樣我要收回——”我的聲音對着糖葫蘆小販戛然而止。
真尷尬啊。
我趕緊從納戒中拿出一顆下品靈石給他。
他也沒了怒氣,向我陪笑道:“是小的愚昧,打擾了道爺的興緻。”
他正準備找更細小的下品靈石給我,我自然是拒絕的。
“那就謝過仙長了,多虧了您,小的今天不用愁了,您跟那姓范的可真不一樣,他這幾天來害得咱小老百姓的生意都做不成。”我走時他還不忘誇我。
他的說法勾起了我的疑問。“怎麼會呢?老哥你為什麼不去河那邊呢?有人去看他,肯定也有人想邊吃糖葫蘆邊看他吧。”
“您可真抬舉我,不像那姓范的,道貌岸然,見不得我這樣的粗俗……額……礙着他們位置了,怎麼說來着?凡夫俗子,這麼說好像也有些抬舉自己,哈哈。”
“這樣啊,都不容易。”
告別了他,我在這個轉角拐了彎,現在,街道中只剩下我一人。
“我都已經有七年快八年沒吃過這個東西了。”我有些執拗地責問它。
“如果你生氣的話,就收回你的右手,然後把它丟掉吧。”
生氣委屈還是感到抱歉?我不知道它什麼想法。
“對不起,我有些……你是想哄我開心嗎?”
我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它只是陪我聊了一個星期,玩了幾天石頭剪刀布而已……
在我完全被反噬,完全動不了的時候。
它之前是真的在刻意疏遠我,還是故意營造現在乘虛而入的環境呢?
……
我怎麼會這樣想?我真是太糟糕了。
“只是一根糖葫蘆而已,不會再有人跟你搶了。”它好聲勸道。
“可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一起也沒打過人家,雖然我也知道是我的原因。那個時候沒吃到,現在再吃也彌補不了,我也本來就不該吃這個東西,沒這個資格,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找個孩子送了吧。
“說起來,我到現在都還沒在明極宗見到鳳家人。”我想問問看它的看法。
半晌,它沒說話。
秋風瑟瑟,街邊,店家的旌旗仍死死地拽住木杆,街上少了人,店家也不想在這麼冷的天探出頭來,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會被這秋風帶走,秋風也只得自哀孤單,即便它的所作所為是這樣熱烈。
我咬了一口糖葫蘆,“‘就當是為了我’,你為何不再這樣要求我呢?”
“我只是覺得……真的很想吃……沒反應過來你在問什麼。”
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說到底什麼時候分開也終究沒有個期限,但真的到了要相互轉變的時候,卻始終放不下心裏的矜持,即便我們雙方交換了立場。
“實話實說,這十六年來你過的開心嗎?”我隨處找了個地方坐下,收回了給它控制的右手,用手指轉動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蘆。
“你這問的什麼話?當然……”
為了一個人活着是很累的吧,經常要吵架,受氣,然後無可奈何,互相妥協。更何況它還別無選擇,只能這樣活着。
“到現在,其實很悲慘吧,我的經歷。出生無父,遭人追殺,八歲被人當街踩頭鞭打,然後九歲喪母,十歲好不容易交了個朋友,還差點被他賣給東家,飄蕩了五年,本以為能尋到個庇護,現在卻仍是萬人唾棄。我不明白,這十六年的交情,真的能成為束縛住你的理由嗎?”
我鼓起膽子,朝着眼前的影子用力地踩了一下,然後將身體全部交給了它。
“那這樣說來,我能算是你活着的理由嗎?一個活人總要有個影子吧,只要你還活着,我就不會消亡,活着本來就是件很樂觀的事,這是你說的,至少對於影子來說。”
它用着我的身體將那一顆被咬過的糖葫蘆吃完,便朝着地上的影子跺腳。
“敢踩我啊?膽子還真不小,那就別怪我好好地踩回來了。”
它故意耍着小孩子的性子。
一時間,我倆都笑了。
真是荒誕啊,都老大不小了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
果然啊,畢竟十六年了,都一個感受。
“其實——”我倆異口同聲地被打斷了。
“哇,爺爺快看,是那天那個大哥哥。”小花,領着他的拉車鬼爺爺來到了我的身邊,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還剩七顆的糖葫蘆。
“老人家,好巧啊。”沒有親和力的它馬上躲到了我的身體裏面。
“額……是清仙長嗎?真是好長時間沒見啊。”他用僅剩的右手將小花攬在身邊,盡量不表現出冒犯,可即便這樣,這小傢伙也收不住她渴求的目光。
“你們可是去見那范公子?”
“正是,早聞那范家公子高風亮節,我等俗人也想去見識一下。”
“那我也不繼續客套了,”我彎下腰,摸了摸小花的頭,窮苦人家的孩子也沒法打扮呢,“我知道你很想吃這個,但不行哦,我也很想吃。”
“還望仙長莫怪,孩子還小,不懂事。”他惶恐地陪笑道,連忙帶着小花退下。
“等等,老人家,我聞那范公子不喜粗俗,你們這樣前去,恐怕會惹他不高興,我這有幾件穿不上的衣服,你們套一下,穿着去吧。”
我收好了糖葫蘆,將前面挑來助興的凡間衣裳給他。
為了讓小花也穿的上,我將我的衣服裁了又裁,儘管手法不是很好,至少穿着體面點。
體面點啊。
“好了,還差最後一步,我給你理理頭髮吧,小花。”
“如此上好的衣物,鄙人已是無比感激,豈敢讓仙長親自理這凡塵?”
“無妨,老人家,別看我衣服裁的稀爛,其實我很擅長梳發。”
我從納戒中拿出那把殘缺着梳背的梳子,認真地將小花的頭髮一縷一縷地梳順,那老人在一旁安靜地看着我梳完,連四周地上的影子都恭敬地為我讓出空間,沒發出一點聲響。
即便是秋深之時,也會有陽光絢爛的日子。
“學會了嗎?小花?以後可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拿出一顆下品靈石交由她的手中,“想吃糖葫蘆嗎?前面拐個彎就有賣的,想吃就自己去買吧。”
“那麼老人家,就此別過了,再晚一點可就見不到范公子了。”我收好梳子向他們告別。
待他們轉頭,我又將我還沒吃完的糖葫蘆拿了出來。
“走吧,繞繞路,回宗。”
“你不好奇那范公子是誰嗎?”
“小藍吧,就算沒發現那琴聲的端倪,只要知道他會彈琴就可以了,賣糖葫蘆的說‘這幾天’,說明往年也沒有范公子這個人物。”
一路上,我與它共享這個身體,吃完了剩下的七顆,我們誰都沒有再提起之前的話題,還不是時候吧。
它應該也注意到了,小花的眼裏只有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