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更】翱翔吧
長滿倒刺的荊棘編織網從天而降,平日裏省吃儉用的燃料油脂灑下,驚醒了沉睡中的巨鷹魔獸。
它只覺得眼皮沉重,除了身體酥麻,身上那纏繞住羽毛的“漁網”也絆得這巨鷹站不起來。
巨鷹意識到了什麼,它憤怒無比,口中儘管發出了警告的啼叫,卻聽得空氣中倏然射來的箭矢上燃燒着火焰的氣息。
圍攻魔獸的部落戰士們早已制定了狩獵計劃,要盡一切可能性地削弱魔獸的戰鬥力,降低它飛往天空的概率。
火焰與沾滿了油脂的羽毛一觸即燃,剎那間,巨鷹化作了一頭熊熊燃燒的“火元素魔獸”,在懸崖老巢的白骨與沙礫里翻滾着試圖滅火。
但它越是翻滾,身上那張大網就在混亂中扎得皮肉越深。
荊棘之網提前做過了複雜的防火性處理,這是部落的倖存者對這殺人兇手的深沉報復。
不過這些終究是旁門外道,眼看巨鷹即將撲滅火焰、撕破藤蔓網,尼利爾大喝一聲,手持長矛,身先士卒地跳了下去。
“戰士們,跟我上!”
於是在他身後,以阿洛等人為首的眾人紛紛拔出刀槍,呼號着同樣沖向了掙扎亂滾的巨大魔獸。
只有剩下幾位射術高超的弓箭手在山崖上繼續瞄準射擊,儘可能牽制魔獸的注意力。
山頂這場人與魔獸的戰鬥頓時進入白熱化的近戰廝殺階段。
…………
……
此時的棱游已經根據地脈之力的導向,一路找到了這處山谷附近,如今夜色漸深,但月亮尚未完全升起。
這不能怪她行動效率低,主要是昔日樹屋部落的人一走就是將近二十年,所過之處都是荒山野嶺。如今褪色者還能在完全天黑之前找到對方的蹤跡已經算得上“神跡”了。
至於摩拉克斯則是好整以暇地跟着,也沒打算主動出手幫忙做什麼,估計是存着幾分“鍛煉後輩”的想法。
但在靠近山谷時,他倏然間抬頭看向遠處那片連綿不斷的巍峨高峰。
“有戰鬥。”他說,“我先行一步探究狀況。”
棱游還沒回答,摩拉克斯就飛身離去。
褪色者對於同伴說走就走的行為並不介意因為她也不是真的完全手無縛雞之力,她更加疑惑和擔心遠處那場戰鬥的具體情況。
——這裏距離樹屋部落已經挺近的,該不會和我的朋友們有關係吧……
然而幾秒后,她看見了遠處的地面里突然鑽出了一個男人。
褪色者:!
那個年輕人出來以後鬆了口氣,正要回頭招呼地道里的族人們跟上,就這麼和棱游對上了視線。
這個年輕的部落居民嚇得握緊了腰間的刀:“你是誰?”
但是褪色者還隱約記得這張臉——當年在她學不會本地語言時,是這個住在隔壁的幸運小男孩被她抓來練過不少時間的口語——因此她準確無誤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青年一臉驚悚,因為他早已忘記了小時候還有這麼一個怪姐姐與自己短暫相處過十幾日的事情。
這份懷疑和僵持直到一個失去手臂、神情凜冽的中年女人出現而結束,她皮膚黝黑,看起來像是要隨時殺個人一樣兇狠。
“愛雅!是我啊!”褪色者高興地大喊,旋即她也看見了對方是個殘疾人這件事,她的目光在對方空蕩蕩的袖子處多停滯了幾秒。
——那位奔走于山林間的母獵豹般的英勇女戰士終究是無法再挽起大弓了。
如今已經為他人妻子和母親的愛雅也愣住原地,花費了十幾秒才將這張臉與昔日故人所對應上:“塔……塔尼斯特?原來你沒死?”
“我、我這話說來話長了!其他人呢?你們為什麼從地里爬出來?”棱游眼巴巴地問道。
愛雅卻注意到了別的一些事情,她緊張地問:“你這氣息好像變得跟先前不一樣了。塔尼斯特,你……這是怎麼了?”
褪色者呆了呆,但還是回答道:“其實我是個魔神……”
“魔、魔神?!”
愛雅瞪大了眼睛,像是想看她身上是否有什麼隱藏起來的三頭六臂,但旋即她就格外急切地對她說:“既然如此,你去幫幫阿洛和尼利爾他們吧!他們現在有危險,也許只有你能做到了!”
…………
……
數分鐘前的山頂,巨鷹終於掙脫了那煩人的大網,它狂怒不已地對這些膽敢向自己發起自殺性衝鋒的螻蟻施展威嚴和怒火。
它的利爪堪比長刀,一個俯衝下來,就扯斷了一個弓箭手的頭顱,讓她的身首分離;它叼住了幾把砍來的刀劍,腦袋用力一甩,就將人摔下萬丈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它那堪比鋼鐵飛刀的羽毛激射而出,將人釘在地上與山壁上,渾身都是血洞……
轉眼間,戰場的局勢就反轉了。
“你們好大的膽子!”魔獸尖聲啼叫。
剩餘七八個倖存者各個帶傷,氣喘吁吁,滿心絕望與憤怒。
果然……沒有元素力量的普通人類,還是無法對抗這等魔物嗎……
看似在原地踱步、打量剩餘獵物的巨鷹忽然轉身,尖銳的長喙狠狠地刺向躲在它身後的尼利爾,這隻魔獸還記得他是帶頭髮起攻擊信號的人!
尼利爾瞳孔猛然縮緊,他想逃,但他的小腿已經在先前的戰鬥中被一片飛羽刺穿了膝蓋骨,如今能爬得動都不錯了。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是阿洛飛撲而來——只見阿洛用力撞開了尼利爾,同時用自己的胸膛擋下了這一擊!
小小的人類被巨鷹魔獸的長喙刺穿,鮮血如噴泉般濺射,淋了一旁的尼利爾一身。
“阿洛!”滿臉是血的尼利爾顫抖着大喊出兄弟的名字,有什麼液體從他臉上流下滴落,也不知是別人的鮮血還是他的眼淚。
摩拉克斯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山下跳上來趕到的。
儘管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趕來此地,可還是來遲一步,看到的就是這般鮮血淋漓的場面。
“陌生的魔神!”巨鷹甩掉了嘴巴上的礙事者,不懷好意又忌憚無比地盯着懸浮在半空中的摩拉克斯,“遠離你的巢穴,來我這裏……你想做什麼?”
摩拉克斯看了看一片狼藉、遍地屍骨與人類死傷者的鷹巢戰場,而那些被踩碎、所剩無幾的白骨森森殘骸屍骨都絕非今日才發生的——他明白了什麼,因此神情也變得冷漠威嚴,鎏金龍瞳毫不掩飾地浮現在眼眶裏。
“你好大的膽子。”
他將這句話原樣奉還。
摩拉克斯凝結出一桿岩石造物的長柄槍,瞬間沖了下去,他的氣勢宛若千岩萬山砸下,威光衝天。
巨鷹魔獸不甘示弱,嘶鳴一聲與之打鬥起來。
此時的尼利爾顧不上兩位非人存在的戰鬥,他趴在血泊中,試圖爬向自己的好朋友的方向所在。
但有人比他的速度更快,如同一片羽毛般落在了阿洛的面前。
尼利爾愣住了。
事實上,奄奄一息的阿洛也愣住了,他睜着血絲密佈的眼睛,咳着血,看向眼前似乎被風所環繞的陌生又熟悉之人。
他的脊椎斷了,胸膛被巨鷹開了個洞,透過這個血肉模糊的大洞,甚至能看見裏面隱約跳動的血管和破損內臟,以及後面的巢穴地面……他就要死了。
但是阿洛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在死前見到昔日童年時見過的故友。
“塔尼斯特。”年輕人不假思索地笑了起來。
沒有猶豫,沒有懷疑,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誰——就好像多年在小河邊,他躲在石頭後面看着那個撿着野生青苔往嘴裏塞的奇怪姐姐。
……那個人看起來好像需要幫助的樣子。
然後塔尼斯特突然說話把他嚇了一跳,但最終男孩走出去,主動認領了這個笨蛋,將她帶回族群去。
褪色者上前,將他身上的幾根染血飛羽拔下,小心地抱着氣息奄奄的阿洛回到地面上放平。
“是我。”褪色者沉聲說道。
“你果然沒有死!”阿洛看起來很開心,他喘着粗氣,每說一句話都非常費勁,可他那異常慘白的臉色上依舊浮現出過於興奮的紅暈,“我就說,你長得那麼好看,你不會死……就算是博內蘭也捨不得讓你死吧?”
再次聽到當年這句話,褪色者有點想笑,但她笑不出來。
“阿洛……這真是孩子氣的言論。當一個魔神想要殺人時,可不會看對方的長相好壞。”她溫柔地抱着這瀕死的友人,伸手摸了摸阿洛那亂糟糟、都是硝煙與血跡的鳥窩般的頭髮。
明明平時是那麼愛作死和嘴賤的混蛋褪色者,但這一刻,褪色者卻溫柔得像是換了個人。
“那你怎麼……”阿洛表示疑問。
“我被敵人囚禁了。”褪色者有些歉疚地回答,“不是我不想來找你們,只是我做不到。”
年輕人似乎釋然了什麼,他在笑:“但你還是……回來……”
“對。”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就是褪色者對於過往經歷的全部解釋。
“也是哦。但你,怎麼長得……還小……”
阿洛吃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美麗容顏,記憶開始混亂,說話的語序不受控制的顛倒,他的眼前出現了扭動的幻影。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往下沉,靈魂卻在一點點地往上飄起。
“我是魔神嘛,長相外表什麼的都可以調節的。”褪色者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小聲地告知他,“阿洛,你是我的第一個信徒。謝謝你,在某種意義上,是你這些年來的禱告喚醒了我。”
阿洛卻在一個勁地笑:“這是什麼話,塔尼……是朋友……”
朋友記得朋友,不是應該做的事情嗎?
躺在她懷抱里的阿洛忽然間咳出了幾口烏黑的血,裏面混雜着內髒的碎片,弄髒了褪色者的手掌和衣服,但後者並沒有絲毫嫌棄的意思。
“沒錯,我們是朋友。”褪色者笑了起來,就好像阿洛此時依舊還健健康康,活蹦亂跳那樣,“我不該跟你客氣的。”
“好啊。”
阿洛的眼睛在這一刻明亮得反常,他的後腦勺枕在褪色者的手臂上,輕聲述說著自己的喜悅心情。
“……都能活下來,你也回來了……好幸運啊,我。”
毋庸置疑,無論是作為戰士,還是作為朋友亦或者部落族人,阿洛都已經儘力。
——而這樣的人,不過是提瓦特這片土地上萬千掙扎求活的人類中一個渺小不起眼的尋常縮影。
褪色者低頭,凝視着友人那毫無血色的面孔,終於問出了那句話:“阿洛,事到如今我已經救不了你,但你不想向我祈求點別的什麼嗎?如果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會盡量答應你。”
也許是曾經身為人類時所懷揣的愧疚之心,也許是希望滿足阿洛最後的遺願,但無論如何,塔尼斯特都希望他能走得輕鬆一點。
聽到這話,阿洛卻艱難地笑了起來。
“……謝謝,但是沒有——沒有要祈求的!”
“朋友,你可別再被……什麼東西給囚禁了……不管是別的敵人,還是我的祈願……”
直到最後一刻,阿洛都將塔尼斯特視為一位許久不見的友人,而非高高在上的魔神。
也許是身為朋友的無聊堅持,也許是某種出於人類對抗命運時所特有的冥頑不靈的“愚鈍”,但是……褪色者還是怔住了。
她慢慢地放鬆下來,像是想要對他露出笑容,卻偏生無能為力。
阿洛的話還沒說完。
“別傷心……”
“咦,看不到你了……”
塔尼斯特低頭凝視着這個年輕人那分明睜得大大的、卻空洞無神的眼睛,輕聲回答道:“放心吧阿洛,只是天黑了而已。”
“睡上一覺,我的朋友。等風再次刮過覆蓋著黎明光輝的土地時,我們就會再相逢。”
“這、這樣嗎?”
被安撫的阿洛徹底放鬆了下來,他的笑容漸漸凝固,話語越來越輕,最終隨着帶有血腥氣息的風而飄散。
“那就——太好了。”
當摩拉克斯手撕完魔獸、飛回鷹巢時,看見的就是一臉肅容的塔尼斯特抬手為懷裏的人類合上眼皮,讓其安眠。
不知是不是錯覺,雖然此刻的褪色者沒有為朋友的死去而落下任何一滴淚,甚至神色也沒什麼變化,但摩拉克斯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身上有某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氣質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都結束了嗎?”褪色者冷靜地看向自己的同伴魔神。
“是的。”渾身上下依舊乾乾淨淨的摩拉克斯問道,“還是說棱游你執着於親手復仇?”
“也沒有那麼執着。”
褪色者是個結果主義者,只要結果滿意,過程都不算太重要。
如果當初是摩拉克斯出手鎮壓了博內蘭,估計褪色者也會開心地接受這個結果。
放下屍體,褪色者獨自站起身,走向已經被族人們攙扶起來,坐在地上發獃的年輕首領尼利爾面前。
她還記得這小子,當年總是跟阿洛一起玩,兩人在樹屋門口探頭探腦地研究她的學習進度,以及嘲笑她的發音口音不標準的問題。當時褪色者覺得這兩熊孩子真是欠揍。
結果一轉眼,已經物是人非了。
褪色者曾經在博內蘭的肚子裏孵化,像是睡了一場很久遠的覺,但對於這些人類來說,已經是漫長的將近二十年的時光。
“我是塔尼斯特。尼利爾,你還記得我嗎?”
“好像……有點印象。”
虛弱的尼利爾鼓起勇氣回答道,其實他已經記不太清楚塔尼斯特之前的事情。然而他在不久前目睹了那位男性魔神的戰鬥英姿是如此可怖,但又讓人安心,那麼這位與他一同行動的塔尼斯特,定然也不是普通人。
褪色者垂下了眼睫,她想說點什麼,但那個詞還卡在她喉嚨里,似乎這件事還差幾分火候。
“聽好了,尼利爾,如你所見——我是‘塔尼斯特(Tarnished)’。”她再次重複道,這一次,她的話語裏多出了幾分異樣的力量。
“是被玷污、被放逐、背負罪名、失去賜福之人,你也可以喚我為‘褪色者’。”
“我是執掌……我是歸離集的魔神。”
——【權柄】的凝結似乎還差最後一點東西,在找到它之前,褪色者依舊無法知曉答案。
尼利爾凝視着她,雖然聽不太懂什麼意思,但他還是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是,我們都非常感激您和那位大人願意出手相助。”
感受着體內翻滾涌動卻又被迫壓抑下去的力量,塔尼斯特閉了閉眼,當重新睜開時,已然一片清明冷靜。
“作為昔日契約的履行之人,在今後的歲月里,我願意庇護你們所在的部族與子民。那麼……尼利爾,你和你的族人們,要跟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