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 11 章

胸膛里不合時宜的心跳聲愈演愈烈,似乎已經不再僅僅是因為恐懼,而是其他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幾乎是遵從着內心的本能,她攥着他衣襟的指尖不自覺更收攏幾分。

黑暗好像也不再那樣令人害怕。

時間在此刻四下無言的安靜中飛快流逝着,安靜到只能聽見彼此起伏的心跳聲。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一陣呲啦聲后,頭頂的燈光再次開始閃爍起來。

燈亮了。

突然重回光明,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的呼吸又是一停。

男人深邃立體的輪廓線條瞬間放大在眼前,精緻的鎖骨微微起伏,流暢優越的肩頸線,甚至能看清他冷白肌膚下覆蓋著的,淡青色的血管,纖長眼睫在鼻樑上投下的倒影。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此刻的姿勢,虞清晚猛然鬆開攥着他衣襟的手,呼吸也急促起來。

原本整潔的白襯衫愣是被她攥出些褶皺來,無聲地提醒着她剛剛發生的一切。

耳根的熱意隱約更加發燙,她平復了下情緒,努力鎮定道:“抱歉,我....”

注意到她快速後退的動作,賀晟抬了抬眉梢,視線仍然不依不饒地追着她的眼睛,慢條斯理開口:“誰教你用完就扔的?”

虞清晚一時被他堵得語塞。

她不就是抱了他一下嗎?

哦不,明明連抱都算不上。

見她沉默不語的樣子,真是打算用完就扔。

賀晟眸色微斂,剛想開口。

這時,消防通道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清晚!”

是秦悅檸。

看清面前這一幕,秦悅檸措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什...什麼情況?

狹窄的消防通道口,俊美的陌生男人,胸前的衣襟被攥出幾道曖昧的褶皺,還有虞清晚紅透了的耳根。

太不對勁,以至於很難不讓人浮想翩翩。

不過,這男人是誰?

秦悅檸探究好奇的目光剛一掃過去,就被生生逼退了回來,心跳都忍不住加速了下。

被嚇的。

好重的戾氣。

看見秦悅檸突然出現,虞清晚連忙後退幾步,慌亂地和賀晟拉開距離。

可越是這樣,就越顯得欲蓋彌彰。

秦悅檸咽了咽喉嚨,試探道:“清晚...你們....”

話未說完,秦悅檸還沒反應過來眼前的狀況,就已經被虞清晚拉着往外走,完全沒給她問出口的機會。

“我們先走吧。”

她拉着秦悅檸走得飛快,一眼都不敢回頭看。

看着兩道身影消失在緊急通道口,賀晟沒再追上去。

他站在原地低頭,看了看身上些許凌亂的襯衫,鼻翼間似乎還殘存着女人身上的馨香,感受到她睫毛劃過鎖骨的觸感,柔若無骨。

喉間驀地又是一陣發緊。

賀晟抬手,骨節分明的長指將領口的紐扣又解開一顆。

這時,一陣窸窣腳步聲傳來,畫廊的幾個員工終於找到賀晟。

負責人忙不迭地連聲道歉:“賀老闆,剛剛實在是對不起,是畫廊一樓的電箱突然斷路才停電,給您造成了不便我們十分抱歉.....”

賀晟面不改色地抬手理了下衣襟,嗓音冷淡:“沒事。”

他抬腳往外走,負責人終於鬆了口氣,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賀晟凌亂的衣襟,又是一愣。

不就是停了一會兒電嗎,賀老闆怎麼連衣領都亂了?

視線上移,負責人心裏頓時更狐疑。

哎,奇怪。

這賀老闆的耳根,怎麼好像有點紅?

-

送賀晟離開之後,會客室里瞬間空了下來。

孟伊苓看着桌上那本畫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明眼人都能看出剛剛氣氛的不對勁,她擰起眉頭,轉頭問身旁負責人:“剛才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背景?”

負責人神色為難:“這個還真是不太清楚,是秦經理介紹的,雖然作品很有靈氣,但是沒學歷沒履歷。剛才前台聽見兩個人聊天的時候,好像提到了容家?”

孟伊苓思索着輕喃:“容家...”

提到容家,就會想到那個幾乎從未露過面的容家養女,身份地位根本上不了檯面。

據說是久病纏身,才從不在臨城的豪門圈子裏露面,權貴圈裏甚至還有流言,說她和容老爺子的關係見不得人。

虞清晚拿來的畫冊,孟伊苓也看過,畫風獨特,筆觸充滿靈氣,能看得出她在繪畫方面極有天賦,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才華。

可惜,她不知天高地厚,惹惱的人是賀晟。

賀氏對容家出手,臨城人盡皆知。

他們畫廊要是答應和虞清晚合作,最後被一起牽連,實在得不償失。

孟伊苓心裏有了決定,忽然想到什麼,又問:“她那個朋友呢?”

負責人思索了下,“您指秦經理?”

“她是和我們合作的那家新曆廣告公司的部門副經理。”

孟伊苓嗯了聲,開□□代:“打個電話,叫他們公司換掉,就說她做事不夠細緻負責。”

“至於這位虞小姐的畫,咱們不收,提醒一下讓其他畫廊也不必收了。”

-

虞清晚跟着秦悅檸一起回到車上,車子匯入車流,駛向容家老宅的方向。

夕陽餘暉填滿高樓的間隙,道路車水馬龍,紅色車尾燈接連閃爍。

秦悅檸餘光瞥着副駕上安靜不語的虞清晚,終於憋不住好奇心。

“清晚,剛剛那個人....”

猜到了秦悅檸想問什麼,虞清晚眼睫輕垂,並未隱瞞。

“他叫賀晟。”

“賀晟...賀....”

念了兩遍這個名字,秦悅檸話音一停,瞳孔不自覺放大,手都握緊了方向盤。

“該不會是....”

虞清晚垂下眼,輕聲打斷她:“是他。”

秦悅檸頓時震驚更甚。

賀家的產業和總部原本都在燕城,最近卻突然進軍臨城,各大行業都在大肆報道,包括賀氏對容氏地產出手的事,秦悅檸也早有耳聞。

容氏地產盡日股份接連下跌,已成頹勢。雖然知道虞清晚並不在乎容家如何,但秦悅檸還是忍不住擔心。

“就是他想買你的畫?他為什麼要買你的畫?”

聽着秦悅檸拋出的一個又一個問題,虞清晚卻徹底陷入沉默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望着窗外急速向後駛去的風景,胸口忽而又泛起一陣莫名的酸脹情緒。

因為....

那是他們的過去。

明明破敗不堪,卻又在生命中始終無法割捨的過去。

-

八年前,臨西又迎來了新的冬天。

那時候,虞清晚的身體很差,中症再生障礙性貧血,醫院建議也只能保守治療,每天喝中藥,定期輸血活檢,徒勞地續着命。

冬日總是格外難熬,她幾乎很少出家門,整日在家,也從沒見過樓上住着的人。

家裏只有養父母請來的保姆照顧她,每次保姆來時,閑聊時總要提到樓上住着的那家父子。

養父是個不折不扣的賭鬼,借了很多高利貸,以至於經常會有追債的上門,把鐵門拍得哐哐作響,白天躲債,晚上醉醺醺回家。

兒子則是一個無人管教,不學無術的少年,整天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年紀不大,卻滿身駭人的戾氣。

有鄰居說,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不管本質如何,時間久了,恐怕也早就爛透了。

總之,鄰里街坊,沒有人想和這家沾上關係,見着都是繞着路走,沒人願意與這家人來往。

以至於當樓上每每響起打鬥聲時,連個阻攔的人都沒有。

保姆也總是提醒她,白天一定要少出門,上次來時還遇到有追債的往樓上那家的家門上潑油漆,嚇人的很。

老房子的隔音很差,虞清晚搬進來之後,總能聽見不絕於耳的打鬥聲。

某天夜裏,樓上的男人突然回來了。

又是一次激烈的辱罵聲,重物砸地的聲音接連響起,聽得人心驚肉跳。

虞清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總擔心真的鬧出人命來。

最後,她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電話報了警。

警察很快就趕到了,紅色的警車燈閃爍不停,催命符一樣。虞清晚不敢出門去看,只敢躲在家裏,直到世界都安靜下來。

她坐在客廳,聽見樓道里響起腳步聲,不像成年人般沉重,才敢探出頭去看。

髒亂破舊的樓道里,頭頂壞掉的燈泡忽明忽滅,還有少年滿是傷痕的臉龐,漆黑的眼。

措不及防的四目相對,虞清晚甚至忘了呼吸。

眼前的少年穿了件松垮的黑色背心,緊實精壯的手臂裸.露在外。

明明是不修邊幅的打扮,卻顯得他身型格外頎長,渾身上下透着桀驁不馴四個字。繃緊的骨節,背脊,每一處肌肉線條都充斥着張力和不羈,像蟄伏在暗處的凶獸。

頭頂壞了的燈泡不停閃爍,指間還夾着一根沒燃盡的煙,猩紅火苗搖曳,擦亮他的輪廓。

眉骨很高,冷酷又充斥着戾氣的一雙眼,線條凌厲,又透着頹廢的倦怠感。

和虞清晚想像中的模樣不太一樣。

生得過分好看了。

也和周圍骯髒破爛的環境格格不入。

光是看他的臉,怎麼也跟傳聞里的地痞流氓掛不上鉤。

察覺到她的注視,少年懶懶掀了掀眼皮,高挺的鼻樑上有一道划痕,沾了血跡,眉眼俊美異常,臉上的傷口反而讓他更多了幾分痞氣和桀驁。

他的手生得極為好看,修長的食指骨節上掛着可怖的傷,殷紅的血珠順着指骨一滴滴往下砸。

像是感受不到痛感,又或是對生命漠不關心的頹然。

連指間夾着的煙灰一截截掉落,少年也不曾理睬。

視線上移,只見他漆黑的眸底宛如墜着一片漩渦,深不見底。

而他,則任由着自己越墜越深。

這樣的眼神,虞清晚曾經在醫院的病床上無數次看到過。

那是身患絕症的人,對生命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或留戀的目光,冰冷又死寂。

明明還活着,卻像是行屍走肉一般,了無生氣。

心口忽然不合時宜地猛跳了下,虞清晚忍不住屏緊呼吸。

她從沒見過,像他那個年紀,眼底卻如此死氣沉沉的人。

經過她身邊時,賀晟的視線忽然瞥向她。

虞清晚的打量就這樣措不及防被他捕捉。

頓時,她猛回過神,就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移開眼,不敢跟他對視。

樓道破舊的燈明明滅滅,少女纖長卷翹的睫毛在燈光下不停發顫,像隨時振翅欲飛的蝶。

賀晟的眸色不受控制地頓了下。

下一刻,他的神情重新恢復冷漠,吸了口煙,然後面無表情地和她擦肩而過,走上樓梯。

直到刺鼻的血腥氣擦肩而過,讓虞清晚猛回過神。

她忽然又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叫住他:“等等....”

他的腳步停住,側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裏拿着的藥酒和棉簽。

“這個,你拿着吧。”

少年的視線在她手裏拿着的東西上停了一秒,眼底的情緒忽然有一剎那的崩裂。

像是難堪時被人撞破了偽裝,他沉着臉,渾身上下散發著駭人的戾氣。

看她的那一眼彷彿冷進了骨子裏。

嗓音極盡冷漠,聲線里像是淬了冰。

他說,“病秧子,少多管閑事。”

冷言冷語,毫不留情,說話好像都帶着刺兒。

虞清晚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因為她報了警。

明明是該害怕的,可她也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

大概是因為不想看一個人破罐子破摔下去。

生命那麼寶貴,她求之不得的東西,不忍心看人浪費。

“你受傷了,如果不及時處理,我還會給救護車打電話的。”

女孩的嗓音柔柔怯怯,說出來的話卻毫不讓步。

像是激起了他的興趣,賀晟忽然興味地笑了,抬腳走下一節台階,突如其來地朝她逼近了一步。

“威脅我?”

他手裏還夾着煙,突然逼近,煙味刺鼻,虞清晚被嗆得猝不及防。

她頓時轉身捂住嘴巴咳嗽起來,瘦弱的肩一抖一抖。

他故意的。

壞到了極點。

虞清晚站在自家門口,咳得臉都漲紅了,纖長的眼睫也不停地顫,看起來格外可憐。

好不容易緩過來了,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跟他道歉:“對不起....”

走廊里忽然又詭異地安靜下來。

靜默半晌,賀晟的眸光閃了閃,把手裏的煙滅了。

虞清晚的外表看着柔弱不堪,實際上脾性倔得驚人。

否則賀晟也不會一次又一次,拿她無可奈何。

最後,他冷着臉,還是不得不把東西從她手裏接了過去。

那是虞清晚生平第一次威脅一個陌生人。

對方竟然還妥協了。

走之前,他只冷冷丟下一句。

“有閑心管別人,不如先管好自己死活。”

安靜的樓道里,少女清淺柔和的聲音在背後輕輕響起,彷彿能撫平一切躁動不堪的情緒。

“就算活不久了,總不能不活吧。”

她低聲喃喃,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賀晟的腳步僵了一下,沒回頭,走了。

凌晨四點的破舊居民樓里,樓道的燈光還在閃爍,隨着鐵門吱呀作響地關上,腐朽的聲音消失殆盡,周圍再次歸於一片死寂,好像隔絕出了另一個世界。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在他們彼此人生中最破敗不堪的時刻。

-

至於那副畫裏的兔子,是有一年生日,賀晟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平時兔子都是放在虞清晚家裏養,有一天兔子偷跑出來,順手被賀晟抓回了自己家。

可也恰好就是那天下午。

那個男人突然回了家,他翻箱倒櫃,想要在家裏翻出一點錢,卻一無所獲,最後在牆角里發現了那隻瑟瑟發抖的兔子。

等賀晟回去時,那隻兔子已經被活生生摔死了,血肉模糊,雪白的皮毛沾滿血污,再無一處完好。

因為她喜歡的那隻兔子,那天下午,賀晟紅了眼睛,差點和那個魔鬼拼了命。

後來,虞清晚看見他遍體鱗傷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瘦削臉龐上的淤青,還有泛着紅的眼尾。

他們把兔子埋了,回到通向天台的台階上,沒人發現的角落裏,互相舔舐傷口。

天邊的殘陽紅得像是兔子身上沾染的鮮血。

每一天的日子,彷彿都無比難熬,怎麼也看不到盡頭。

虞清晚一邊給他擦藥,心口的鈍痛一陣接着一陣,眼淚一邊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下一刻,溫熱的掌心遮住她的視線。

賀晟捂住她流淚的眼睛,不讓她再看他的傷口,嗓音沙啞得驚人。

“爺賠你一隻,別哭了。”

明明最疼的人是他,他從不喊疼,卻反而還要來安慰她。

因為這一句話,她的眼淚流得更加肆虐,幾乎快把他身上的衣服浸濕。

少年被她弄得有些手足無措,哄人的時候也格外笨拙。

他無奈,用唯一沒沾血的指腹輕輕摩挲過她的眼尾,透着不易察覺的心疼和憐惜。

他耐性子哄着:“再哭下去,真沒東西給你擦了。”

她那天流下的眼淚,不僅僅是因為兔子。

還有他。

“怕成這樣?”

賀晟以為她是被剛剛的血腥場景嚇着了。

他輕嘆了聲,放低聲線,盯着她的漆眸無比深邃。

“放心吧,天塌下來,都有爺頂着,壓不着你。”

鄭重到像是在許一個無比重要的承諾,又像是在毫無原則地哄着她。

他的喉結滾了下,嗓音喑啞:“所以,別哭了。”

虞清晚的眼眶忽然又開始發酸。

她忽然張開雙臂,緊緊環住他精瘦的腰,心裏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

賀晟的背脊僵了下,想用乾淨的那隻手拉開她。

他聲音發啞:“別抱,臟。”

她不僅沒鬆手,反而抱得更緊,把頭埋在他的肩上,輕嗅着他身上殘留的血腥氣,並不讓人反感,反而叫她覺得安心。

那一天以後,虞清晚再也不想要兔子了。

她許下的生日願望只有一個。

那就是,賀晟再也不要受傷了。

那一天,他們在危難里相愛。

相依為命好多年。

-

淅瀝的小雨拍打在窗上,大夢初醒,混沌錯亂的夢境終於結束。

虞清晚是被窗外的雨聲吵醒的。

眼眶不知怎的又濕了,她輕舒了一口氣,用手背輕輕擦去眼尾殘餘的淚痕。直至心口那陣殘餘的抽痛消失,才起身去拉開窗帘。

外面的天空烏雲密佈,似乎又是下雨的徵兆。能滲進骨縫裏的冷意順着窗沿蔓進來,讓她禁不住輕打了個噴嚏。

喝完了傭人送上來的葯,虞清晚渾身乏力,只好又躺回到床上,在雨聲中昏昏沉沉地睡了個午覺。

直到急促慌亂的敲門聲響起,李姨拿着電話進來叫醒她:“小姐,林秘書的電話。”

虞清晚頭還暈得厲害,她從床上坐起,抬手接過電話,只聽見話筒里傳來林森冷靜沉穩的聲音。

“小姐,您現在準備一下,等下司機會送您來醫院。”

她輕咳了幾聲,微啞的嗓音里染着幾分疲倦:“是出什麼事了嗎?”

然而林森說出的話,卻讓她下一秒徹底清醒過來。

“董事長病危,現在要立刻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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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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