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野玫瑰
白翎漸漸從回憶中平靜下來。
現在回想起來,他與D先生之間能相處一十年僅僅止於禮節,其實並不只是命運造化弄人。
成年人之間的交往要考慮許多因素,比如社會關係,階級,金錢……面對面之間交往都會互相有所保留,更何況兩個隔着網線相距甚遠的陌生人。
他對D先生的私生活一無所知,D先生也對他知之甚少。
他甚至欺騙D先生,說自己常年外派,在邊境荒星打工,負責的是“爆破拆除”工作。
並非白翎故意撒謊,而是他很清楚,和自己會這樣的人扯上關係,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在那些年裏,他的通緝海報長踞各大懸賞單之首。暴君氣急敗壞聲討他,新聞聯播專門給他開闢了專欄,他發家的老底兒被間諜們揭得乾乾淨淨。
一旦被當局發現他與D先生交往過密,說不定當天晚上就會有秘密警察踹門,對D先生進行嚴刑拷打。
而且,他也沒法給對方一個長期承諾。
戰場環境瞬息萬變,一時的勝利不代表任何結果,不是今天你死,就是明天我亡。
十多年的拉鋸戰打下來,每個人的身心都無比疲憊。逃跑的有,自盡的也有,白翎能撐到最後因為傷病被踢出領導團隊,已經算萬幸。
當然,被設計架空權力,被迫把一手帶出來的團隊拱手讓人,他難免憤恨。
不過退休之初,白翎依舊保持着樂觀的心態。
既來之,則安之。
說不定隱姓埋名回到首都星,會有新的開始。
他買不起房子,但可以租個小房間。找不到工作,但可以帶着響尾蛇打零工過活。他的目標是明確且有規劃的——
攢到足夠的錢,買一輛鐵皮小車,辦好營業執照,在廣場上賣牛奶。
兜兜轉轉,居然又回到了起點。
白翎也會感嘆,他起兵時曾經的夢想之一,就是在攻下帝國,建立新政權后,重新恢復送奶制度。
雖然事業中道崩殂,但如果能自己支個小攤,也不枉此生。
算到最後,他依舊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希望。
就好像人魚經常說他的,你總是冒冒失失的,又總是痛覺遲鈍。
白翎卻覺得,那是自己在壓迫環境裏進化出來的本能,是他上輩子獲得的為數不多的財富之一。
直莽,前進,從不回頭看爆炸。
船到橋頭自然直,生活總會有轉機。
否則,他也不會被命運賦予第一次機會,在人魚的庇護下,重啟開局。
不過關於他的死亡,白翎始終想不起相關細節。
他有種預感,自己絕不是死於單純的病痛。他這種大壞蛋,身為薩瓦將軍口中“打不死的臭鳥”,秘密警察嘴裏“姦猾狠心的渣滓”,就算死了也要拉一群墊背的。
最好能開個飛行器撞向皇宮塔,把暴君撞它個稀巴爛。
“應該沒撞吧……”白翎裹在暖烘烘的羽絨被裏,喃喃自語。
要是撞了……
他豈不是成了間接殺死人魚的兇手?!
白翎瞳孔一縮,忽然一骨碌爬起來,什麼憂鬱惆悵都沒了。跳下床邊,拉開窗帘,正午的陽光從窗隙間潑灑在他臉上。他避開光眨着眼睛適應了一會光線,再重新看去,發現這面牆外面不是高聳漂浮的雲層,而是綠意盎然的花房。
人魚,把自己的主卧,設在了花房旁邊。
盛開的茉莉花叢,就清清雅雅地點綴在窗沿下。
白翎從窗子翻出去,赤腳和義肢先後踏在草坪上。剛修剪的嫩草踩上去痒痒的,有些撓腳心,草坡下的土壤是濕潤的,顯然剛澆過水。
沒有鳥類會不喜歡這樣的環境。
當然也不會拒絕對花房的主人啁啾叫。
郁沉正提着水管,給新開的鬱金香洒水。他聽見一道輕巧的風聲,接着腰后一熱,柔韌的身體貼撞過來。
郁沉穩穩站着,抬起左手,揉了揉靠在自己肩頭的毛絨腦袋:
“醒了?等會吃了飯,要不要再睡一會?”
白翎用牙齒叼開他的衣領,在他肩頸細細地啃,帶着悶悶的鼻音說:
“不睡了。不能被您帶出壞習慣。”
郁沉轉過頭,挑眉問:“什麼壞習慣?”
“賴床,賴你的床。”
郁沉不禁失笑,“賴床而已,就算尿床也不是什麼大事。”
白翎:“?”
郁沉捏捏他的臉蛋:“畢竟鳥類都是直腸子,我的小鳥也是。”
對外面是清凌凌的,對他就是直白熱腸,什麼情緒都藏不住。
郁沉這麼一調侃,弄得白翎有些心虛。
他上輩子對D先生有憧憬,這輩子卻不顧一切勾搭上郁沉,有點朝三暮四的嫌疑。
白翎緊了緊抱在人魚腰前的雙手,臉頰貼着他寬闊的肩頸,慢慢說:
“我確實有事想跟您坦白……”
郁沉關閉水管,認真聆聽。
白翎總感覺難以啟齒,咬着牙對他吐露:“我和前任監護人有些過往沒有了結,我想去找他說清楚,可以嗎?”
這是一道問句。
意味着郁沉可以說好,也可以拒絕。
郁沉思忖片刻,說道:“其實我不是那麼大度的alpha。”
摟在腰際的鳥爪子痙攣了下,接着飛快地捋了捋他的腹肌,似乎在給他順鱗片。
“你要是提前沒告訴我,自己偷偷跑去找對方,我絕對會生氣。不過,你現在提前告知,”郁沉換了種輕快的語調,“那說明你更在意現任家長的感受。”
“如此一來,我就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他說著,抓住鳥爪子,大大方方塞進自己襯衫里,像是手把手教孩子如何得償所願。
白翎懷疑地盯着他看,“真的不護食?”
“盡量不護。”
白翎抿直了唇,“那我也盡量在去之前餵飽您。”
郁沉興味盎然:“準備怎麼喂?”
白翎坦然問:“您想怎麼吃?”
郁沉習慣性想攬他的腰,手掌下移,滑到襯衣邊緣,底褲之下……居然是空的?
白翎腰臀一震,被他不輕不重拍了屁股,大腦瞬間空白。
郁沉一本正經說他:“去,把睡褲穿上再過來。”
白翎罵罵咧咧地走了。
哪有alpha天天巴不得oga穿衣服的。
老東西,假正經。
罵歸罵,還是乖乖穿上了長褲,回來一看,老東西彎着腰在拔草。
白翎認不清這些細葉片的植物,覺得它們長得都一樣:“這些是什麼?”
郁沉摸着葉子的紋路,逐個給他介紹:“這是水仙,這是蟹爪蘭,這是鐵線蓮,這是韭菜——”
白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是什麼?”
郁沉:“韭菜,你前天吃的餡餅里的原料之一。”
白翎面無表情看着他手起刀落,利落地割韭菜,總有股既視感。
……哦,伊蘇帕萊索當年送不聽話的alpha去人造月球種土豆,也是這麼乾的吧。
——人魚的傳統藝能。
郁沉捋掉韭菜葉子上的水珠,整把遞給他。白翎抱着韭菜往外走,準備存進冰箱裏。
經過鬱金香叢時,正好碰上小機械人。
小機械人從一條隱蔽的十字路鑽出來,白翎摘掉它頭上的葉子,它的屏幕里立即冒出了兩顆愛心。
AI:“謝謝機械小鳥!”
白翎笑了笑,看了眼它來的方向,隨口問:“那邊也有東西嗎?”
“有啊,穿過這條小路,往裏面走是主人的培育室。培育室後面有工作室,主人眼睛好的時候,會在那裏做手工。”
白翎暗自咋舌,這個地方還真是大得超乎想像,時不時就能冒出未探索區域。
小機械人似乎看出他所想,熱情道:“我可以帶你去那邊看看。”
絕不放棄任何讓機械小鳥了解主人的機會。
它可真是個強大又負責的AI啊。
AI自我感動着。
穿過樹葉夾道的鵝卵石路,隱約看見一抹純白色的屋頂。鑒於這座花房至少有四五層樓高,那處培育室便顯得相對玲瓏。
小機械人帶着白翎趴在窗戶上看:“裏面都是一些珍奇瀕危的植物,還在培育階段,所以就先放在恆溫恆濕室里保存。”
“比如那一盆,是主人的心肝寶貝野玫瑰。”
小機械人指給他看。
培育室里光照微弱,白翎背着光看過去,只能看見幾團模糊的花苞。可不知道為何,他看得微微出神。
白翎轉頭問:“郁沉把這花當寶貝?”
AI:“當然!主人連葉子都不讓我進去摸呢。他說花很嬌弱,我那冰涼的小手會損傷葉片的脈絡。不過主人確實有道理,這個品種他種了那麼多年,總共也沒培育出幾盆來。”
白翎又哈了口氣,擦擦玻璃,儘力去看:“好像只是普通的花……花房外不是也有玫瑰嗎?”
小機械人故作高深地搖搖鉗子:“不是哦,那些五顏六色的‘玫瑰’其實是月季,花店們時常拿它們來冒充玫瑰罷了。”
“月季幾乎每個月都能開花,野玫瑰一年只盛開一次。”
“這些玫瑰刺多得要命,多到沒法包成花束送人。但比起金盆玉壤高過濾營養液里長出來的月季,它們的味道要醉人得多。《薔薇百科》裏說過,‘大馬士革混種玫瑰,沙漠裏的荊棘美人’。”
白翎疑問道:“大馬士革?”小機械人點頭:“沒錯,它屬於古地球非洲一個叫敘利亞的國家。主人年輕的時候在外星球下放,從走.私商手裏買到了這一小包種子。說起來,其實這間花房裏的植物,都是他從各個地方帶回來的花苗呢。”
小王子人魚,每個星球都有他的花。
白翎心頭泛起漣漪,不由得趴在窗戶上輕輕嗅。可培育室的玻璃太厚了,他根本嗅不到野玫瑰的味道。
小機械人支招:“這盆玫瑰的花期就在這兩天,我們可以半夜等主人睡了,把它偷偷抱出來觀賞!”
“不如也帶我一個?”憑空冒出一道聲音。
小機械人:“好哇,你負責放哨,我和機械小鳥負責——嘎!”
它發出一聲程序錯亂的尖叫,攝像頭亂飛,就是不敢對準正撥開草葉走出來的郁沉。
郁沉:“關機。”
AI:“……遵命。”
小機械人原地宕機,小機械鳥被牽着手當場捕捉。
“或許你想去我的手工室看看?”
郁沉話音悠長,根本容不得人拒絕。
白翎跟着人魚走過鬱鬱蔥蔥的灌木林。種子發育成樹木,小王子變成了老皇帝。
作為後來者,他可以毫無顧忌地享受這片森林的繁茂。
白翎悄悄攥了把那茂密豐潤的金髮,捋了一根下來,纏到自己指頭上。
郁沉推開工作室的門,白翎向裏面張望,一下子就亮起眼睛。
好多工具!
架子和牆上滿滿當當掛着各種精巧的手工模具、焊接槍、測量尺、原材料,簡直就是大人們夢寐以求的玩具房。
“正巧我也有一樣東西想送給你,作為炒蛋的回禮。”郁沉摸索着抽屜深處。
白翎就知道這老東西帶自己來是有目的的。
他心頭雀躍,表面卻冷冷說:“可是您已經請我喝過牛奶了,不能再加送東西。”
郁沉毫不掩飾地笑道:“你就把這看作老混蛋的心機。順帶一說,我已經開始期待下次的小鳥禮物了。”
他的小鳥瞬間被說服。
白翎:“好吧。”悄悄當著老瞎子的面揚起唇角。
“在這裏……”郁沉低聲自語着,掏出一個質樸的木頭小盒子,打開搭扣,從裏面拎出一條細細的鏈子。
是項鏈,穿着一顆珍珠的項鏈。
珍珠。白翎心口跳動如擂鼓,極力掩飾下緊張,試探着問:“這是誰的珍珠啊?”
郁沉偏着頭思索了下:“小伊的。”
白翎拚命咬住嘴唇才沒笑出來。
郁沉解開白金鏈子,朝他勾勾手指。白翎連忙把脖子湊過去,送到他手邊,好讓他細緻地調整鏈長,不松不緊地系成低調的鎖骨鏈。
白翎勾着脖子向下看,那顆珍珠並不大,目測只有7毫米,名副其實的小珍珠。
但它底色灰藍,光澤明亮,像一抹清澈的月光,落在他的鎖骨上。
白翎小聲問:“您怎麼突然……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
他才不信是為了還番茄炒蛋。
郁沉順手給他整整衣領子,稍顯滿意后,才勾起唇說:“你都要去別的alpha那裏報道了,我當然要‘想方設法’留住小鳥的心。”
人魚的長指點點他的鼻樑,正經道:
“帶上我的小珍珠,只能飛回來吃我家的飯。”
“哈哈,您好可愛!”白翎笑倒在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