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72

第72章 072

林順帶着手下一同沖入大門的時候,差點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地上全是碎裂的玻璃,長廊盡頭,大少站在一地的酒杯碎屑中央,正握緊五指,將拳頭狠狠揮向浴室的大門。

【哐——】

【哐——】

在一下又一下猛烈的撞擊中,浴室厚重的鋼塑門仍舊紋絲不動,唯獨只有中間門的凹陷處能看出有被人暴力破壞的痕迹。

大少的褲腳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漬,還有更多的深紅色液體正沿着門縫往外溢,血液和滿地的玻璃碎渣摻雜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觸目驚心。

聽到背後傳來保鏢和急救人員們的腳步聲,大少終於停下動作,緩緩轉過了頭。

“……”

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抖得厲害,他的眼裏佈滿血絲,一片猩紅:“……拿工具來,撬門。”

接到消息趕來前,他們一行人早已有所準備。指揮着幾名手下匆匆上前,林順連忙讓手下打開工具箱,從裏面取出了專業的開鎖|工具和撬桿,甚至還有鋒利的電鋸。

他讓手下啟動電鋸,剛準備上前破門,卻突然被擋在門口的大少一把奪了過去,親自上前開始操作。

刺耳的噪音回蕩在整個長廊,一陣電光火石后,堅固的浴室門終於從外面被硬生生破開了一個洞。趁着大門的結構仍然牢固,林順趕緊將撬棍伸入破開的門洞,從內部翹開了門鎖。

門剛剛打開,大少便立刻將他們拋在身後,踩着滿地血跡踹門而入。

浴室內瀰漫著一股極為濃烈的血腥氣,令每一個聞到氣味的人都感到有些莫名的不適與反胃。

跟隨大少走入門內,他看到圓形的大理石浴缸里躺着一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影。

全身上下未着寸縷,只有肩上披着一條幹凈的浴巾,青年仰着頭靠在浴缸的邊沿,一隻手無力地垂落在浴缸外側,殷紅鮮血在潮濕的地板上積了一塊小小的水窪。

一把小巧而又鋒利的金屬鑰匙就這麼靜靜躺在地面的血水裏。這是平時用來鎖住他欲|望與自由的枷鎖,而今天,他選擇了用它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為何,發生在眼前的場景,莫名令他想到了一幅法國的名畫,《馬拉之死》。

除了地上的鑰匙,林順還注意到,哪怕整個浴室里一片狼籍,浴缸里的水卻沒有受到任何血液的污染,白然的身體仍舊乾乾淨淨的。他將自己包裹在潔白的浴巾里,微微偏着頭,彷彿只是安靜地睡著了。

哪怕決意走向終點,他也想讓自己清清白白、純潔無暇地離開。

在距離自己數米外的地方,林順看到大少正跪坐在浴缸前,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青年毫無血色的臉。

抬起空洞充血的眼眸,大少對着面前剛接到通知,匆匆進門的救護人員啞着嗓音懇求:“救救他——”

“拜託……”

聽到男人如同失了魂般在一旁碎碎念,急救人員連忙打開急救箱,蹲下身來,開始給浴缸里的人做臨時止血。

“先生,請您先鬆手!”

一邊低頭包紮着手腕上被割開的傷口,急救人員一邊對面前的男人急忙道,“他現在的狀況非常緊急,需要馬上送往最近的醫院進行搶救,請問您是他的親屬嗎?”

“……”

乾裂的嘴唇微微張合,祁為琛怔在原地,“我……”

沒等祁為琛回答,幾名急救人員已經紛紛上前,將浴缸里的青年橫抱出來,放上了剛剛推入別墅大門內的轉運床。

看到眼前的男人滿臉神思恍惚,他們也來不及再多問,推着床便往門外走。

醫護們來的快,去的也快,接到急救電話后不到十分鐘時間門,便將白然送上了前往醫院的救護車。

閃爍着車燈的救護車在夜幕中漸漸駛遠,祁為琛僵立在別墅門口,粘稠血液沿着垂下的手臂往下滑落,修長有力的手背青筋畢露,正在止不住地發著抖。

他聽到林順在背後試探性地開口:“大少,您不跟着救護車一起去醫院么?”

“……”

祁為琛沒有說話。

在浴室里給白然包紮時,醫生曾問他,是不是白然的親屬。在救護車離開前,也曾徵求過他的意見,問他要不要跟着救護車一起走。

但從始至終,他都只像一具行屍走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莫名地,就在闖入房門,看到那人緊閉着的眼睛時,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個冬夜。

七年前,在接近周斯復的任務失敗后,男孩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物,試圖輕生,被他找來的醫療團隊從鬼門關給強行拉了回來。

醒來以後,他拿男孩從前的親朋好友做要挾,威脅他以後不準再做出這樣的行為。男孩坐在病床前,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暢快極了。

他問男孩:“為什麼要笑?”

男孩那天所說的每一個字,他到現在仍舊記憶猶新。

“為什麼不能笑?”

鼻中插着鼻飼管,男孩艱難地喘着氣,輕聲道,“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也有感情,開心的時候會笑,難受的時候也會哭呀。”

“不過你放心,這樣的事情以後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微微嘆了口氣,男孩的語調變得十分認真,“祁為琛,在親手殺了你之前,我不會死的。”

從回憶中抽身而出,祁為琛緊緊攥住了胸口的衣領。

緩緩躬下腰,他急促地張開口,彷彿在儘力汲取周圍的空氣。胸膛陷入劇烈的起伏,臉上的神情如同窒息一般,看起來十分痛苦。

蹲坐在台階前,祁為琛用手捂着頭,開始頹唐地喃喃自語:“……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站在背後的林順趕緊上前半步:“……大少?”

“不是說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嗎?”

沙啞的聲音響起,他抬起頭,泛紅的眼中掠過一絲迷茫與無助,“……你騙我。”

--

凌晨點,曼哈頓西奈山醫學中心。

VIP手術室外,兩列黑衣保鏢在空蕩的走廊外站崗,除了來往的醫護人員,沒有人敢擅自靠近這片區域。

祁為琛坐在搶救室大門外的長椅上。

雙手插兜靠在醫院的白牆前,他仰面直視着牆上的時鐘,呆怔的視線緩緩穿透牆面,魂六魄飛出天外。

從幾個小時前,他的手機便已經開始不斷地震動,全是祁正的心腹、白然的義父白叔打來的電話,他卻一個都沒接。

白叔並不在乎養子的死活,打電話來的原因很簡單。身為祁家的繼承人,他的床伴在他的寓所內自|殺身亡,這事要是傳出去,讓有心之人或者競爭對手抓到把柄,不僅會讓他董事會裏的威望下降,對他個人的形象與口碑都沒有任何益處。

直到第六通電話響起,看到是祁正親自打來的電話,祁為琛乾脆把手機直接關了機。

他以前從沒有做出過這樣違逆長輩的舉動,但偏偏現在,他誰也不想搭理。

心底有什麼東西正在翻江倒海,幾乎快要將他從裏到外生生撕裂成兩半。

在慘白的燈光下沉默地坐了近兩個小時,手術室的房門終於被人打開,一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從門內走了出來。

看到站在走廊兩側密密麻麻的保鏢,醫生下意識地腳步一頓,卻發現坐在長椅前的男人已經遽然起身,定定望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正常情況下,病人的情況應該要通知家屬或者親人。但面前這人的氣場實在是太強,一看就不太好惹的樣子,他也只能穩住心神,拿着手中的記錄本迎上前去:“請問是祁先生嗎?”

“我是。”

高大的身材在手術室門外投下一片陰影,祁為琛用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醫生,“……他怎麼樣了?”

醫生喉頭微動,臉上的神色隱隱有些肅然:“是這樣的,病人的血已經暫時止住。由於您這邊及時派直升機調來適配的血袋,過度失血的情況也已經得到緩解,但病人仍然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這是一份病危通知書,如果病人家屬不能到場,請您代為簽一下字。”

“……”

祁為琛的眼底驀然覆上涌動的暗流,聲線隱隱帶上了一絲抖,“病危?”

發現男人的情緒過於激動,醫生連忙補充:“讓您簽署病危通知書,只是代表病人有病情惡化和生命危險的可能,並不意味着病人已經搶救失敗,我們會儘力而為的,您放心。”

“——只是,”他頓了頓話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接着往下說,“有一點,我們需要提前和您說明。病人他……似乎並沒有特彆強烈的求生意志。”

祁為琛:“……”

“我們一共在他的手腕處發現兩道傷口,第一道傷口比較淺,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來

判斷,他很有可能一開始只是想要做自|殘的嘗試,達到既不會傷害到自己,又能夠流出血液的目的。”

“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第二道新的傷口切割的特別深,似乎是已經下定決心想要輕|生,不想被搶救回來。”醫生說,“他內心可能經過一番劇烈的鬥爭,最終還是改變了主意。”

“你的意思是,”祁為琛啞着嗓音開口,“他一開始只是為了嚇唬我,後來卻打算真的去死?”

醫生並不敢擅自評論患者的私人狀況,只是微微頷了頷首,禮貌道:“嗯,的確有這個可能。”

簽完病危通知書,等醫生轉身離開后,祁為琛跌坐回長椅前,兩隻手捂住臉,深深埋下了頭。

“媽的……”

在走廊上從天黑坐到天亮,又過了整整八小時,他終於等到手術室的大門再次打開。這一次,一輛急救床從敞開的大門內被緩緩推了出來。

看到躺在病床上,臉上仍舊戴着呼吸面罩的人影,祁為琛從長椅前踉蹌起身,徑直來到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撥開額前白然被汗水浸濕的碎發,俯身親吻他的額頭。

“……小白,”

盯着床上人緊閉的雙眼,他喉結抖動,嗓音沙啞的幾乎快要失聲,“還疼嗎?”

“抱歉,”隨行的醫護人員公事公辦地說道,“我們需要先把病人送入(重症加護病房),請您先讓一讓。”

這一次,眼睜睜看着醫護人員們帶着白然離開,祁為琛最後還是沒有跟上去。

在原地沉默地站立片刻,他淡淡喊了一聲跟在身後的保鏢頭子:“林順。”

“大少?”

“剛才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他其實已經醒了。”

垂眼望着冰冷的掌心,祁為琛唇角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他只是不想睜眼看我。”

--

耳邊傳來浪潮拍打礁石的聲音,白然回過頭,發現入目之處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

——是他小時候生活過的漁村。

十六歲之前,他在這裏度過了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每天清晨父親去打魚,母親去小島上的學校里給小孩子們上課。而他每天放學后,都會一個人來到沙灘上,躺下來聆聽海水的潮息。

原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日復一日地過下去,直到那一天,幾個陌生的男人上門找到父親,要他幫他們用漁船運什麼東西出海。

母親原本想讓父親拒絕,告訴他這是違法行為,沒想到父親被那幫人給的一大筆錢蒙蔽了眼,告訴他只要出這一次海,就能攢下足夠的錢,讓他離開小島,去外面上大學。

在那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

後來,家裏又來了一幫新的陌生人,要他和母親交代出父親的下落。母親哭着說他們母子倆什麼都不知道,卻仍然被那幫人帶上了郵輪。

那天夜裏,他坐在舷窗前,親眼看着母親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從船艙內衝上甲板,當著一群剛拉上褲子的男人的面,朝着洶湧的海浪一躍而下。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他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他被船上的人送上了另一艘更大更豪華的郵輪,讓他去服務一群比他年齡還大上兩輪的男人,在那裏,他被其中一名中年人帶下船,認做了義子。

他們都說他長着一副人見人愛的好皮囊,只要跟着白叔,下半輩子算是衣食無憂。然而,白叔卻沒有將他帶回家,而是找人花天時間門教會了他在床上伺候人的功夫,轉手便將他送到了一個新的地方。

拉着他的手走入別墅,指着后花園裏騎着馬正在進行馬術訓練的俊朗青年,白叔告訴他,這就是你以後的主子。你的全部身心,以後全都只能屬於他一個人。

他還記得那個午後,青年騎着馬緩步上前,彎腰朝他伸出一隻手,邀請他和他一起同乘。

坐上馬背,青年問他:“聽白叔說你叫白然?”

“以後就叫你小白,好不好?”

用溫暖寬厚的懷抱將他環在胸前,青年拽住手中的韁繩,輕輕揉了揉他毛茸茸的頭頂,在陽光下笑得和煦,“小白,像只小狗狗的名字。”

【小白——】

男人嘶啞至極的聲音在耳畔驟然響起,白然重重地喘了口氣,猛地睜開了眼睛。

一陣眩暈感后,視線漸漸從模糊變得清晰起來。對着陌生的天花板緩慢地眨了眨眼,又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消毒水味,他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還活着,現在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突然加重的氣息令口鼻間門的呼吸面罩蒙上了一層白霧,也使他止不住地乾咳出聲。察覺到他發出的動靜,一直坐在床前的人立刻站起身,俯下身湊近觀察他的情況。

發現他的呼吸有些不暢,男人立刻拿起手機,撥通電話問了幾句什麼,接着便伸出手,直接拔走了他臉上的呼吸儀。

“咳——”

“咳咳———”

終於恢復了自主呼吸,白然接連換了好幾次氣,才感覺喉嚨里的窒息感緩解了一些。

視線聚焦在眼前拿着呼吸面罩,正目不轉睛緊緊盯着自己的男人臉上,白然的眼睫微微一顫,乾脆重新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多久,但從祁為琛下巴上長出的青茬來判斷,時間門至少已經過了一周。

側過臉,他用餘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發現手腕處仍然綁着白色的繃帶,嚴嚴實實地擋住了自己在浴室里割下的那兩道傷痕。

“……”

看到他醒了卻一直不說話,床前的男人用一股隱忍克制的聲線淡淡開了口,“醒了?”

病房內一陣逼人的沉默。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用餐時間門,祁為琛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他的病房裏,只是中途偶爾會出去打個電話。

他不講話,祁為琛也不催他,只是坐在病床前,用小刀給他剝新鮮的水果吃。

就這樣過了五六天,某個昏黃的午後,祁為琛推門而入,在他被子上放了一沓彩色的旅遊宣傳單。

視線掠過放在最上面的一張傳單,白然發現上面寫着一行旅遊的宣傳標語——【新西蘭高端私人海島購置指南】

看到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傳單上不放,祁為琛抽出最上面的傳單,舉在他的眼前問他:“喜歡?”

“我買了這一座,靠近庫克海峽的小型離島,上面有個天然溶洞和植物園,和你的家鄉很像。”

他指了指紙上的其中一個美麗的海島,柔聲道,“等你出院了,我們一起去島上住一段時間門。”

“……”

沙啞着嗓子,白然終於開口說了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話,“Mobius的上市計劃怎麼辦?”

他沒想到,祁為琛居然直接避開了這個話題,從宣傳單中抽出了另一張:“或者這個,西倫敦的子爵莊園,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庄園裏有個馬場,如果你想騎馬,我們可以——”

白然冷冷打斷他的話:“因為怕我再想不開,所以我無論想要什麼,你都會答應我,對么?”

“讓祁正那個老傢伙去死吧,”他平靜道,“你來頂替他的位置。”

病床前的男人愣了一下,眸色微微沉了些許,卻仍然用溫和着語調開了口:“小白……”

“祁為琛,你答應過我的。”

和男人迎面對上目光,他微微勾唇,蒼白的嘴角揚起一抹繾綣的淺笑,“我想當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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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鏡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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