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很多年後,民間百姓還在津津樂道丹陽長公主的十里紅妝,殊不知當時鳳冠霞帔被北周皇帝親自迎接出去的非陸安然本人。
馬車上,春苗戰戰兢兢跪在子桑謹腳下,“陛下,陸府其他人並未懷疑,不過奴婢不知道老爺是否發現。”
子桑謹頷首:“退下去換衣服。”
“是。”
馬車按照原定軌跡繼續朝盛京走,原因在於北周皇捨不得親妹出嫁,竟然親自來蒙都接丹陽長公主去皇宮舉行婚典。
眾人得知,無不為這樣的兄妹情深感動。
事實上,子桑謹只是過來掩蓋陸安然不在陸府,避免盛樂郡迎個空轎子的情形出現。
馬車顛簸中,光與陰影在子桑謹臉上交錯出現,使得他的眉眼間帶了一絲晦澀,“朕是否有些急功近利,連胞妹的人生大事都不惜耽誤。”
旁邊,孟時照抬起眼瞼,伸手覆蓋在子桑謹的右手背上,“北周初立,人心不齊,更何況那些本是柳相知的人馬,一母同胎尚且心有隔閡時,他們又都是有領兵能力的將軍。但凡他們安心歸順,臣妾相信皇上必善待重用,可要是有不臣之心,皇上不早點拔草除根,長久以往,反受其害。”
子桑謹翻過手掌握住孟時照,聽她繼續說道:“皇上可還記得,當初我們看到鼓棗縣的場景。”
“畢生難忘。”子桑謹閉了閉眼睛,“血海屍山,竟無一人倖存。”
孟時照道:“時亂,百姓最苦,
若他們真有心圖謀,勢必燃起戰火,到時候北境又不能太平了。臣妾想,想必這也是安然毫不猶豫前去赤城的原因。”
她笑了笑,看進皇帝的眼睛,“別看着她冷情冷性,其實骨子裏燒着熱血。”
子桑謹回想和陸安然相處過往,嘴角露出淡笑,“你說得對,朕一開始想,哪裏來這麼冷血的女人,但是心裏卻忍不住生出親近,原來是血脈的牽扯啊。”
孟時照垂眸,“血脈相連,卻也至親至疏。”
子桑謹偏頭看她,“朕聽說,昨日孟夫人入宮了。”
“父親的意思,他希望臣妾出面勸皇上和南寧交涉,讓南寧皇將孟芝放回來。”
“哦?皇后的意思呢?”
孟時照扯了扯紅唇,略帶嘲諷道:“既然出家了,何處不能念佛,又有什麼回不回來之說。”
子桑謹考慮了一下,“若你父思女心切,朕可以修書給南宮止。”
孟時照想也不想婉拒,“皇上,臣妾不願。不是臣妾親緣寡淡,或者對孟芝母女心存嫉恨,”她站起來走到子桑謹面前跪下,抬起雙眼誠懇的說道:“如今父親只求皇上放了孟芝,以後呢,他要加官進爵,或者福庇後人,是不是又要讓母親求到臣妾面前,臣妾再來同皇上求情。”
孟時照搖了搖頭,“臣妾不想讓孟府成為下一個顧府或者劉府,一旦父親覺得不能通過臣妾滿足他的想法,他日後便不會利用臣妾達成他的目的。
”
“倘若孟府後人真有能耐,便憑着本事掙得前程,臣妾尚能看顧一二,但以親情血脈相要挾,臣妾以為不妥。”
子桑謹知道這裏面也有為他的一份考量,頓時感動不已,雙手扶起來,說道:“皇后大義,朕甚欣慰。”
—
雲起勒緊韁繩,馬停在一個高坡,他的披風一抖,黃沙落地,鑽出一個人來。
陸安然回頭仰視,“世子突然跑來赤城,豈不是無人去蒙都迎親,到時候丹陽長公主會不會被天下人恥笑。”
雲起輕哼道:“你還好意思說,差點本世子就要迎一個空轎子。”
他翻身下馬,牽着陸安然的手落地,“要不是柳相知死了,我差點懷疑你要和他私奔。”
陸安然用兩根手指掐了一把他的手掌心,“口無遮攔。”
雲起笑,“夫人教訓的好,本世子記着了。”
不過,“柳相知死的時候,除了手中一串佛珠,什麼陪葬都不要。”雲起語氣有些發酸道:“他把家底都留給你,是不是把你當成了舞陽公主?”
陸安然搖頭,“不是,世上只有一個舞陽公主。”
“也是。”雲起替她把發間沾染的黃沙抹掉,“柳相知謀算這麼多年,最後還是沒躲過大業帝的算計,不過大業帝可能更想不到大寧會被他兩個親生兒子分割成兩半。”
“北周現在一團亂,你太子哥哥估計還要費幾年功夫收拾江山,不過幸虧南寧也好不到哪裏去,倒是給了他充
分的時間。”
說到南寧,雲起饒有興緻道:“聽說最近那邊的臣子忙着給南宮止選秀,這麼多年清心寡欲的和聖人一樣,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麼隱疾。”
陸安然看他一眼,“為何你總盯着他過不去。”
“大概是他太正經了,讓我不舒服。”
陸安然最知道怎麼戳中雲起痛點,“現在見了面,你要喊他一聲哥。”
雲起:“……”
黃沙大漠,千里無影蹤。
陸安然問:“現在去哪裏?”
雲起挑起眉頭,“私奔。”
說罷,雲起抱起人往馬背上一放,縱馬奔馳。
—
自然不是真的私奔。
陸安然坐在皇宮大殿裏,對面立着銅鏡,鏡中她粉黛紅妝,華麗鮮艷的嫁衣拖到地上。
春苗不知怎的,看得眼眶發紅,直說:“小姐真好看。”
秋蟬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輕笑着說:“現在是長公主啦。”
春苗吸吸鼻子,“對,長公主真好看。”
秋蟬幫陸安然戴上鳳冠,“春苗今天笨嘴笨舌,就只會這一句。”
春苗心裏想,你怎麼能懂呢,我總算盼着自家小姐出嫁了,不由得帶了點老母親的心態。
宮人報:“皇后駕到。”
陸安然轉過身來,孟時照掃視一圈,“左邊眉毛是不是淡了?”
“都描了七八百回了。”陸安然無奈,“你們不用誇張,搞得我都有點緊張了。”
“好了。”孟時照拉着她坐下,“有些話不該我來說,但你母親早亡,如今我既身為長嫂,便
託大叮囑幾句。”
春苗和秋蟬及其他宮人安靜退下,陸安然道:“你何曾這般謙虛,你是長嫂,我自該敬重你。”
孟時照勾唇笑了下,“你說得對,倒是我叫這個身份框住了,我們之間講什麼生分的話。”
她斂起笑容,正色道:“夫妻本該同心,但人心易變,最重要緊守本心,多為自己考慮一點總不會錯。”
“別看你獨生一人,實則還有陸府這一大家子,我知你清醒聰慧,可是人一旦有了牽挂,顧忌的就多了,不如孤身一人時候勇敢,凡心有所念,必身受束縛。”
“現在說這些,不是要你斬親斷緣,而是感同身受怕你深受其害。”
“我那點醜陋家事你盡知,前日我母親來宮中找我,為的是我不爭氣的庶妹,我父親哪裏是關心庶妹前程,不過是看我現在是北周皇后了,恨不得向所有人彰顯他國丈的權威,何曾考慮我左右為難。”
“實話說與你,以我和皇上共患難的情誼,只要我開口讓孟芝回來不成問題,可我不願意開這個口,你明白為什麼?”
陸安然輕輕點頭,“後患無窮。”
孟時照舒口氣,“正是,開了這個口子,就有源源不斷的麻煩,我不怕他說我不孝無情,若連我自己都糊塗了,才是給孟府招禍。”
陸安然淺笑道:“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當如今的北周皇后。”
“這算誇獎?”
“其實哥哥立你為後,不只是因為孟大人
。”
孟時照笑,“還因為我確實識時務。”
陸安然看着她,神色真摯道:“你不要看低自己,你是我見過最有氣魄的女子,北周皇后這個位置,你當之無愧。”
孟時照抿了下紅唇,“原是我來說教,反而讓你安慰,你放心,即便皇上對我無心,卻是出於各種考量而娶我,但我已成北周皇后,自盡心儘力,不會有負所託。”
陸安然想勸幾句,又覺得夫妻之間的事,由外人來說總歸缺了點意思,兩人都是聰明人,不需要她在中間攪合。
隨着外面一聲‘吉時到’,陸安然眼前紅影一晃,視線被一片紅彤彤替代,只能低頭看見鳳嘴裏頂了一顆大東珠的喜鞋。
被春苗和秋蟬扶着往前邁一步,不知是否視覺被遮蓋的原因,陸安然心底生出一種未知的緊張,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頭,身體綳得筆直。
邁過門檻,一縷輕風伴着一道低笑而至,“長公主殿下,微臣來入贅了。”
剛才的緊張全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