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一夜之間,流言四起。
滿京城都在傳,前瀛洲刺史陸仁找到了前朝河間王丟失的一筆軍餉,並用於瀛洲賑災。
而他之所以得急病英年早逝,也與此事有關。
具體細節,不甚清楚,流言的源頭,無從找起。
人們都信一個道理,無風不起浪。
是以議論起來,皆有鼻子有眼。
早晨,陸侍郎、二郎陸仲出門上值,此事還未發酵。
午間,便有同僚找上兩人打聽。
吏部——
陸侍郎乍然聽說,極為茫然,但他老道,擺手表示不知后,就悲痛道:“我兒走得急,未曾留下隻言片語,若果真如此,他知情未報,我這個父親親自向陛下請罪。”
坊間皆是稱讚之言,還未有人提及瞞報一事,他這般一說,無論真假,先一步曝出隱患,必定會得到寬容。
不可不道一句“老奸巨猾”。
萬年縣署——
陸仲得知此事,第一反應是不相信,第二反應便是,對陸家有利,然後便是想,對分家和二房會有怎樣的影響……
但他應對便差些,只連連說:“萬萬不可亂說……”
三郎陸代、四郎陸值在國子監和書院,知道的更晚些。
反應尤為激烈的,便是三郎陸代。
他自小敬重長兄,長兄死於花柳,對他打擊甚大,可若是長兄病重之時,仍為百姓做了這樣一件大事,救瀛洲百姓於水火,私德上的瑕疵和大仁大義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陸代忍不住滿心希望,流言是真。
誰有可能證明?唯有跟陸仁外放的施晚意。
她是不是有所隱瞞?
這是陸家所有男人的懷疑,於是下值、下學的陸家男人們,全都迫不及待地回府確認。
傍晚時,府里也聽說了一些,人心浮動。
姜嶼手中陸仁私通亂黨的證據,不能給施晚意,但賬冊是施晚意的東西,為了取信,她又要了回來。
陸侍郎一回府,就派人到東院招她過去。
施晚意便捧着木匣,來到前院。
陸侍郎和陸家三子皆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施晚意。
陸侍郎追問:“老大家的,流言你可聽說?”
施晚意柳眉輕蹙,裝出一副恍惚的模樣,遞出木匣:“大郎外頭的事兒,我一個內宅婦人,實在不知,聽說傳言后,又將大郎的遺物重新翻找了一遍,才找到這個匣子。”
陸侍郎立即接過來,三郎和四郎湊到他左右去看,二郎陸仲沒有位置,沒動,只不經意地看向長嫂。
施晚意沒與他對視,只低聲道:“那時大郎病得急,我也在養身體,強撐着照料府里,也勸過他好生養病……”
“後來我收拾遺物,未免觸景傷情,只讓人收拾起他的遺物。”
父子三人看着賬冊,神情越發激動。
陸侍郎的手甚至微微顫抖,“為父為大郎驕傲,他為官無愧於百姓。”
他滿臉自豪。
施晚意一直盯着他的神情,沒有錯過他翻閱賬冊時的一絲遺憾,心中譏誚。
那麼大一筆錢,肯定動心極了。
可惜陸仁消化不了,還丟了命。
三郎陸代對兄長重新燃起信任和崇拜,亦是激奮道:“兒子就知道兄長必然不會讓您失望。”
陸侍郎撫須點頭。
四郎陸值甚至激動地落淚。
二郎陸仲並不似他們這般又悲又喜,低垂着頭掩飾冷漠的神情。
“大郎沒幾日,便病得起不了身。”施晚意看向那賬冊,面上露出幾分懷疑,“這字跡不是大郎的,賬冊不知真假,您看,可要派人去瀛洲查探清楚?”
陸侍郎聞言,控制住情緒,漫不經心地翻動書頁,回到第一頁后,單獨扯出來,瞥了一眼。
那一頁紙上,透着點點細微的光。
陸侍郎道:“你也說了,大郎病得起不了身,着人代筆,也不意外。”
他相信,其他人更不懷疑,三郎陸代急切地問:“父親,這賬本,可要呈給陛下?總不能教長兄生前做的善事埋沒。”
陸侍郎不置可否,卻忽然對施晚意提出疑問:“我之前信任你,便沒多問,可大郎身邊的隨從,真的是得急症沒了嗎?”
所謂的“急症”,屋內還有人不知道。
而三郎陸代不解父親為何如此問。
施晚意咬了咬唇,猶豫道:“大郎剛得病時,大夫診治,說是花柳,我太難過,未曾多想,後來孝期我再想起來,總覺得有些不對,再是染了那腌臢的病,不可能上下一道,只是我想去查的時候,大郎常去的袖紅樓已經被山匪屠盡了。”
“而且大郎病倒前,帶着親隨們離開過刺史府兩日,會不會是……”
找軍餉時,從什麼地方染上病。
她未盡之言,透出這樣的意思。
二郎陸代和四郎陸值頭一遭聽說“花柳”一事,驚得滿眼茫然。
三郎陸代卻是質疑出聲:“大嫂,你不是說……”
施晚意抬眼,輕飄飄地看向他。
陸代的話戛然而止,不管長兄的事是真是假,母親做得事是真的。
陸侍郎疑惑地看了兩人一眼,“說什麼?”
施晚意柔柔地說:“我善意地安慰過三郎幾句。”
陸侍郎沒多追問,道:“賬本我自有安排,你們且先回去吧。”
施晚意等人便告退。
幾人從前院出去,三郎四郎神思不屬地對視一眼,去了老戚氏的院子。
二郎陸仲看他們離開,面露遲疑,“大嫂……”
施晚意擺擺手,道:“不是壞事。”
陸仲便咽下未出口的話,向她行禮后告辭。
施晚意瞅一眼正院,沒所謂地轉身回東院。
正院裏,老戚氏才從兩個兒子口中得知外頭的傳言。
當即便喜極而泣。
她也是一樣的想法,有這樣大的政績,陸仁私德上的一點瑕疵,微不足道。
待到三郎和四郎說了前院書房的談話。
老戚氏又震怒:“好個施氏!竟然誆騙我!”
她怒火中燒,三郎和四郎好言好語地勸撫。
老戚氏與施晚意交鋒幾次,都沒落着好,耐心卻好了不少,暫時忍下,沒有立馬與施晚意衝突。
另一頭,二房夫妻也在談及此事。
他們本來做好了為分家鬧一出事兒的準備,突然長兄就成了個大義之人,皆有些心慌意亂。
祝婉君心裏實在沒底,第二日便去到東院。
這次,施晚意沒有做絹花,她改做絨球。
祝婉君一看她仍然是這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莫名地,焦躁的情緒平緩了不少。
“大嫂這是打發時間嗎?”
“坐。”施晚意笑道,“我這人,就不缺好奇心和熱情,閑來無事,什麼都想嘗試嘗試。”
祝婉君在她對面落座,看着她在那兒搗鼓,本來該誇讚幾句,可她手邊好幾個絨球都不甚圓滑,還去誇,屬實有些虛假。
是以祝婉君沉默片刻,還是直接打聽:“大嫂,長兄賑災的事兒,是真的嗎?還分家嗎?”
“你們夫妻,該做什麼便做什麼,慌什麼。”施晚意嘴角噙着笑,“賬本肯定是真的,不影響分家。”
祝婉君看着她神色,心就安定下來,“那成,我就幫大嫂盯着府里。”
這時,陸姝下學回來,人未到聲先到,“我回來了。”
施晚意沉迷做絨球,沒抬頭。
祝婉君回頭,一看見陸姝頭上的絹花,霎時笑了,“姝姐兒這絹花,是大嫂做的嗎?這些日子總見着姝姐兒小郎君似的打扮,難得瞧見這可人的樣子。”
陸姝行完禮,碰了碰頭上的絹花,重重嘆氣,“二嬸娘,誰讓我娘是我娘呢?”
祝婉君忍俊不禁。
而陸姝看見桌上幾個絨球,忍不住悄悄翻白眼。
第二日,婢女拿了絨球給她戴,陸姝也是一臉的嫌棄。
可沒人注意時,陸姝晃了晃頭,雙髻上垂下的絨球輕輕擦過臉蛋,她的嘴角便抿不住上揚。
彆扭極了。
午後,陸姝到方家。
方老夫人一看她今日的打扮,喜歡不已,“咱們姝姐兒越來越可愛了。”
施春濃聞言,上下打量陸姝。
陸姝經過這麼長時間,徹底瘦下來,五官有五六分像施晚意,但眉眼中的英氣,又有些像她這個姨母。
她皮膚又不是那種白皙嬌嫩,配上俏皮的絨球,明明不怎麼搭。
偏偏方既清回府,見到陸姝,也誇她可愛。
陸姝一下子便飄起來,頭上的絨球越發活潑。
方既清走到施春濃身邊,方老夫人掃一眼,招呼陸姝去她那兒喝水。
“春娘,今日早朝,陸侍郎呈了一本賬冊和一本替子請罪的摺子到御前。”
早朝時,因着流言,陸侍郎得滿朝文武關注。
他的摺子和賬冊一交,便是蓋棺定論。
施春濃皺眉,“陛下如何說的?”
方既清道:“尚需查證,若屬實,雖陸仁有瞞報之嫌,卻是為瀛洲百姓,功大於過。”
施春濃聞言,眼裏對陸仁的不喜分毫不減,冷笑,“我可不信那種唯利是圖的人會如此好心。”
“現下,陸家不就得利了嗎?”
陸仁成了百姓心中一心為民的好官,他若是活着,許是功過相抵,有些好名聲也有限,可他死了,還是英年早逝。
沒人會追究那點兒罪名,甚至百姓們會無限美化他,連帶陸家也成了忠厚仁義之家。
百姓們口口相傳,皆是陸仁的“好”,越來越像個完人不說,還自發去寺廟給陸仁點長明燈,供奉香火,甚至有百姓到陸家院外送各種東西,以表對陸仁的崇敬。
連帶陸家幾個男人在外,也備受推崇,幾乎要飄飄然。
陸家風頭無兩。
而恰巧這個時候,啟帝恩准常尚書致仕,新的吏部尚書人選未定。
既然陸仁功大於過,偏偏陛下一直未給陸家恩賞,不少人都或明或暗地猜測,沒準兒是要提拔陸侍郎以順民意。
陸侍郎在外極力表現得謙虛,實則掩不住的春風得意。
陸家喜氣洋洋,可踩着已故大郎君而喜,又不敢喜得太張揚,氣氛便有些奇怪。
這種氣氛下,陸家內宅亦是暗潮洶湧。
戚春竹和陸芮皆得意,背後還有個老戚氏支撐,祝婉君管家便有些被壓制。
施晚意沒出面參與對壘,反而有些避鋒芒的意思,使得戚春竹和陸芮氣焰越發高漲。
老戚氏終於忍不住,宣佈恢復晨昏定省。
東院——
施晚意指間轉着一根粗糙的木簪,心情愉悅。
她忽然靈光一閃,興緻勃勃道:“嬤嬤,將我那件紅黑配色的襦裙拿出來。”
宋婆子讓婢女找出來,“娘子,會不會熱?”
施晚意上身試了試,盛夏時節,顏色確實有些沉悶,但她自覺氣勢十足,宛如戰袍。
“就穿這件。”
門外,陸姝本欲找她說話,一見她一張圓臉,身量不高,還抬下巴作出盛氣凌人的神情,抽抽嘴角。
她像什麼?
家雀氣勢洶洶地跳起來,要叨老鷹爪子?
陸姝看不下眼,扭頭就走。