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大概是按下了什麼遙控的開關,房間裏的燈突然亮了。
明晃晃一片冷色燈光灑下,讓她不適應地閉上眼。
直到再次睜開時,看清面前的人,讓虞清晚生出剎那的恍惚,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多年未見,眼前的人仍舊能與記憶中的面孔漸漸重疊。
男人眉目俊美,精緻打理過的碎發被梳到額后,露出極為深邃的眉骨,鼻樑高挺筆直,連喉結的線條也凌厲。
一雙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眼尾微挑,卻儘是邪肆與涼薄。
比起幾年前,五官里的稚嫩褪去,所有晦暗難辨的情緒被深藏在眸底深處,只是與他對視,便都會被那陣壓迫感逼得喘不過氣來。
寬闊的身影籠罩在面前,遮擋住身後一部分吊燈的光線。
賀晟淡淡垂眼,漆黑的眸緊緊噙住她的視線。
看着她愣怔失神的模樣,他略帶譏諷地扯唇:“不記得我是誰了?”
低沉喑啞的嗓音輕輕敲擊着耳膜,猛然將虞清晚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出來。
不是幻覺。
賀晟回來了。
讓她意料之外的重逢,本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的人,就這樣措不及防地出現在面前。
像是喉嚨處被猛然塞進了一團棉絮,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明明有話想說,卻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字。
氣氛陷入沉默,分開時的歇斯底里依然止不住地湧進腦海里。
那天,大雨傾盆,雷聲轟隆作響,似乎下一刻就能將天空撕裂開。
她坐在車裏,忍不住回頭去看車后的那道越來越遠的人影。
鋪天蓋地的雨水幾乎快將那道身影淹沒。
那道孤寂的,被她拋棄在後的身影。
少年像是受了傷的野獸,臉上遍佈傷痕與灰塵,擦破的唇角掛着淤青,冷硬繃緊的背脊,每一寸骨骼都在隱忍,眼尾也隱隱泛起紅。
雨水順着額發滴落,沖刷他的臉頰,分不清究竟是雨還是淚。
不論過去多久,那陣撕扯的痛感依舊無比清晰,洶湧而來的細枝末節,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那段過去。
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虞清晚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賀晟。”
四周的空氣靜得人發慌,隨着指尖一點點攥緊,指甲陷進血肉泛起刺痛,出口的聲音也異常滯澀。
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只能說出一句:“賀晟....對不起。”
燈光朦朧下,女人纖長的睫低垂着,如蝶翅般輕震,藏住眼底的黯然,她尖尖的下巴陷在披肩里,臉色也蒼白異常。
賀晟的視線近乎貪婪地從她的五官一寸寸描摹而過。
他唇線抿緊,似乎是在辨別她這句道歉究竟有幾分真心實意。
她也只是說了這一句,便再不發一言。
房間裏陷入詭異的死寂,時鐘的聲音滴答滴答,似乎能將人的心臟慢慢凌遲。
就在這時,手機的震動聲忽然響起,打破凝固的氣氛。
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虞清晚回過神,慌亂從包里翻出手機。
鍾先生三個字躍然屏幕。
她的指尖猛然僵住,感受到周圍的空氣更跌至冰點。
賀晟自然也看見了。
他忽地笑了,語調裏帶着譏諷。
“虞清晚,你還是和從前一樣虛偽。”
只是這麼一句,便化作銳利的刀刃直戳胸口,刺破虞清晚故作平靜的偽裝,讓她的臉色驟然慘白。
他恐怕早就對她恨之入骨。
賀晟就是這樣的人,他從未變過。
他的愛,恨,全部都攤開得明明白白,不屑隱藏。
他來到臨城的目的也是一樣。
她和容家,都是罪魁禍首。
握着電話的手怎麼也摁不下接通,就在虞清晚恍然失神時,他卻俯身逼近。
她條件反射地向後退,卻撞上身後冰冷的牆壁。
靠近她的那一刻,血液里所有躁動的因子都彷彿被瞬息撫平。
賀晟輕闔上眼,唇角輕勾,低啞的聲線,如惡魔在耳畔低語。
“你覺得這次,我還會輕易放你走嗎?”
周圍的空氣頃刻間密不透風,取而代之的是充滿侵略性的男性氣息,身後的光線被男人的身形盡數遮擋住。
熱意拂耳,虞清晚渾身上下瞬間繃緊,卻根本無處可躲。
她攥緊指尖,心裏慌亂,她卻只能竭力維持着平靜的語氣:“賀晟,那些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
賀晟忽然低笑一聲,盯着她的眸光幽深得可怕。
“我同意了么?”
虞清晚終於狠下心,猛地一把推開他。
她轉身要逃,剛握上門把手的那一刻,男人冷厲的嗓音就從身後響起,語氣意味不明。
“你想去找誰。鍾庭白?”
虞清晚的動作猛地一僵,腳步也挪不動了。
賀晟並沒有攔她,而是盯着她的身影,宛如寒潭的眸色更加幽暗。
終於,他薄唇翕動,冷沉的聲線在房間內響起。
“要不了多久,你會自己回來求我。”
男人的語氣越是雲淡風輕,周圍便越是寒意四起,絲毫不讓人懷疑他話里的真實性。
那是身居高位的人才擁有的壓迫感,叫人不自覺心驚肉跳。
虞清晚忍不住咬緊唇,幾乎快要將唇咬出血來。
他早就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會卑微求她留下的少年。
也不會允許她像當年那樣抽身而退。
靜默一瞬,她鬆開被咬得泛白疼痛的唇,努力忽視身後的視線,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
-
夜色漸深,海面像是被巨大的黑幕籠罩,波濤洶湧,翻滾的海浪在黑夜中也一刻不曾停歇。
隨着游輪上的盞盞燈光逐一亮起,將客艙走廊也映襯得金碧輝煌,和剛剛的包廂里彷彿是兩個世界。
落荒而逃后,虞清晚並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
她的腦中渾渾噩噩的,思緒也亂成一團。
穿過船艙的走廊,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正如賀晟說的,船沒靠岸,她還能逃到哪裏去。
此刻,走廊盡頭的陽台上,一對看起來就是成功精英模樣的男女正在聊天。
“所以這場游輪拍賣的幕後老闆就是....”
男人目光左右瞟了瞟,才壓低聲音說:“賀家,賀晟。”
虞清晚剛想轉身離開的腳步驟然停住,注意力不自覺被吸引過去。
女人震驚的聲音傳過來:“這艘游輪就是賀老闆的?”
男人低笑了聲:“一艘游輪算得了什麼。賀家祖輩原本從政從軍,從賀銘那一代開始從商,主營國際貿易,現在國內大部分重要航線都在賀家手裏。”
“賀家是大家族,旁枝不少,聽說是因為賀晟前幾年拿下了一條很難談的國際航線,在賀家一眾後輩里脫穎而出,老爺子才捨得放權給他的。不過現在賀家家族內鬥還沒結束,最後鹿死誰手也未可知。不過照眼下來看,十有八九就是賀晟掌權了。”
他繼續不疾不徐地解釋着:“現在臨城的這些港口碼頭,都在賀晟手下,不然你以為,為什麼這麼多人為了今天這張邀請函爭破頭?都是拚命想辦法搭上賀晟這條人脈罷了。”
女人恍然大悟地點頭,半開玩笑地說了句:“也是...被狼盯上了,不死也要掉塊肉。”
說話聲漸行漸遠,直至徹底聽不見了。
拐角處,虞清晚聽得怔住,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慢消化掉這些信息。
難怪,容家那樣龐大的產業,輕而易舉就被他擊得潰不成軍。
現在的賀晟,令她覺得陌生。
那他這些年,應該過得還算好吧。
她深吸一口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沒注意到前方走來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的腳步在她的面前停住,緊接着,一道醇厚溫潤的聲線從上方響起,很熟悉。
“清晚,好久不見。”
虞清晚聞聲抬起頭,直到看清面前站着的人,她頓時愣住。
“鍾先生?你怎麼會.....”
男人一身淺灰色西裝,唇邊掛着溫和有禮的弧度,整個人氣質沉穩內斂,帶着一股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
鍾庭白一手插在西褲口袋裏,俊臉上掛着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我提前回來了,想給你一個驚喜,才沒有提前告訴你。”
距離兩人上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大半年,鍾庭白的視線慢慢梭巡過女人的臉,最後落在她尖尖的下巴上。
他含笑評價:“好像又瘦了些。”
像是老朋友敘舊見面一般,鍾庭白素來體貼入微,卻又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分寸,不會令虞清晚覺得不適。
他又道:“我聽林助理說了拍賣會的事,擔心你應付不來,所以特意回來陪你。”
虞清晚的唇角彎起一點弧度,心裏泛起些感動的情緒。
“謝謝。”
如果沒有鍾庭白關照,她這些年在容家的日子只會更難熬。
所以她一直心存感激。
但,也僅限於感激。
鍾庭白垂眸望着她,也跟着笑了笑。
見她穿得單薄,他順手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來,不由分說地披到她肩上:“和我客氣做什麼。先過去吧,拍賣會快開始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關切問道:“對了,剛剛怎麼沒接電話?”
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虞清晚頓了頓,扯了下唇角,撒謊道:“抱歉,剛剛手機在包里放了靜音,才沒聽到。”
索性鍾庭白沒再多問下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絲絨盒子,打開蓋子。
虞清晚順着視線一看,只見一條鑲着紫色細鑽的銀質手鏈躺在裏面。
她怔了下:“這是...”
“偶然看到的一條手鏈,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下來了。”
虞清晚看出這條項鏈價值不菲,細眉輕擰:“這太貴重了,我...”
沒給她拒絕的機會,鍾庭白溫聲打斷她:“我們這麼久沒見,只是送朋友一件禮物而已,不需要有什麼負擔。我幫你戴上試試?”
四周的人來來往往,還有幾道視線已經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鍾庭白這樣說,虞清晚也沒辦法再推拒下去,只好由他將手鏈幫自己帶上。
“謝謝。”
白皙細嫩的手腕被紫鑽手鏈環繞起來,在燈光下更顯流光溢彩。
給她戴好手鏈,鍾庭白微笑着贊了句:“果然很適合你。”
虞清晚也淺淺彎了下唇角,有些心不在焉。
兩個人就這樣隨意聊着天,並肩走到了拍賣場入口處。
拿出邀請函時,卻被門口的侍者攔住了。
侍者查看了一下,對二人歉意開口:“抱歉兩位,這兩份邀請函不具備進入拍賣會的資格。今晚拍賣會的入場資格需要特殊的邀請許可方可進入,兩位的都不滿足要求。”
聞言,虞清晚皺起眉,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哪有發了邀請函,卻不讓參加拍賣會的道理。
分明是在..刻意刁難他們。
至於是誰想要針對他們,答案早就呼之欲出。
虞清晚抿緊唇,已經開始擔心是不是賀晟因為她,才故意為難鍾庭白。
他究竟想做什麼?
情況如此,鍾庭白卻並未慌亂,語調依然客氣:“那請問,我要怎麼才能進入會場?”
侍者微微彎腰:“二位請跟我來。”
虞清晚兩人跟着侍者來到一個小型宴會廳門口,推開門,只見裏面富麗堂皇,一片衣香鬢影之景。
一張巨大的賭桌立在裏面,她微微抬眸,便看見了賭桌后那道黑色的身影。
不僅是她,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那一處,連交談說話聲也不敢放大半分,像是生怕驚擾了誰。
宴會廳內燈火通明,隔得很遠也足以看清坐在主位上的那道身影。
西裝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型,冷白的手腕懶散地搭在牌桌上,腕骨勁瘦分明,指縫裏銜着根煙,青白的煙霧瀰漫飄裊,卻藏不住一雙漆黑沉鬱的眸。
一局輸盡,牌桌對面的男人臉色透出一絲挫敗,認命地把籌碼全推了出去。
那人虞清晚認得,是臨城某位家財萬貫的金融大亨,曾被容老爺子請到容家做客,仗着家底豐厚,對容老爺子的態度也不甚尊敬,極為傲慢無禮,所以她的印象很深。
而此時此刻,這個年過半百的老總卻在一個年輕人面前,討好又恭敬地笑,儘是奉承。
“賀老闆果然和傳聞里說得一樣,從無敗績啊。”
賀晟漫不經心地把手裏的煙碾滅,對男人討好的話毫無反應,也懶得回應,將手中的牌隨手扔掉。
他慣是如此,瞧不上誰,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衣着光鮮的男女殷勤地圍在他身邊,滿臉諂媚,卻襯得男人越發居高臨下,不易接近。
鍾庭白的氣質溫潤沉斂,而賀晟...
滿身戾氣駭人,讓人見了只想逃。
或許是聽見了門口傳來的聲響,賀晟抬了抬眼皮,視線漫不經心地掃了過去。
無形的氣壓霎時間湧入。
似乎並不意外她和鍾庭白的到來,男人冷淡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虞清晚的呼吸卻下意識屏緊。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緊張,鍾庭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將虞清晚擋在身後。
看見兩人親昵的動作,賀晟的眸色頓時陰沉下去,難以察覺的戾氣在眼底翻湧。
兩個男人視線交匯的剎那,空氣彷彿都跟着凝滯,似乎隱有火光在浮動相撞。
在場的人也有不少認識鍾庭白的,可身邊的虞清晚卻是陌生面孔,所有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匯聚在她身上。
周遭的環境越是奢靡華麗,越是襯得女人氣質嫻靜柔婉,與名利場格格不入,宛如泥濘里盛開出的一朵雪蓮。
她的身形柔若無骨,背脊卻挺得筆直,不卑不亢。
只一眼,就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眾人瞬間恍然。
眼下劍拔弩張的氛圍似乎突然找到了源頭。
四目相視之間,還是鍾庭白率先開了口。
他的聲音沉穩客氣:“賀老闆,叨擾了。不知道怎樣才能獲得進入拍賣場的機會。”
“坐,玩個遊戲。”
賀晟往椅背上靠了靠,面色極淡,語氣亦聽不出什麼情緒,卻瀰漫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四周圍着的人群瞬間都自動退散開來,彷彿在賭桌旁邊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結界。
鍾庭白沒有立刻坐下,而是沉聲問:“賀老闆想玩什麼?”
虞清晚蹙了蹙眉,看着不遠處的身影,心底的不安愈發濃重。
他到底想做什麼。
只見賀晟的指尖慢條斯理地敲着桌面,似是在沉吟思索。
片刻,他才雲淡風輕地開口:“鍾總如果贏了,大可在船上暢通無阻,看上了什麼也可以直接拿去。”
話音落下,周圍的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傳聞中的賀晟手筆極大,也是賀家後輩中行事最為離經叛道,不服管教的一位。據說他年少時還曾買下一座價值上億的島嶼,專門用來馴養他那些不聽話的惡犬,堪稱奢靡無度。
而眼下單看整艘游輪,無一處不是奢華至極,多少人想盡辦法收藏的各種價值連城的古董名畫,都被他當作平平無奇的裝飾品擺在走廊。
不怕偷,也沒人敢偷。
隨便拿出一件,便能夠普通人衣食無憂一輩子,令人咂舌。
鍾庭白神色不變地坐下,又問:“如果我輸了呢?”
侍者搬來另一把椅子放在鍾庭白身旁,虞清晚也跟着坐下。
隔着長桌,她眼睫輕顫着,片刻才終於調整好呼吸,不再躲避來自對面的視線和壓迫感,鼓起勇氣抬眸。
恰在這時,男人也慢條斯理地撩起眼,狹長的眼尾挑起,透着幾分說不出的邪肆。
措不及防的,虞清晚和他的視線對上,撞進他深邃的眼裏,心跳猛然停了一拍。
空氣里彷彿有什麼東西無聲落下,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猛跳起來。
男人的漆眸緊緊凝視着她,猶如獵人盯上了獵物,銳利而危險,又充斥着某種勢在必得,彷彿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莫名讓她覺得心顫。
安靜半晌,賀晟忽而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終於開口。
“你的女伴,今晚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